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李府之中。


  漓池將目光從因果線上收回。


  在他目中, 世界二分,一麵是如常人所見的天青地闊,一麵是籠罩在茫茫大霧下的渾渾噩噩。


  假象、真意, 虛妄、幻真。


  一麵世界生機也蓬勃,死意也流轉,生死依道而行, 萬物依理而運。


  可在那大霧籠罩之下, 那道也殘破, 那理也扭曲。有報無報, 善極轉惡。


  漓池斂目, 那如茫茫大霧一般籠罩世界的因果從他目中隱去。


  因果、因果, 這便是此方世界的模樣!


  他看過了因果線的另一端, 瞧見了青拂的所為,也看入了因果線之中,瞧見了自己此前與青拂的交集。


  他並沒有瞧出什麽不妥來,卻覺心中複雜難言。


  在點破青拂所執虛妄之後, 他曾以自身神力洗刷她身上的怨與執, 試圖令這飽經苦難的婦人走上一條解脫之道。


  可尋子的執念散了,青拂的心氣也就散了。


  她如今以怨恨為執念,免去了消散之憂, 卻化作了心苦意執的怨戾之鬼。


  因果命理、地府輪回。


  前身的神明為何欲立地府、鎮壓因果, 再鮮明不過地展現在他麵前。


  地府當立, 但他也要仍然是他。


  漓池閉目,悠長地出了一口氣。


  青拂有恨, 凝聚執怨也屬正常, 可她曾受神力洗練, 不該這麽快就化身成為怨戾如此深重的妖鬼。


  可漓池卻並未能從因果線上看出什麽問題。


  食夢貘的夢、青拂的怨, 兩件事都是看似合情合理,但發展之中卻又令漓池隱隱覺得有所不妥。


  這些不妥令漓池生出不安。


  他想要盡快查出原身的身份,雖然他能夠理解原本神明的所執所願,若有能力也願將之完成,但他首先要確保此身能夠存活下去,而他自己,也仍然是他。


  他需要足以自保的實力,屬於他自己的實力。


  漓池垂首,看向膝上的琴。


  兩根七情引,一根為懼,一根為哀。在吸收了望月的哀之情後,哀弦比之懼弦更清晰凝實了幾分。


  在望月撥弦的一試之中,漓池已經得出了新的凝聚七情之法,隻需要七情各得一根七情引便可。


  懼與哀的七情引已經具備,黎楓與衛秋寧身上尚凝聚著一根愛的七情引可摘,淮水神君孟懷與餘簡之間有一根喜的七情引將凝未凝,若得機緣,或許也可得之。


  如今所差,還有怒、憎、欲三弦。


  七情引誕生條件苛刻,無法強求,隻能看機緣。他能在短時間內獲得三根,已經稱得上是幸運。


  漓池梳理了一番,接下來他還能做的,唯有兩件事,一是謀劃孟懷與餘簡之間的因果凝聚出七情引,二是繼續凝實已經獲得的三根七情引。


  前者隻能靠他自己,後者……或許丁芹可以幫得上忙。


  但漓池需要先想辦法令她獲得引動七情的能力才行,他自己可以憑借七情引施展,此法卻是無法教授給丁芹的。


  不過,水固鎮中,卻恰好有一位鬼神,頗善以音律引動七情……


  ……


  水固鎮中。


  餘簡倚在井旁,一手虛虛按在琴上,另一隻手停在井沿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


  “你就是把這井台按出窟窿,它也奏不出樂來。”井中傳出孟懷的聲音。


  餘簡手指一頓,出言道:“你被困於井下,如今有了出來的希望,自己倒是不急。”


  孟懷似是在井下懶懶翻了個身:“兩千多年都等了,還差這一會兒嗎?那位神明不好打動,你便是在這兒愁禿了眉毛,也換不來機緣。不如修行。”


  餘簡聽得想瞪他,然而有深井相隔,餘簡隻覺懶得費這番力氣,兀自閉目盤坐。


  他之前隻是乍聞脫困之法,又擔憂那位神明在此地待膩了離開,日後再想找有能力處理井上封印的人可就難了。


  但孟懷都不急,他又急什麽呢?


