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在神明透徹的目光下, 望月驟然緊張了起來。


  那目光仿佛一張高懸的明鏡,洞察內外,令她的所思所想、一切行為, 皆無處遁藏。於是裏裏外外都被剖顯了個幹淨,不由生出自慚自愧,隻想躲藏。


  在望月坐立不安之前, 神明就收回了目光, 問道:“你還有個姐姐?”


  望月一怔:“是……”


  ……


  望月的確有個姐姐, 她們一母同胞、相伴相依, 親密而互知, 但無論外表還是性格, 卻都相差甚遠。


  望月一身玉雪皮毛, 如盈盈滿月光,姐姐卻是一身墨黑,故名朔月。


  望月擅長藥理,性子溫和羞怯, 朔月精通夢術, 脾性活潑好奇。


  在前幾日食夢貘為惡的時候,望月曾說過,她曾暫代過以夢境為神職的祭祀之位, 這位置正是朔月的。


  在最初的時候, 藥神與夢神、望月與朔月是一對共享神祠的雙神, 神龕之中,也總是並立兩座神女像。


  可是自六百年前, 夢境神職的祭祀之位, 就一直由望月暫代, 直至今日。


  隻是望月對夢境術法的掌握終究比不得朔月, 後來她又隨雲家一起遷到了水固鎮,故而因夢境問題向她祈助的信眾,漸漸也就少了。


  “六百年前……”望月垂下了眼睛,聲音裏浸著哀意。


  六百年前,望月的修為還遠不及今日,她那時還隻是個未能化形的小妖,朔月的修為雖比她強些,卻也有限。


  她們那時托庇於一位欲證山神之位的大妖,原本修行自在無憂。可世事無常,災禍不會因為發生的幾率小便不再降下,劫難也不會因為人心希冀而輕易度過。


  望月常常夢見那一日,她在山林之中,與朔月嬉鬧玩耍。


  陽光是暖的,草地是軟的,風也輕輕,送來草籽染著青意的氣息。


  那情景是如此的輕鬆愜意,可夢中的望月總是充滿了惶恐不安。


  風裏像藏著血氣,地上像布著陷阱。她想要帶著朔月立刻離開,想要逃離此地,越遠越好。


  可她總是逃不成的。


  因為這裏不是現實,這裏隻是夢境,複現著過去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一無所知地同朔月在草地上玩耍,可一隻隱匿了氣息的蛇妖驟然撲出!

  那是隻吞噬精血修行的濁妖,修為遠高於她們,不知以什麽手段瞞過了庇護此地的大妖前來獵食。


  望月在夢中,總是在做不同的嚐試。有時候她們成功的逃了,有時候她們反過來坑死了那隻蛇妖,有時候她們堅持到了庇護此地的大妖發現,於是一同得救……


  可是每一次,望月都在哭。


  “哭什麽呢?”朔月總是這樣安撫她,“我們不是都好好的嗎?”


  不、不是的。


  望月總是哭得聲嘶力竭。


  這裏,隻是她的夢而已。


  在現實中,朔月把她從蛇口推了開來:“快跑!去找山神爺爺來!”


  望月拚命地跑啊跑,找到庇護著她們的大妖求救,可是等趕回去的時候,那裏隻剩下一地狼藉,與斑駁的血跡。


  蛇妖的蹤跡沒有了,朔月的形跡……也沒有了。


  望月幾乎要崩潰了,她哀求著大妖幫她尋找了好久,可是尋遍了周圍,都不見蛇妖與朔月的蹤跡。


  這些吞噬精血的濁妖,都是些性情凶殘狡詐的家夥,在有修神道者庇護的地方,一般都是不會停留的。他們在獵食之後,往往也就直接逃了,與那些有能力庇護一方的大修行者對上,並不值當。


  所以,朔月恐怕已經……


  所有人都是這樣告訴望月的。


  望月把自己關在神祠裏,她反複地做著夢,反複地夢見那一日。


  “別哭啊。”朔月總是在夢裏安慰她,“我們不是好好的嗎?”


  朔月……朔月……


  望月總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當時再跑快一些呢?朔月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如果她當時沒有逃,而是和朔月一起呢?她們是不是就能有機會一起逃出去?是不是就能堅持得更久一些,有機會等到庇護這裏的大妖發現?

  “別傻了,那最多兩個一起死掉。”朔月在她夢中說道。


  “朔月……”望月顫了顫,這不是她夢中的朔月,這是……


  “這是我的留影術,也不知道這道留影術什麽時候會被觸發,不過……大概是在你很想很想我,但我又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吧。”朔月笑眯眯地說道,“但是這個影子隻會保留三天,你也不要太想我了嘛!”


