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雲家神祠中。


  這裏是雲家世代供奉藥神娘娘的地方, 黃梨木的神龕中立著一尊提籃含笑的神像,與供在藥鋪中的那尊幾乎一模一樣。


  供桌上燃著香燭,供奉有淨水、鮮花、各色瓜果, 與一籃藥材。


  神祠中並沒有人, 卻有一隻渾身雪白的兔子趴在供桌上, 一身皮毛瑩潤皎潔,隱有玉色,雙瞳剔透, 如鮮紅的石榴籽。


  兔子兩隻長耳朵豎著,專注的聽著什麽。


  片刻之後,兔子耳朵耷拉了下來, 愁苦地呢喃道:“不需要香火……竟然是這樣強大的上神,那該怎樣才能與他交好呢?”


  兔妖已經修行近千年了,距離修成妖神踏入神道隻差臨門一腳, 卻久久未能突破。直到十九年前,在一位神明的指點下,她得知自己修成妖神的機緣就在近幾十年之內, 係在這一代雲氏夫人腹中的胎兒身上。


  她細心看顧了雲苓十八年, 一直未能遇見自己的機緣, 直到前幾日,她從那個與雲苓交好的小姑娘身上, 感受到了一陣從未見過的清冽神氣。


  冥冥之中自有感應, 兔妖在那一瞬間就確定了, 自己成為妖神的機緣, 就在這位尚未見過的神明身上。


  隻是些許沾染在神使身上的氣息, 就如此清冽純澈, 那位神明一定是位強大的正神。


  可是……這位神明若是如此強大, 她又該怎麽做才能交好對方呢?


  她是兔妖,天生敏感,性子又羞怯,在雲家享供奉許久,也從未露麵見過人,隻是托夢傳信,要她想主意如何與陌生人交好,那可真要難為死她了。


  而這位神明,連香火都不需要……這是隻有那些以自然之勢或地理天文為神位的強大神明才能做到。她隻是一介小小兔妖,連妖神都未修成,又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來打動這樣的神明的呢?

  兔妖苦思了半天,卻仍未想到自己有什麽值得這般神明一顧的,隻好聳聳鼻子,從案桌上跳下,落地化作一個形容秀美的女子。


  她的麵貌與供桌上的神像足有九成相似,卻毫不在意的把自己的神像搬到地上,又不知從哪裏取出一個用絲綢包裹的木雕來,將之安置到自己的神龕中。


  這木雕並沒有上色,遠不如瓷質的藥神娘娘像細膩精致,但兔妖對這尊木質神像卻小心翼翼,虔誠萬分。


  這木雕也是一尊神女像,相貌圓滿莊嚴,姿態自在和諧。


  兔妖左右瞧了瞧神像沒有問題後,又將包裹神像的絲綢細心折好,放置於案上。


  她瞧了瞧周圍,這個時段不是雲家人來供奉的時候,一般不會有人來。


  確定不會被人看見後,她這才在蒲團上跪下,虔誠祈禱起來:

  “望月敬告無憂天女……”


  無憂天女也是一位強大的正神,正是她指點了望月成就妖神的機緣。


  可命數難明,無憂天女的指點也隻是告訴她機緣會落在何處,具體該如何尋找、如何抓住,卻是要靠望月自己的。


  這個機緣望月已經等了數百年了,心中難免忐忑不安,既然現在機緣已現,她命數是不是更明晰一些了?能不能求得無憂天女再指點些許?

  望月虔誠地禱告著。


  祈神慈憫……


  望月祈禱得全神貫注,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神祠的門什麽時候竟被開了。


  “你是誰!”身後忽然有人警惕問道。


  望月嚇了一跳,扭頭看過去,一雙剔透的紅眼睛瞪得大大的。


  “藥神娘娘?!”雲苓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被看見了!

  身為被供奉的神明,卻向其他神明祈禱,她沒麵子了嗚嗚嗚!


  望月慌忙抬手遮臉:“我不是!你認錯了!”


  她說完才想起自己會法術,連忙法決一捏,隱去了自己的身形。


  雲苓膽子卻大,見到一個大活人在眼前唰的一下消失不見,也不恐懼。


  她剛瞧見陌生人時確實是驚怒的,但是現在嘛……那女子與神像一模一樣,分明是從小經常給她托夢的藥神娘娘嘛!

  雲苓走到近前,這才發現神龕內被換成了一座木像,又見藥神娘娘的神像被放在地上。


  “這是誰的神像?”雲苓伸手欲將木像取下,結果手還沒有碰上,木像也唰的一下消失了。


  隔了兩秒,供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絲綢也消失了。


  雲苓忍不住笑起來,她把地上的藥神娘娘像放回神龕中,小心地用手帕拭了拭灰。


  “娘娘,我問過丁芹啦,她的確是一位神明的神使,不過,她說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並不需要香火。”


  沒有回應,雲苓也不在意,繼續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娘娘,您是有什麽事情需要做嗎?我能不能幫上忙?”