  不如修行,大不了度過這漫漫三萬載。


  餘簡正閉目,忽然聽井中傳來一聲水波。他睜開眼,就聽孟懷道:“有客來了。”


  風過竹林,其氣清冽。


  白衣士人模樣的神明悠悠從竹間窄道走出,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跟隨在他身後一同走了進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靈動清澈。


  水固井上原本浮散的水汽倏忽卷動,凝聚成一條盤在雲中的遊龍。


  漓池拂袖,青石磚上落著的竹葉隨風旋開,露出一塊潔淨的空地,灑然坐下後,略一抬頭,示意道:“這是我的神使,丁芹。”既然介紹了丁芹,便也說了自己的神名。


  丁芹行了個禮,抬頭看著遊龍與井旁抱琴的鬼神,目光中有些許好奇。


  餘簡被她看得忽然生出些歉疚與不好意思來。


  之前食夢貘的事情結束之後,神明一直沒有露麵,想來是並不欲與地神和赤真子打交道,然而孟懷卻借著這個小姑娘的身份將之透漏給了赤真子。


  這雖算不得什麽大事,但總有些利用了人家的嫌疑。


  更何況,丁芹來往於水固鎮中的時間也不短了,神明卻在這個時候將她帶來。介紹之語雖帶笑意,話中卻仿佛別有深意。


  孟懷卻仿佛毫無所覺似的,大大方方地讚道:“好一個鍾靈慧秀的姑娘!”


  漓池一笑,清風朗月地將此事滑過,談笑起別的。


  往日漓池來此,常是要聽琴的,但今日餘簡無心撥弦,漓池也未提,幾人隨性而談,卻也開懷,由天到海、自古及今,又論回琴上。


  時人以古琴為貴,認為它的聲音具有高雅韻味,超凡脫俗,以琴為諸般樂器之首。


  餘簡搖頭,神色間似有不讚同。


  漓池轉頭看向他,含笑問道:“道友有不同想法?”


  餘簡道:“簡雖因琴藝高超而受後世琴師祭拜,得以在死後化身鬼神,然而並不認為琴就比其他樂器更高一籌。”


  “為什麽這麽說?”丁芹好奇問道。


  “樂器始終也隻是器,樂的高低,隻在於奏樂者,而不在於器。一位無心無意的奏樂者,不會因為用了古琴彈撥曲樂,就比用琵琶奏出的曲樂更高雅悅耳。我雖慣於用琴,但也並非不會其他樂器,同一首曲子,我用其他樂器奏來,也不會就比用琴奏來的差。賦予樂靈性的是奏樂者,而不是樂器。”餘簡答道。


  “時人以古琴為貴,但在我生為人時,樂師的地位並不高,甚至可作為禮物於諸國之間轉贈。今時以古琴為貴,但彈奏古琴的樂師地位難道就真的高了嗎?我做說書人行走之時,也見過不知多少懷抱古琴賣藝維生的琴師。所謂以樂器分高低,在我看來,不過是以樂器自抬。”


  井下孟懷插言道:“上古之時,凡人曾以琴為祭祀天地之器,故而以琴為貴,後來祭祀之禮改變,琴的地位也就落了下來。不隻是琴,鍾、鼓……哪一樣沒有被奉為祭器過?所謂高低,不過凡人捧踩自定罷了。大音希聲,天地之樂,難道是以什麽樂器奏出來的嗎?”


  丁芹若有所悟,看向餘簡,好奇問道:“我常聽上神稱讚您的琴音,您的琴音是否已經達到了大音希聲的地步了呢?”


