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一縷淡青香火繚繞在漓池身邊, 他伸手接住,香火中傳來銅豆稚嫩的祈禱聲。
漓池順著因果線看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在向著水固鎮走去。他們身上的因果與鎮中相牽連, 在水固鎮上空凝聚成朦朧的氣。這是水固鎮中生靈們的命氣。
命氣昭示了未來的命運走向, 那是已定的因果, 除非處於某些節點,否則不可輕改。
便如同餘簡生時被迫前往盧國一行,孟懷雖然能夠輕易將他解救, 卻並未出手,而是讓他等待三年後的時機。
命氣本該是穩定的,此時水固鎮上的命氣, 卻隱約有紛亂的跡象。
這屬於命理的範疇,漓池看不分明接下來的命理走向,卻也能覺察出其中的不詳。
因果線細膩迅速地震動著, 在命氣的影響下,也愈發紛亂不安。
因果凝聚命氣,命氣轉變因果。二者截然相反, 卻又相生互變。
命理……太陰……
漓池按下所思, 目光垂落於銅豆身上。
銅豆曾經被青蚨子蟲所迷惑, 漓池當初為了給她安神,給她降下了賜福, 這力量至今仍未消散, 虛虛籠罩在她的因果線上, 令惡因不結。
然而此時, 銅豆身上與水固鎮相連的因果線, 卻同樣生出不詳。
漓池略一沉吟, 伸手撥動與銅豆相連的因果線, 一縷神識無聲無息地附著到她身上。
水固鎮中的異常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無論那紛亂的命氣昭示著什麽,既然此事終將牽扯到自己身上,有所準備總比一無所知要好。
……
水固鎮外,鄭黍一邊無奈,一邊任勞任怨背著銅豆。
他的小妹妹正趴在他背上睡得香甜,軟乎乎的讓人舍不得叫醒。
鯉泉村偏遠,想要入鎮,得起一個大早。所以鄭黍才不想帶她,但經不住銅豆纏磨,就應她隻要能夠早起,就帶她來。
鄭黍原本沒想到她能起來的。銅豆才多大點兒呀,正是貪睡的年紀。
結果,她還真起來了!
不過這小家夥真是一點兒都不肯吃虧,早上起得早了,路上就開始犯困。
鄭黍把她背到背上,也沒想叫醒她,就這麽一路來到了水固鎮。
鎮口有士兵守衛,臨到鄭黍時,一把將他攔住。
鄭黍心下一緊,小心問道:“這位軍爺,有什麽事嗎?”
士兵看著他背上的銅豆,示意道:“把小孩兒叫醒,最近新規定,出入鎮中時不得睡覺。”
這是什麽奇怪的規定?
鄭黍雖然奇怪,但這也算不上什麽為難的要求,忙輕輕拍著銅豆,把她叫醒。
銅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困成個小淚包,茫然地乖乖呆在鄭黍懷裏。
“讓她說句話。”士兵道。
“銅豆,銅豆!醒一醒。”鄭黍喚她。
“神仙在看著我。”銅豆含含糊糊道。她夢到神仙了呢!融融暖意像照著純淨的陽光,就像那天神仙救了她後,把手覆在她額頭上那樣舒適。
城門上,隱匿於空中監察的護法神聞言一驚,這小兒竟如此敏銳,覺察到了自己的目光嗎?
護法神仔細瞧了銅豆好幾眼,沒看出什麽問題來,才對守衛的士兵示意。
鄭黍又引著銅豆說了幾句話,銅豆漸漸清醒了過來,好奇地瞧著守衛。
守衛沒有動彈,又過了幾秒,仿佛在等待確認什麽似的,之後,手中兵器才一抬:“進去吧。”
鄭黍鬆了口氣,帶著銅豆進入鎮中後,忍不住略停了停,回頭看去。
隻見有一家抱著狗準備出鎮的,也被攔下了,讓人把狗叫醒,叫了兩聲才讓出去。
鄭黍:……
這是連牲畜都不讓睡呀!可好生奇怪,發生了什麽嗎?
