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他又一次看到了太陰。


  這一次的夢境與往常不同, 漓池能夠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夢境之中,作為前身的神明而參與這個回憶。


  在上一次夢見太陰的時候, 他們的觀念雖然有所分歧, 但依然是關係很好的朋友。可是現在, 漓池卻分明能夠看到太陰麵上的不渝。


  “眾生久處迷茫,心田幹旱,以無形之旱為引, 將生非時非理之怪異。你通曉命理,難道看不見嗎?”他聽見自己問道。


  “命氣亂,便是它當亂;因果斷, 便是它可斷!無論你插手不插手, 世界都在運轉。你我天生神聖, 為何偏要重新牽扯進去?凡世如何運轉, 又與你何幹?”太陰目中有著怒意。


  “天生神……”漓池聽見自己的話,但天地間忽然升起大霧,這話音轉瞬間便被霧氣吞沒了去。


  茫茫大霧,既是因果,也是命理, 將世界掩蓋成一片死白。


  天地間寂靜無聲,漓池隻看得見一片茫茫的白, 可這白卻混亂而荒蕪。


  他不確定在這白霧中過了多久, 也許瞬息刹那,也許亙古通今, 又或者, 這二者本來也沒有什麽不同。


  ……大陽灼灼, 玄冥陵陰……


  朦朧縹緲的歌聲不知從而起, 曲調古樸蒼茫。


  漓池在大霧中安靜地聽著,這是祭歌。


  祝禱者仍然在唱著祭歌,漓池記得這曲祭歌。


  在上一次食夢貘氣息所引起的夢境中,他曾聽到過同樣的祭歌。


  隨著祭歌的吟唱,周圍的濃霧逐漸淡去。


  漓池垂眸,祭祀者的身形在霧中逐漸顯露,吟唱聲縹緲如虛似幻。


  ……玄冥地府,清正因果……


  他看到了一座祭壇,祭壇前燃著一堆火,有人將香料撒入火堆中。


  漓池嗅到了飄忽的香氣,霧氣又散了些。


  他看到眾多祭祀者,他們穿著相似的服飾,井然有序地圍在祭壇四周,從祭壇旁邊衣飾清晰可辨的祝禱者,一直延伸到遙遠處隻能看到頭頂的祭拜者,每一個祭祀者都在向中央的祭壇下拜,像波瀾起伏的海潮。


  三拜過後,祭歌聲止。


  為首的祝禱者走上前,莊嚴呼道:“祈請神——臨!”


  漓池垂眸看向祭壇中央,那裏是空的,那是留給他的神座。


  這本就是神明所要做的事情,這本就是他所安排好的。


  於是他便走了下去,一道浩大堂皇的光輝落在祭壇中央。


  為首者歡喜而笑,宣告道:


  “敬告神明,玄清教立!”


  漓池:……


  漓池驟然驚醒,他從榻上盤坐而起,澄明的雙目中難得有些茫然。


  他回顧著這一次夢中的情形。


  食夢貘的幕後勢力是玄清教,玄清教是他的前身所建立的,所以……


  原來“我”不是好人?!


  ……


  陽光照進房間,一片樹葉被風卷向窗戶,在即將進入房間的時候,窗欞間忽然生出一陣風,將樹葉又卷出了窗外。


  漓池端坐榻上,表麵看上去還是如往常一般端嚴神聖,唯有從那雙略顯空茫的眸子裏,才能看出些許他內心的震驚。


  玄清教……名字聽著倒是挺正派的,可是他們行事藏頭露尾遮遮掩掩,又與屠戮了半縣之人的食夢貘有關,怎麽看都不是什麽正經教派。


  可玄清教怎麽會信仰他呢?

  漓池陷入了迷茫。


  他穿越至今,一直以為原身隻是一個遭遇了不幸的正道神明,畢竟原身所殘留的氣息純淨清冽,他自己按照認知所修煉出來神力也溫和光明。


  可玄清教幹的壞事是實實在在的,他的兩次夢境也都是因為玄清教而觸發的。


  難不成……原身就是因為這個才受的重傷?


  他真的……不是好人?

