第 64 章

  “怎麽回事?”餘簡下意識問道。


  井底傳來一聲悠遠的長鳴:“我雖然親曆了那時所發生的事情, 但以我當時的修為,還遠遠不夠參與其中,隻知道些許零邊碎角, 後來修為漸深, 也曾好奇追查過當年之事, 可在剛開始追查沒多久, 觸碰到些許信息之後, 我就放棄了, 並再也沒想過要繼續查下去。”


  “我明白了。”餘簡慢慢說道。


  一件事情,如果會讓孟懷這樣修為的存在都要諱莫如深, 那麽他也不該太過好奇。


  井口上由水汽凝聚而成的遊龍盤旋昂首, 看向大青山餘脈的方向,那位神明在第一次來到這裏時, 就與他們提到了自己能夠解開井中封印,這封印雖不是大天尊親自設下, 卻的的確確蘊含有大天尊的力量。


  大天尊、神庭、命氣、大劫……無論那位深不可測的神明為何停留在此地、又想要在這場大劫中做什麽……


  孟懷的聲音在霧氣中低徊:“若我猜的沒錯……一個困在井中的淮水神君, 是沒有用的。”


  ……


  深不可測的漓池,此時不但對這場大劫的走向一無所知, 而且正在為此發愁。


  絲絲縷縷的信仰循著因果聯係在他身邊凝聚, 其中祈禱聲隱隱。


  ……神明格天,能辟大雨,止水淨穢,感念神德……


  這是時常主持祭祀的村老在家中私下祭拜。


  ……敬謝神明救苦解災,雖不受香火, 唯有虔心誠念, 以答神恩。祈神庇佑, 令我與家人可以平安度過災年……


  這是對祝文半通不通的鄭錢在心中默默祈禱。


  ……三哥說您又幫了我們, 謝謝神仙!前幾天下雨,大哥二哥三哥就沒去上山給您修欄杆,我問他們,他們說之後也不去了,因為您說不叫人去打擾您了。他們這幾天都不開心,爹爹和阿娘也是,他們都不告訴我,以為我什麽都不懂,但我都知道了,他們就是因為下雨的事情不開心。神仙也是因為下雨的事情要忙,所以才不叫上山的嗎?


  阿娘這幾天都隻做粥喝了,四哥五哥喊要吃幹飯被阿娘罵了。六哥偷偷跟我說家裏要缺糧了,我們想要是可以不長大就好了,不長大飯量小,就可以少吃點,四哥五哥不會挨罵,爹和娘也不會不開心……


  這囉囉嗦嗦的大白話,隻有銅豆才這麽向他祈禱了。


  除了這些清晰的祈禱,還有一些朦朧卻鮮明的心念,那是山林中靈智初開卻尚還懵懂的生靈們。他們不會莊重的祝詞,也不會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感念卻是深切真摯的。


  無論是言語清晰的祝禱,還是懵懂模糊的心念,這些信仰都虔誠而純粹。


  哪怕漓池並不需要他們的香火,但他們還是在私下供奉祭拜,因為在祈求幫助之外,更多的是感念。


  可漓池卻心知,他並沒有做什麽。從雨落到現在,他甚至沒有真正出手過。


  在感受到三日大雨即將落下時,他曾離山查看情況,同時也看一看神庭的應對。


  這場大劫因命氣混亂因果毀斷而生,他看到神明們調理命氣來應對大劫,那時漓池隱隱感受到,他也可以對這場大劫造成影響,隻有他能夠將因果重新梳理,就可使這場怪異大劫削弱許多。


  各地神明目前對大劫的應對無非就兩種,要麽襄助凡世眾生,要麽修改命理後對其置之不理,又或者二者兼具。


  但漓池卻注意到了一個異處:他原本以為神明們觀察命理的手段,是他們自行修煉而成的法術,卻不想在梁地見到了諸多神明一同修改眾生命理。


  雖然觀察命理是人人可修得的術法,但觀察命理與修改命理完全是兩個概念,哪怕隻是在命理中增加一道橫死之劫,也不是什麽輕鬆可以達成的事情,這些神明們,又為何會人人都可以進行?