  餘簡搖頭:“慚愧,那是極高的境界,我距離那一步還遠得很,如今隻是到達了以琴傳心、以音引情的地步。”


  他見丁芹一雙明眸澄淨,對他的琴聲多有好奇,此時久談之後,心境疏闊,浮躁盡去,便笑問道:“你想聽什麽?我可試奏一曲。”


  丁芹眼睛一亮,想了想後,道:“我結識了一位朋友,他出生艱險、心思簡單,久困於一方,從未見過他人。他積累甚久之後,終於突破困境,然而困境之外還有困境,雖然本心不壞,但久堪磨難,難免有些善惡混沌。您可以為他奏一曲嗎?”


  餘簡思索片刻,問道:“可以更詳細些的說一說嗎?”


  漓池在膝上敲了敲手指,道:“我來吧。”


  丁芹說得是木頭,他孤寂已久,因貌醜被厭棄,心性難免產生偏執,卻難得本心沒有惡相。


  神識鋪展,清冽之氣霎時灑了滿地,如霧蒸騰,籠了整座竹林。


  青石磚地幻化了去、竹枝搖聲幻化了去、青空流風幻化了去,從中央的水固井,倏忽翻騰開一片漆黑的地,土地翻開方圓十丈後,邊緣便沉落了下去,浸在一潭清澈的水中。


  水下升騰起盈盈磷光,點點浮到水麵,破裂化出一隻隻閃光的腐螢,腐螢流光,天空便也暗了下去,成為一座廣闊但黑暗的洞窟。


  這景色雖然美麗,但氣息卻死寂,那美麗流轉的腐螢,隻是毒韻的化生,並非真正的生靈,也不存一絲半毫的生機。


  可這死寂之中,卻掩藏有一點生機,一直被消磨,卻一直沒有徹底消逝,終於在不甘的執念之中,破土生芽,長出了一株細弱的藤苗。


  洞中無日月,時光不可計,然而當這株細弱的藤苗,終於將自己從深淵送上地麵時,誰又能不受觸動呢?


  木頭的故事在神明的幻境中生長著,他的喜與苦、執與怒,最終也如那些流螢一般飛散,沉澱做一掌盈盈暖光。


  幻境散去,又是一方水井、半環竹林,風動其聲,驚醒了幻境中的寂靜。


  餘簡垂眸,指按琴弦。他的心已經有所觸動了。


  樂聲如水,流瀉滿地,然而石壁困守,使水塞而不流。


  衝撞、衝撞!柔軟的水在堅硬的石上一次次破碎,可水怎麽能夠止息呢?死水終究化作腐潭,唯有流動才會生出生機!

  水柔軟無形,卻聚集生起波濤,波濤堅韌,前浪破碎而後浪湧,以柔軟之質衝刷堅石,千年萬年不改其誌,可令堤岸改道、山崖退壁!

  琴音激烈,石窟穿破!那浪堆湧而出,轉而潺潺,在陽光下靜流,於是琴音也和緩,悠揚而下。


  餘簡的琴音像水,回環九轉,或有低落之勢、或受汙染之憂,但其心不改,便總能滌淨汙穢,靜守其純澈,重新昂揚。


  一聲撥弦,尾聲洋洋,如看著涓涓細流匯作大江,奔湧遠去,匯入廣闊大海。


  丁芹怔怔許久,她指尖點著神術,存下了餘簡的琴音,久久忘了收回。


  那不止是一曲好聽的琴音,也不止是以琴音撥動聽者的情緒,餘簡的琴音中,還蘊含著他的心、他的道。


  餘音漸漸散去後,漓池睜目:“好曲。”


  餘簡悠長吐息,他此前雖然能夠以樂引情,卻從未達到過這等傳道之意,雖然不多,對他來說卻也是一層難得的進步了。


  他歎道:“其事其景動人心魄,方能生出此曲。”


  木頭以藤身堆疊,千萬年終於登上洞頂,破開囚籠,他秉性堅韌之處,恰和了餘簡的心性。


  此前餘簡兩千四百年為救孟懷脫困,其心專而不改,若非漓池出現,便是到了信仰虛浮,鬼神之軀潰散那日,恐怕也隻會遺憾,並無後悔。


  木頭被困的境遇、渴望有人相知為友的孤寂,以神明的幻術為媒介,令餘簡的心有所動,一時明悟,琴藝多年積累之中朦朧的道霎時衝破阻礙,更上了一層。


  “以樂愉耳、以樂動情、以樂傳道。你已經接近第三重了。”孟懷道,又歎,“可惜無酒。”


  隔井無法做宴,喜事又無酒,便減了三分味道。


  漓池一笑:“我有靈酒,龍君可也喝得?”