鄭黍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想著快些辦完事快些離開。
銅豆清醒後要自己下地走。鄭黍把她放到地上,蹲下道:“銅豆,二哥有些累了,今天我們就不逛鎮子了,辦完事兒就回去好不好?”
銅豆體貼地點頭:“二哥是不是背著我走太久走累了?沒關係,我可以不逛鎮子的。我們早點回去,我跟爹說,讓他今天不要叫你幹活。我現在不困了,回去的時候可以不要背了。”
鄭黍揉了揉她的發頂:“銅豆真貼心。走,二哥帶你挑木料去!”
……
夢境間隙,一隻象鼻馬身、額生犀角的妖物正隱匿其中,一雙吊眼凶殘冷酷,暗閃狡光。
食夢貘冷漠地窺視著城牆上監察的護法神們,嘴角人性化地勾出了一個嘲諷的弧度。
怕他逃出去?他也是可以不逃的。
他原本不想逃,可誰給過他機會了?就像他原本不想殺人,可誰放過他了?
世人皆有取死之道。既然如此,就拚拚誰殺得過誰、誰騙得過誰吧!
食夢貘的身形一閃,從夢境間隙中掠如入另一個夢境中。
在他經過的夢境深處,都留下了一道隱蔽的影,影上牽出一根根似虛似實的細絲,連接到食夢貘身上,像織了網的蛛。
世人多輕忽夢境,以為夢境虛幻不真,不值得在意,然而清醒時的世界才詭詐萬分謊言無數。無論多奸猾虛偽的人,平時百般保守的秘密、小心隱藏的心思,乃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念頭,都將在夢境中展露出來。
世人皆有取死之道……
食夢貘站在夢網中央,身形如虛似幻,象鼻緩緩吞吐,霧靄霞嵐般的幻境沿著夢網墜入眾生思維深處。
無數隱於夢境深處的影動了起來,它們塑造出一個個幻境,那幻境是如此的契合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以至於他們根本沒有抵抗就深陷其中。
……
木材店後院裏,鄭黍正和店中夥計看木料,夥計介紹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就停住了。
“怎麽了?”鄭黍邊問邊轉頭看向夥計。
方才還炯炯有神的年輕夥計雙目呆滯地看向前方,鄭黍嚇了一跳,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你怎麽了?”
夥計眼一閉,忽然向前倒去。
鄭黍下意識扶住他,把人放到地上,顫著手試了試夥計的鼻息。
“二哥?”銅豆害怕地蹭過去。
“沒事兒,人還活著。”鄭黍鬆了口氣。
夥計的呼吸均衡有力,神色也不痛苦,瞧著像是睡著了。
鄭黍推了推他,又喊了兩聲,試圖把人叫醒,結果他反倒打起鼾來!
說睡就睡了,還睡得這麽死,這夥計莫不是有什麽怪病?鄭黍皺起眉,把夥計搬到椅子上,走到前廳準備找掌櫃的說說。
這種突然發病的,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他剛才還以為人死了,心髒險些被他嚇停!
鄭黍抱起銅豆,慢慢拍著她的背:“不怕不怕啊!我們找掌櫃的去!”
銅豆年紀太小,現在還有點抖。鄭黍抱著她走到前麵,聲音裏不免帶了些惱意:“掌櫃的!掌櫃!”