  漓池探究過後,才發覺,原來神明們的命理手段是從神庭印記中獲得的。會修改命理的,並非神庭諸神,而是造出神庭印記的神明。


  這不由得讓漓池想到了一個名字——太陰。


  在他的夢境中,原本的神明曾清晰地說過,太陰通曉命理。


  來到此方世界這麽久,漓池還從未見過哪個可以如他一般觸碰因果的修行者。莫說接觸,便是當著淮水神君的麵施展因果手段,助餘簡能夠留在此地,這般年歲久長修為高深的龍君也未能看出端倪;他也曾撥動因果,牽引蛇口崖黑水潭中的鬼王現身,以觀《山野考異》中的記載是否正確,這般威勢沉沉鎮壓一方的鬼王也並未覺察他的手段。


  修行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因果的概念,但這並不代表因果是可以隨意窺探的領域,就如同會聽琴的人不一定會彈琴,會用甕的人不一定會製甕。命理也是一樣。


  精通命理的,或許也隻有太陰一個而已。


  但什麽樣的境界才能夠將命理手段化入神印之中,落到萬萬千千的神明身上,令他們也同樣能夠使用這種手段?


  太陰的修為境界究竟有多高?夢境中與太陰為友的“自己”呢?能夠將此身重傷至將死的敵人,又該有多強大?

  漓池雖然還從未與誰正式交手過,隻能憑自己的恢複程度估算實力,但他現在可做不到將自己的因果手段分給別人使用,哪怕是他的神使丁芹。


  就憑他現在的狀態,是無論如何也對抗不了重傷此身使之逃離到這裏的敵人的。


  他還不到暴露自身存在的時候。


  此身特殊之處在於因果,自身的氣息與術法運用並不會暴露什麽,小範圍的使用因果手段並不會有多大危險,這世間罕有能看破他手段的人,但大範圍地梳理因果影響大劫,大劫生變,必然會引起巨大的氣機波動,引來各方注意。


  可怪異無心,不辨善惡因果,劫難之中,眾生皆苦。


  他便應該看著無辜的生靈在劫難中被磋磨嗎?

  漓池斂目,指尖淡青香火繚繞。


  ……願我可以庇護雲家人平安度過此劫,願我和朔月也可以平安度過之後的災劫。小神貪念,祈世事皆平,眾生無憂……


  這是望月的祈願。


  貪念……


  凡世眾生向神明祈求平安順遂無災無劫,神明也在祈求能夠庇護眾生庇護自己。


  這世上,可有兩全之法?


  ……


  枯黃的土地上,根淺的花草已經奄奄一息,唯有根莖深而廣的草木,才能在大地之下汲取到些許未被苦雨汙染的水,勉強維持住生機。


  一隻山雀似乎是渴極了,探頭準備去喝樹葉上殘留的雨珠。


  丁芹招了招手,那隻小山雀便被風裹著落到了她掌中。


  她撫了撫小山雀羽毛炸開的後頸,溫和的神力令突然受驚的山雀慢慢放鬆下來。


  丁芹一隻手臥著小山雀,另一隻手聚成碗狀,手心一點一點凝出水珠,慢慢聚成一小汪清澈的水。


  渴極了的小山雀把頭埋進了丁芹掌心,喝足之後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在抖了抖羽毛後飛走了。丁芹看了看周圍,樹葉下灌木底……許許多多小生靈躲藏著,它們的喉嚨焦渴幹燥,一雙雙眼睛懵懂而不安。


  丁芹心中一歎,她尋了一塊大石,將之削成一個深深的石碗,在裏麵裝滿了潔淨的水。


  她繼續向前走去,沒走多遠,身後漸漸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膽大的小動物已經走過去,開始用石碗中的淨水滋潤自己幹渴的喉嚨。


  丁芹卻沒辦法開心起來。天地間彌散著煞氣,因為苦雨而死傷生病、遭受苦難的生靈萬萬千千,她所看到的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她幫得了一時,卻幫不了久長;幫得了眼前,卻幫不了全部。


  丁芹抿著嘴唇繼續向田莊走去,那是黎楓先生在水固鎮外置辦的產業,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她應該來看一看的。


  正在走著,遠處出現了另一個年輕姑娘遙遙向這邊走來,她看起來年歲比丁芹還要小些,似乎是去同一個方向的。那小姑娘瞧見丁芹後主動走了過來,熱情又好奇地同她說話:“你也是去衛先生家上課的嗎?”


