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不是為了對付我, 那你為何要留我?”神魂碎片問道。
漓池輕嗤一聲:“你很想消亡嗎?”
神魂碎片不說話了。他自然是想活的,可原本的飛英若是知道他已經蘇醒,一定會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弄死他。
他在沒有意識的時候, 是一個飛英用來保命的後手, 可若是有了意識, 那就必然會成為他的阻礙。且不說他知曉許多飛英的秘密,他與飛英神魂同源這件事就是個大麻煩。
神魂不是陶泥,割裂開後就幾乎不可能再原樣粘回去。若是沒有他,飛英頂多算神魂受傷,重新休養好就可以了。可他若是一直存在, 那便有可能成長為另一個“飛英”, 飛英原本的神魂也將一直無法歸複完整。
這世上, 還從未聽聞過哪一個人能夠以不完整的神魂而得道呢!
他甚至什麽都不用做,他隻要活著,就成了飛英最大的麻煩……
可另一個飛英是飛英, 他自己也是飛英呀!他也想要活著……
神魂碎片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漓池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道神魂碎片,也許是因為神魂缺損太多的緣故,他的情緒似乎不太穩定,看起來也不太聰明的樣子。如果在這裏的是另一個飛英,估計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
“可是我也想修行……”神魂碎片忽然喃喃了一句。
“你也想求道?”漓池問道。
“我當然想!”神魂碎片突然激動起來,“我在還是個凡人的時候就一心慕長生!我變賣了萬貫家財拋棄了興盛家業,隻為尋找修行大道, 可是上蒼呢?上蒼是怎麽對我的?!”
“我求道求了三十多年, 才尋到了修行法……”
道法難尋, 除了神道因其特殊性而得以廣開修行路, 其他道法修行皆難得真傳。
飛英的運道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他的確尋到了修行法, 然而那卻是一門邪門歪道的傳承。
法不可輕傳,不止是因為道法珍貴,更是因為心性不堪者若得術法,很容易便會成為大害。邪道卻沒有這個顧慮。
飛英最開始的時候,也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他在入了那邪修的門派前,也從未害過人、殺過妖,更不會使用那些陰邪狠辣的手段。
他向往的是長生仙路,卻誤入了歪門邪道。一身天資根骨,盡數付了錯處。
飛英的確是天資卓絕的,他成為了所有同門中天資最好的那個。這本是一件好事,可飛英所處的環境,卻不是能夠容得下他這般成長的。
邪道不修心性,修煉那等血腥邪法的修士也自然不會是好人。他的天資越好、修行得越快,在門中的處境就危險。
可飛英還是活下來了,他的修為逐漸超過了先入門的師兄師姐、超過了師父與師叔師伯,最後,又超過了上一輩的師祖。
待到最後,飛英費了些手段,從門中得到了全部的傳承。他自然是沒有什麽同門情誼的,在費完這番手段後,他的門派差不多也就從世上除名了。
飛英慢慢將他所有的傳承都消化了個幹淨,他甚至憑借著天資突破了原本傳承的天花板,達到了他所有前輩都未能達到的高度。
可在走到這一步時,他卻也見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飛英做了最後的嚐試,他煉化那條蛇妖,一身修為卻再無寸進。
他的前方再也沒有路了,前方不是他可以篳路藍縷所能重新開辟的艱險土地,而是無法跨越的深淵。
他早已走錯了路,走得越靠前,距離他所想要追尋的道就越遠。
“……我為了求道,放棄了一切。可蒼天卻在最開始就把我引到了錯誤的道路上!我不甘心,於是又四處求道求了六百年,沒有誰比我的向道之心更加堅定了,沒有誰比我在修行上更刻苦堅韌了!可結果呢?!”神魂碎片越說越怨恨激憤,聲音高昂,惹得院牆外的鳥雀走獸紛紛好奇地向內張望。
漓池指尖在桌麵上輕輕一敲,發出一聲脆響。
神魂碎片恍然驚醒,方才想起自己還是個階下囚,連忙閉上了嘴。他感覺到漓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雙目幽寒深邃,似乎把自己看了個通透,若非他現在隻是一道血光,恐怕就要激靈靈地打一個寒顫了。
漓池譏誚地勾了勾嘴角:“蒼天把你引到錯誤的道路上?”
他看進飛英身上的因果裏:“你說你向道之心堅定,為了求道變賣家財拋棄家業。你的父母親眷呢?”