喚了兩聲,不見人應聲,鄭黍走到櫃台前,往裏一望。
掌櫃歪著身子半滑出椅子,一下一下呼吸悠長入夢。
鄭黍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瘮得他汗毛直立頭皮發炸。
“二哥?”銅豆埋在他懷裏什麽都沒瞧見。
“沒事。”鄭黍穩了穩聲音,“掌櫃不在,我們不在他們家買了,咱今天先回家啊。”
他把銅豆的腦袋按在自己肩窩裏,轉身走出店。
挑貨郎倒在路邊,擔子裏的貨撒了一地;行路人癱在街上,額頭磕破,淌出來的血緩緩洇濕地麵,卻仍睡得毫無反應;趕著牛車的人歪在牛身上,任牛怎麽舔舐呼喚都毫無反應。
“銅豆。”鄭黍道。他的腳步很穩,聲音卻開始發顫。
銅豆下意識想從他懷裏抬起腦袋,卻又被鄭黍按住,悶悶問道:“二哥?”
二哥抱她抱得太緊了,她有點疼,卻沒有掙紮。
“別看,也別睡啊。”鄭黍緊緊抱著她,入城時士兵的要求在他腦海裏浮現,“跟二哥說說話,別停。”
“我不睡。”銅豆攬著他的脖子,“二哥也不要睡,我陪你說話。二哥不怕不怕啊。”
“二哥不怕。”鄭黍抱著她,步子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掙命一般地向城門口跑去!
……
雲家藥鋪。
老掌櫃正在接待一位病人,這也是個夢中損耗精神過度的病人。
自從藥神娘娘將藥囊製出來並分發下去後,鎮中因此患病的人就少了許多,症狀也大多輕微,少喝些湯藥補回來就是了。
老掌櫃剛搭完脈,腦袋忽然一暈,眼前模模糊糊閃過什麽畫麵,還未等看清,忽聽一道女聲叱道:“醒醒!”
老掌櫃頭腦一清,才發現自己垂著腦袋正要往桌台上磕,忙撐住身子。
對麵的病人卻沒他醒得早,生生在桌麵上磕了個響,正捂著額頭呼痛。
正抓藥的雲苓也踉蹌了一下,滿臉迷茫之色。
這是怎麽了?
三人正茫然著,忽見供奉於神龕中的神像飄忽而下。
“藥神娘娘?”雲苓驚道。
望月滿麵驚憂,喃喃道:“我們被騙了……”
這幾日病人減少,並不是因為她的藥囊,而是因為那食夢貘在暗中布置手段。
那食夢貘布置下如此大的夢中之陣,竟然沒有產生多大動靜!他一直在隱藏實力!
如今大陣已成,做什麽都來不及了,以她之力,也隻能護住雲家的範圍。可如果其他人都出了事,那吞噬了近整個鎮子的妖,又豈能放過他們?
望月臉色蒼白,咬緊了嘴唇。
為今之計,也隻能等待,並祈禱地神與那位逐妖而來的赤真子上仙能夠解決這隻食夢貘了……
……
地神廟中。
赤真子與地神正在討論接下來該如何行事,忽然麵色同時一變,凝望虛空。
絲網引人入幻,幻境轉入夢境。
地神神力瞬間勃發,欲要打破幻境。然而為時已晚,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水固鎮中大部分生靈就已經入了夢。
“道友且在外看顧,我入夢一探。”赤真子來不及多言,便閉目主動入了夢。
地神麵色變幻不已,食夢貘的陣法已成,隻有入夢才能與之對抗。如今夢境中最為危險,外麵也的確需要有人看顧。
哪怕留在外麵,他也不是什麽都不能做。
地神雙目半闔,地氣蒸騰而起。
水固鎮中,大地似乎突然震了起來。
那並非地震一般的可怖,而是如同心跳般沉穩有力,一下,又一下。
……
水固井旁。
井口所結遊龍之氣忽然昂首望空,餘簡也若有所感,同時抬頭。
“倒是有些魄力。”孟懷喃喃道。
水固鎮中生靈生於此長與此,也與此地結了緣。地神以地氣相震,喚眾生神思,與食夢貘的夢中陣法相抗,隻是不知,這一番下去,此地積累的地氣要損耗多少了。
“能成功嗎?”餘簡憂慮道。
“若是方才,恐怕艱難,但是現在……”井上遊龍回首,“那位上神已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