  漓池正迷茫著,忽然神識一動,他感覺到丁芹帶著望月與朔月正往山上走來。


  漓池深吸了一口氣,先將繁雜的心緒強行壓下,準備處理好望月的事情。


  在入夢之前,他沿因果線看向望月與朔月時,發現了些許有意思的東西……


  ……


  望月在見到丁芹時,內心很是鬆了一口氣,神色中露出掩不住的疲態來。


  她實在是太疲累了。


  朔月體內有飛英道人種下的血蠱,望月費了好一番心思才在不會傷害到朔月的情況下將那血蠱取出銷毀。又因為擔憂朔月的行蹤被飛英道人尋到,一路上都不敢停歇。


  朔月的情況很糟糕,她在這六百年中修為幾乎毫無寸進,逃出來前又被飛英道人折磨威逼,在見到望月之後,隻說了一句“快逃”,然後就昏倒了。


  望月對飛英道人恨得直咬牙,但她知道飛英道人修為高深,不是自己所能對付的。雖然飛英道人眼下似乎招惹了什麽麻煩,但望月也不確定具體的情況如何,萬一飛英擺脫了麻煩,又反過來追蹤朔月可怎麽辦?

  好在這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在見到丁芹後,望月才放鬆下來。


  丁芹是那位神明的神使,她來到這裏,就代表漓池上神已經知曉,接下來不會再有麻煩了。


  “怎麽了?”朔月在神念中警惕問道。


  她原本服了望月給她休養身體的藥,正昏昏沉沉地睡著,夢中卻忽然感覺到望月停下,於是一下驚醒。


  “沒事了,繼續睡吧,我們安全了。”望月心疼地撫了撫懷中的黑兔,柔和的力量化入朔月體內,助她放鬆緊繃的神經。


  朔月這六百多年到底是怎麽過的,才會敏銳警覺至此?

  朔月卻睡不著了,她其實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她原本傷得就不重,飛英道人想要用她,就不會損害她的力量,她的傷隻有一部分是因為飛英道人之前的威逼手段,更多的卻是她自己多年來的心結所造成的神識之傷。


  在見到望月安好,又終於擺脫飛英道人後,朔月的心結已解,況且望月善醫術藥理,一路上都在細心為她調養,現在她身上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


  朔月一邊靜靜地聽著望月與丁芹的對話,一邊在神識中向望月詢問情況。


  她在見到望月後,心神一鬆便昏迷了過去,之後的一路上也是大部分時間都在睡夢中休養,還沒來得及與望月仔細交流。


  望月便在神識中與朔月一一言說了事情經過。朔月靜靜地聽著,一語未發。


  她聽得出來,望月已經很信任、很感激那位神明,但朔月還不能就這樣相信望月的判斷。


  朔月很清楚自己的情況,如果沒有望月來接自己,她很可能根本逃不出多遠,也沒有能力解決自己體內的血蠱。如果沒有那位神明的指點,望月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還活著,更無法去接自己。


  朔月同樣感激那位指點了望月的神明,但她的感激是帶著猶疑的。


  這六百年間,飛英已經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她沒辦法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沒辦法再像過去一般以善意來看待這個世界。


  如果不是因為與望月同胞而生心意相牽,如果不是她能夠隱隱感受到望月的心情,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立刻去信任望月。


  她總是下意識的,不吝於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任何行為。


  如果不是這樣,她在飛英手下根本熬不過六百年。


  望月性子太柔,隻要受到一點幫助,就很容易輕信。但朔月無法就這樣信任他。那控製了她六百年的飛英道人,在最開始的時候,不也是從蛇妖口中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嗎?

  朔月小心地感受著丁芹身上所沾染的神明氣息,那是一種很純淨、很清冽的氣息,一看就是修行有道的正神。可朔月卻因為這氣息而感受到了不安。


  如果沒有問題,那位神明為什麽要在她們將入水固鎮前,派神使截住她們?

  可她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她該耐心等待、觀察、忍耐,就像她曾經在飛英道人手下時一樣,把所有的懷疑與不安都隱藏起來……


  朔月靜靜地趴在望月懷裏,她什麽都沒說,隨著她們一起進入山林。


  山林中很靜,簌簌的風聲和柔暖光影在樹冠下浮動。


  朔月感受到越來越充沛的靈氣與溫和的生機,這本該是讓她感受到安寧平和的,可她的心中卻越來越恐懼、越來越想逃。她看那風也是要殺她的,看那影也是張牙舞爪的。


  這情緒不對頭!


  朔月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突然爆發了,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心神就被這過於濃烈的恐懼衝垮,無法自控地從望月懷裏蹦了下去,瘋狂地向山下逃去!


  “朔月!”望月不知發生了什麽,她心中一急,轉身就要追過去。


  山林中突然響起神明的聲音:


  “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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