“他們是阻我道途的牽絆,自然是要舍下的。”神魂碎片理所當然道。
漓池一嗤:“你怨蒼天將你引向邪路,可這條路難道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你什麽意思?!”神魂碎片驟然暴怒起來,血色光芒暴漲。
“安靜。”漓池聲音一冷。
一股可怖地威壓突然降臨,神魂碎片霎時清醒過來,立刻非常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他來源於飛英,心性思維完全與飛英相同,隻是因為神魂不全得厲害,才難以控製情緒波動。飛英能夠活到現在,十分明白什麽時候該低頭,什麽人是他不能招惹的。
他安靜了半晌,直到那股威嚴消失,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您留我幹什麽用?我還知曉不少隱秘……”
“你想活,我便讓你活。你想修行,我也重新給你一個機會。”
漓池的聲音清淡平和,神魂碎片卻不由得一抖,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還未來得及反應,漓池已經一指點落到血光上,神魂碎片驟然發出一聲慘叫。
隻見血光上不斷有暗紅色的血氣溢出消散,不過片刻,這道血光就變得無形無色,其上附著的血煞法力陰晦神識統統被剝離了個幹淨,隻剩下一縷純粹的神魂碎片。
在失去邪術的支撐後,被強行割裂的這一小片神魂根本無法支撐他獨立思維溝通,神魂碎片一動不動地萎靡著。
丁芹看著神魂碎片,目光若有所思。
“想到什麽了?”漓池問道。
“上神曾說過‘道是行在腳下的。’那時我不太明白,現在卻好像懂了一些。”
“說說看。”漓池道。
丁芹理了片刻思路,道:“飛英認為他是被迫引導到邪路上的,可這其實是他自己所選擇的結果。他為了求道變賣家產拋棄家人,雖然向道心堅,卻沒考慮自己的家人親眷該怎麽辦。他以這樣的心來求道,自然也求不來正道。”
漓池沒有點評丁芹所言的對錯,而是說道:“這世間所有的修行者都在尋求大道,可大道究竟是什麽,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無法被命名。可是為了能夠與其他人溝通這個東西,還是需要勉強將它命名。世間語言繁多字詞豐足,為何偏偏選取了‘道’來稱呼它?‘大’來命名它?”
丁芹怔住了。
她踏入修行有一段時間了,也無數次聽聞過、思考過“大道”,看過許多種闡述“大道”的解釋或故事,可卻從未思考過“大道”這兩個字本身的意義。
她把大道想得太高、太遠、太難以明悟,於是反而下意識就避開了去思考它本身,於是也錯過了那位將“大道”命名的大賢德在命名中所蘊含的教導。
“道”在最初,就是道路的意思啊。道之大,無所不包無所不含,道不是什麽高渺虛無的東西,世間萬物皆在道中,求道者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是在行“道”。
飛英認為自己需要去“尋求道”,可他在決定拋家棄業時就已經走在道上了。他的道路,是他自己走出來的,他的結果,是他自己選擇的。
漓池的聲音悠悠響起:“在飛英入那邪修教派前,共有三次機會踏上修行正道,在飛英加入之後,也有七次機會從中脫出,重修正法。”
可飛英卻都錯過了。
飛英向道心堅嗎?他的確為了求道,吃過許多苦,拋棄過許多他人渴望的權利與財富。可他連道是什麽都不清楚,所謂的“向道之心”,又是在向著什麽呢?
不過是對長生的貪求、對超凡手段的渴望,與為了達成自己的欲望不擇手段的自私罷了。
他與凡人中那些為了追求財富權勢而行惡的人,又有什麽區別嗎?
修行的確是要心堅意定勇猛精進,可勇猛精進不是為了“求道”而不擇手段。
丁芹額上忽然滲出汗來,她忍不住開始回顧檢查自己的內心與所行,她曾經也將“大道”看做一個目標,她是不是也在修行的過程中有所行差踏錯?
“莫怕。”神明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丁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來。
是的,她本不必害怕。她還沒有犯過不可悔改又或是來不及彌補的錯誤,她踏上了修行路,也尋找到了最好的指引。
她是神明的神使,她將代行神明的意誌,她的背後永遠有一道目光看顧。
丁芹忽然感覺到溫暖,心中的些許不平與不安一下就散了。
她看向那片萎靡不動的神魂碎片,猜測問道:“上神,您要引他走向正途嗎?”
漓池笑了一聲:“我可沒那個閑情。我留他,不過是不想幫飛英的忙罷了,順便也做個試驗。”
前半句丁芹明白。這神魂碎片留著才是飛英的麻煩,滅了他反而順了飛英的意。但是後半句,做個試驗……?
在丁芹好奇的目光下,漓池神力一轉,便將神魂中的記憶統統封了個幹淨,隻留下些許對這個世界的朦朧認知。接著,他指尖一彈,神魂碎片便落到了宅院外被老鬆破成兩半的巨岩之上,被封入其中。
丁芹心中好奇,漓池卻不再解釋。他擺一擺手,雙目半闔,丁芹便明白了,悄然退出了院落。
院中又恢複了安靜,漓池心中卻並不像表麵那般祥和平靜。
他在此方世界蘇醒之後,就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記憶,隻憑借著一點偶然觸發的認知,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摸索生活。
曾經他認為,原身記憶全無,或許是因為原身已經消亡的緣故,自己記憶全無,則可能是穿越的副作用。可是現在,漓池卻越來越懷疑自己失憶的原因了。
他在接手這具重傷失憶的神軀之後,恢複與修行一直十分順利。開始時他對世界幾乎沒有任何了解,又憂心此身性命,便也一直沒有思考這其中的詭異之處。
修道亦是修心,凡人心性幾乎不可能達到他現在的地步,他的心性在這過程中卻從來未出現過問題。難道他在穿越前就是一個心性打磨圓融的修行人?
這世界上是有不重身軀的修行之法的,可他的神力卻是凝聚在神軀之中的,發揮力量需要身與魂相契合,憑什麽他與這具神軀就能夠如此契合?
漓池還記得自己在食夢貘之事中那古怪的記憶,他的記憶是清晰的,但行事風格卻分明不是他自己的。
就像朔月在感知到他的氣息後,因為莫名的恐懼而瘋狂地試圖逃離山林一樣。那逃跑的是她,卻是在飛英神魂碎片掌控之下的她。
那麽……在夢中行事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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