  “請傾入井中,我自有法子喝到。”孟懷道。


  “好。”漓池抬臂,袖中飛出幾隻酒葫蘆,一隻落到餘簡身前,一隻飛上井口,塞子一出,葫蘆傾倒,蜜色的酒液便落入井中。


  井水倏忽打起旋來,漩渦中央留出一條空道,接著酒液沿之落下。


  片刻之後,井下傳來一聲水波:“一股猴子味!”


  漓池大笑。


  有酒有琴,竹枝拂雲。


  葫蘆將空之時,漓池向餘簡問道:“道友以音引情之法,可能教授給他人?”


  餘簡頷首,心思微動,便有了猜測,他轉頭看向丁芹。


  漓池果然是因丁芹而問此事,想要請餘簡教授她。


  餘簡自無不可,點頭應下。


  漓池舒氣。


  若想使丁芹能夠幫助他凝聚七情,將七情從人心中引發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七情唯有在強而極之時方可凝聚,便如望月久悲朔月又乍聞其信之時的強烈情緒。過於強烈的情緒會凝聚於腑內,傷人身心,故而凡世多有憂思成疾、大喜而癡者。


  可若是將這種強烈的七情強行抽離出來,同樣會傷其身心,唯有將之從腑內導出抒散,才好重新凝聚。


  漓池之前凝聚望月的哀之情,也是先以琴音引出她內凝的哀意。但這法子是以七情引施展的,丁芹學不了,餘簡的七情之音是他的術,不需要特別的輔助,這卻是丁芹可學的。


  定下此事之後,待葫蘆中的酒盡了,漓池便帶著丁芹離開了。


  餘簡在井口支著胳膊,偏頭問道:“你為何不向漓池上神提出請求?”


  孟懷對漓池有所求,卻又沒有提出請求的機會。剛剛漓池請他教導丁芹,豈非最好的時機。


  井中傳來一聲歎笑,孟懷道:“那豈不是成了交易,有以條件迫人答應之嫌?”


  餘簡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做鬼神日久,少與人打交道,卻是把這些個都給忘了。


  孟懷懶笑,並未多言。


  現在提出請求,便成了交易,日後提出請求,那便是人情。


  就算被拒絕,後者的回環餘地都要好得多。


  他壽命久長,餘簡的修行也踏入了正軌,不必急在一時。


  ……


  與此同時,水固鎮中的另一處,望月卻是急不可耐的。


  上神已經說不要提前接觸,她自然是會聽的,可是幾百年了,她一直以為朔月已死,如今突然得知她還活著,望月怎麽能忍得住仍然留在這裏呢?

  她不會提前與朔月接觸的,她隻是想要去看一看朔月好不好,在她附近等待時機的到來。她想要在可以相見的第一時間,與她重聚。


  望月給雲家留了信息,又對雲苓有所叮囑。她已經請求過地神,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代為照看雲家。雖然地神忙碌,無法像她一樣長期居住於雲家神祠中,時時刻刻地看護著,但雲家若是有什麽事情,前去地神廟禱告,地神必然不會不理。


  安頓好雲家之事後,望月便離開了。


  雲苓心中雖有不舍,卻也為望月開心。


  到了夜裏,她躺到床上準備入睡,床頭藥囊暗香隱隱,安穩護人一夜好夢。


  雲苓漸入夢鄉,正安睡時,一聲雷鳴似的狗吠突然在她夢中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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