  “衛先生?”丁芹忍不住問道。


  “你不知道嗎?”小姑娘驚訝地看著她,解釋道,“那邊田莊上有位女先生,溫柔又好看,名叫衛秋寧,我們都叫她衛先生。她開了一座女學堂,專門教我們這些女學生。”


  丁芹恍然明悟,那是黎先生的妻子。


  小姑娘還在繼續解釋:“每次上完課後,衛先生都會發些吃的給我們帶回去,有時候是麵餅,有時候是米糧。我家裏原本不想讓我來的,但衛先生不收學費,還發吃的,他們就願意讓我來了。”


  小姑娘說起這話時,眼睛閃亮亮的,滿是發自內心的尊敬:“衛先生可好了,坐我旁邊的大丫原本險些被賣了,他們家騙先生說大丫生病了,讓她弟弟來,說是回去講給她聽,還想一次領兩份吃的,但衛先生隻教女學生,還說隻給大丫發吃的,其他人不能代領。他們家沒辦法,第二天就讓大丫回來了。”


  “大丫回來就跟我們說了,他們家把她鎖起來,準備賣掉呢!後來算了算覺得在先生這裏比較值,才把她放出來。”小姑娘說得義憤填膺,“她家裏人都不好,她弟弟也壞!到處搗亂,根本不是想來上課的,就是想騙先生糧食。而且我們家裏就是因為先生這裏隻有女學生才願意讓我們來的,他要是留下來了,我們就得走了。”


  小姑娘一路絮絮叨叨的,與丁芹一起來到了田莊外。


  方圓數裏都是枯黃慘敗的模樣。這裏卻保有了一片難得的碧翠。沒有了那彌散的煞氣與焦灼,空氣似乎也為之一清。


  丁芹感受到了活躍的生機。這片土地上的小生靈們忙忙碌碌,如大雨前一般生機勃勃。


  “衛先生家供奉的神明是不是非常厲害?”小姑娘看著這一大片綠意,語氣羨慕又自豪。


  不是衛先生供奉的神明,是黎先生呢。丁芹默默想到。


  這座田莊裏存在陣法的痕跡,想來黎先生就是依靠著陣法從大雨中庇護住了這一座小小的田莊。


  “那邊就是我說的學堂了。”小姑娘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屋舍,眼睛閃亮,“你要不要也來這裏上課?衛先生現在應該也在,她可好了,隻要你跟衛先生說,她一定會同意的。”


  丁芹望著那座學堂,其中隱隱傳來年輕而朝氣的念書聲音,她收回目光,對小姑娘說道:“你先去吧,我要找人,那邊似乎已經開始讀書了呢。”


  小姑娘“哎呀”一聲,連忙向學堂那邊跑去,邊跑還邊回頭對丁芹揮手:“我先過去了。如果你遇到了麻煩,一定記得來這裏啊!”


  丁芹忍不住笑起來,也對她揮了揮手。


  “秋寧想要辦一座女學堂,現在才剛起步沒多久。”一道柔和的男聲從她身側傳來。


  丁芹聞聲轉頭:“黎先生。”


  一身紅衣豔烈的黎楓站在不遠處,目光正遙遙看著學堂方向,繾綣而溫柔。他收回目光,看向丁芹,笑道:“我正打算上山一趟看看,正巧你來了。”


  “是為那三天苦雨的事情嗎?”丁芹問道。


  黎楓點頭:“這場大雨非同小可,漓池上神有沒有說什麽?”