  “我們說好了,要開開心心的呀。”


  ……


  “……我舍不得讓她的神位就這樣消散,隻要還有人念著她的名字,就好像她還在一樣。後來,我就一直代替她回應那些祈禱,可是我在這方麵差她太遠,現在……已經很久沒有人會向她的名字祈禱了。”望月怔怔道,眼圈已變得通紅。


  這話聽著實在叫人歎息。可是六百年已經過去,活下來的人總是要走出來的。


  望月並沒有被過去困住,她隻是舍不得那一點念想,這並不會成為她無法突破的心結。既然如此,她又是為了什麽,被困於這一步,數百年不得成就妖神呢?


  “你身上有兩尊未凝聚的神位。”漓池說道,“有另一尊神位幹擾,你自己的神位是無法凝聚的。”


  望月的嘴唇抖了抖。是朔月的神位影響了她的修行嗎?可是,難道要她放棄,將朔月的最後一點痕跡都剔除出去嗎?

  “可是……”地神突然插言,向漓池不解問道,“夢神神位之主已經逝世,這一尊無主的神位,怎麽會幹擾到她的修行?”


  神道修行者身擔多個神職神位的情況並不罕見,從來沒有聽說過,因為身兼多職而無法修成的。


  “若是另一尊神位的主人並未離世呢?”漓池說道。


  “您說什麽?!”望月霍然而起,聲音顫抖,“您說……您說……”


  “她還活著。”漓池溫聲道。


  望月眼中的淚驀然滑落。


  “等到你們相聚的那一日,你將這些年從她的神位上所積累的力量,歸還給她後,便可以修成妖神了。”漓池說道。


  但望月的心思已經不再這裏了,她哀求問道:“她還好嗎?這麽多年為什麽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被困在哪裏?您可以告訴我她在哪裏嗎?我想要去找她。”


  “莫要強求。”漓池緩緩搖頭,悠遠的目光看向因果線的深處,“你們相聚的日子並不遠。”


  望月咬著嘴唇,以她的性子,在詢問過一次被拒絕後,就再不會開口第二次。可這是朔月呀!


  她哀求道:“求您告訴我她是否安好。如果……如果她有危險,求您一定告訴我!無論我能做什麽……”


  “無論什麽?”漓池透徹的眸看著她。


  在那目光的照澈之下,望月堅定點頭。


  神明拂袖,桌上現出一張琴。琴身古雅,琴麵上卻是空的,並沒有琴弦。


  地神與赤真子好奇地看著這張琴,此琴氣息平平,並無靈氣波動,看著與人間的凡琴並沒有什麽不同。但神明在此時顯然是不會取出一張凡琴的,這張琴,又有什麽特別呢?


  神明的手指在琴麵上拂過:“能看見嗎?”


  看見什麽?地神與赤真子對視一眼,目中都有困惑不解,他們什麽都沒看見,空琴還是空琴。


  但望月卻點頭道:“我隱約能看見一根弦。”


  “彈一下吧。”漓池道。


  望月沒有猶豫,抬起手指,對著那根若隱若現的琴弦撥了上去。


  琴弦震顫,沒有發出聲音,卻斂了望月一身哀意。細如蠶絲的弦聚攏了她的哀,又凝實了幾分,傳出一陣無形的韻律波動。


  哀意彌散,繚繞院中,漸落如一聲吞進喉嚨裏的哽咽。


  望月驀然跌坐,怔怔不語。她滿心哀思都在這一撥之下散了出來,可心中空蕩,反而愈發思念難解。


  漓池雙目蒼茫,似看入虛空無盡遠處。他手指在空中略略一按,牽在望月與朔月之間的因果線輕輕震動著,一股玄妙的力量從神明指尖降下,籠罩在因果線上,化作無形的護佑。


  望月心中一顫,她似乎突然感受到了因果線另一端的心意。


  那是思念,那是……朔月。


  ……


  遙遠不知何處,一個錦袍玉冠道士正在行走,他一身莊重、氣度儼然,令人瞧著便覺是有道之士,肩頭卻頗不合宜的停著一隻渾身墨黑的小兔。


  黑兔一雙長耳忽然動了動,道士有覺,問道:“怎麽了?”


  黑兔默默搖頭,隻似什麽都沒覺察、聽錯了一般。


  ……


  李宅之中,望月已經可以隱約感受到朔月所在的方向了。那方向雖然朦朧不清,望月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尋。


  “你們自有相見的機緣,但若操之過急,反易生禍。”


  神明的話如一壺冷泉澆下,望月強自靜心,問道:“我……我還不能去尋她嗎?”


  “你自可去,但時機未到前,最好不要相接觸。”


  “我明白了。”望月感激拜謝。


  此方事了,待三位客人都離開後,漓池卻皺起了眉。


  他此前在觀望月與朔月之間的因果線時,卻覺察到另一根因果線的影響。


  因果之間相互幹擾影響,本為常事,但漓池卻從那根影響她們的因果線上,覺察到了青拂的氣息。


  她在離開之後,並未消散嗎?


  可青拂也並非如漓池之前點化的那般,走上神道修行之路,她的氣息中染著深重的怨戾。


  她這是想要複仇?


  漓池看向自身所連的因果線,從中尋出與青拂相牽的那一根,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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