  “上神說,這是今年最後的一場雨。”丁芹抿了抿嘴唇,“除此之外再沒有說別的了。”


  “最後一場雨……”黎楓喃喃道,眉頭結起,不知想到了什麽。


  丁芹心中沉沉墜墜,忍不住問道:“黎先生,您對這場劫難有什麽了解嗎?”


  黎楓搖搖頭:“青丘傳信,我等青丘狐族若無應對大劫的自信,可回青丘暫避。塗山急招子弟回山,現在已經封山了。”


  丁芹聞言不由一驚。


  天下狐妖有兩大祖地,一為青丘,一為塗山。青丘狐族爛漫自由,塗山氏尊卑有序,同為狐族,雖然理念與行事有所差異,卻一直互通有無,是天下有名的勢力。


  塗山作為狐族兩大祖地之一,怎麽就突然封山了呢?這場大雨之後,莫非還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


  黎楓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道:“不要害怕,青丘與塗山實力相差無幾,隻是提醒我們小心大劫而已。塗山氏與我們風格不同,他們封山,應該是有其他的安排與打算。”


  丁芹按下浮動的心緒,問道:“黎先生,您會回青丘嗎?”


  “秋寧的學堂才剛辦起來,我怎麽能這個時候離開?”黎楓瞧見她眼裏的擔憂與不安,笑道,“我這些年來還是攢下了不少家底的,護住這一處莊子是沒問題的,若真到了無法應對的時候,再回去也來得及。你也不必這麽憂心,你是漓池上神的神使,若……”


  黎楓忽然停住了接下來的話,他瞧見了丁芹麵上矛盾擔憂的神情。這不是一個有強大神明依靠的神使在想到自己背後的神明時,所該產生的神情。


  但丁芹心中的確是既矛盾又擔憂的。


  她知曉漓池上神有心庇護眾生,但上神一直沒有真正出手,是不是因為如果他出手,會產生某些不好的影響?這場劫難太古怪了,她是心知漓池上神有傷在身的。


  這一路走來,見到無數死於苦雨中的生靈,丁芹無法讓自己做到視而不見。可她也不想讓漓池上神為此受傷,又或是落入其他什麽不好的影響當中。


  “是因為漓池上神沒有出手嗎?”黎楓忽然問道。


  他就住在這附近,三日大雨後現在的情狀,隻要稍加推斷就可以知道,漓池上神並未在這三日裏出手。


  “上神境界高深,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必然比我們要深遠得多。我們所憂慮的是如何在大劫中保全自身乃至庇護一地,但上神所思或許是整個大劫。大慈無偏私,如天上浩日,不會隻照耀一方。”黎楓道。


  丁芹知道他誤會了,但漓池上神有傷這件事不該言說出去,於是隻好含混過去,問道:“這場大劫……可以被消解嗎?”


  “我不清楚。”黎楓道,“隻是若想消解這場大劫,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


  代價……


  丁芹想到她離開前漓池上神所說的話,他說莫要讓人上山擾他。她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不安來:“如果……如果漓池上神想要……”


  黎楓一怔。


  丁芹按上自己的額頭,那裏隱匿著一枚神印,其中的神力溫厚又醇和,她咬住嘴唇,問道:“如果神明需要付出代價,那麽神使可以幫忙分擔嗎?”


  “我知道我現在還很弱小,很多事情都做不到,但是我以後會強大起來的。”她仰著頭,雙目急切地看著黎楓,像想要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黎楓笑了笑,目光裏有些說不出是悵惘還是安然的東西,他慢慢撫了撫丁芹的頭:“你曾在琅越城衛氏族地救過我一次。”


  “那時,我已經知曉,我想要和秋寧在一起,就要麵對道途毀斷之災,秋寧想要和我在一起,就會受與家人生離之苦。”


  “我已經替自己做下抉擇,既然我的災劫是躲不過去的,那便試一試,闖一闖,看看能不能為秋寧求來一個雙全。”


  “結果……你是知道的。”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雙全,走上一條路,就必然會放棄另外一條路。那不是其他人可以替代的。”


  “無論漓池上神想要做什麽選擇,那都是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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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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