  望月已經變回了兔子,她一緊張就下意識變回原身,躲到神龕後麵的洞窟中。


  聽到雲苓的詢問後,望月雖然默不作聲,卻也在思索。如果和丁芹交好的話,是不是也可以接觸到那位上神?但是該怎麽和她交朋友啊……望月頗有些羨慕的瞧著雲苓,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在這方麵可比自己強多了。


  雲苓跟別人聊天,怎麽就一點都不緊張呢?唔……說不定她真的可以幫上忙?


  望月正想著,卻又聽雲苓問道:“娘娘,您剛才在拜哪個神明呀?”


  望月:……


  啊啊啊!被看見了被看見了!怎麽辦怎麽辦?

  渾身雪白的大兔子已經開始緊張地刨地了。


  “娘娘為什麽要躲著我呀……”雲苓久久未得到回應,不由失落道。


  “咳……”柔和嬌婉的女聲在空中響起,“你……你若能與丁芹交好,幫我聯係到她身後的那位神明,我便幫你……你有什麽所求嗎?”


  雲苓眼睛一亮:“如果我能做到的話,娘娘能不能幫我和我爹說說,讓他最近別再拘著我不讓出去?”


  望月鬆了口氣,剛想說什麽,又聽雲苓問道:“娘娘,您剛剛供奉的是哪位神明呀?我們需不需要也在神祠中加上供奉?”


  望月:……這件事為什麽還沒過去!嚶……


  ……


  另一邊,漓池同樣也來到了水固鎮中,卻不是為了雲家的藥神娘娘。


  他是為了困在水固井中的淮水神君孟懷,與留在此地的鬼神餘簡。


  因果線上凝聚有七情引,七情引除了可以愈合此身的傷勢,還能引動七情撥動因果,漓池將之摘下,製成了琴弦。


  七情引以音動情、動因果,其聲音自魂識而起,不因聽覺有所影響。


  但一根因果線上所凝聚的情又何其複雜?如周杏尋找銅豆時,憂懼愛三情皆具,強烈萬分,其中微妙之處,又可細分。


  這張因果琴若隻單獨勾動其中一種七情引來使用,未免也太過淺薄。


  餘簡的琴藝已近道境,正可助他研究因果琴,所以漓池才會向他要來琴譜。


  餘簡因後世琴師供奉而修成鬼神,在琴藝方麵也有些獨到的神術。那方記載琴譜的淡白薄絹給了漓池不少想法,然而由於他的因果琴現在隻有兩根弦,大部分想法都無從實現。這也並非餘簡所能解決的。


  漓池此次前來水固井旁,更多的是為了囚於井中的淮水神君孟懷。


  孟懷年歲久長,應當知曉不少舊事秘辛,正是漓池所需。


  漓池來到水固井旁時,餘簡與孟懷正在爭執。


  雖得漓池相助,餘簡得以長久留於此地,但他卻並沒有像孟懷所想的那樣安穩修行,反而照舊花費許多時間在助他脫困上。


  “修行豈是可以輕忽的?你若修行有成,得長生果,多少時間享之不盡?為何要糾纏於我這三萬年,豈不知因小失大?況且,我已經與你說過多少次,三萬年於我不過一場長睡,莫要以凡人之壽來度量我的時間!”井中龍君已有怒意。


  餘簡卻全然不懼:“困於一隅之苦,三萬年之囚在你口中說得倒輕巧,我且問問你,你活到現在,又度過了多少個三萬年?”


  縱然孟懷說得輕鬆,餘簡卻不是瞎子。奔騰浩蕩的江被迫困於一方小小的水井之中,井口靈氣自然顯化的遊龍日夜躁動不安,他又怎會看不見?

  “你隻見過去時日,卻怎麽不見未來無盡?”孟懷道。


  “我隻知去日可觀,來日無定。”餘簡淡淡道,“你便是活了多久?能夠將三萬年苦囚如此不放在心上?”


  孟懷似是被他氣得在井下翻滾,水固井中長嘯不已。


  恰漓池到來,孟懷被困於井中無可奈何,便想請漓池勸說。


  漓池聽完,卻好奇問道:“不知神君壽數幾何?可曾見過神庭建立之前?”


  井中一滯,片刻後道:“神庭建立於十二萬年前,那時我還隻是一條生於淮水中的小龍,差六千餘年方滿三萬歲。”


  神庭建立已有十二萬年,漓池默默記下這一點。淮水神君果然歲久,漓池還想知曉更多,隻可惜他不好多問。


  “神庭建立之前?”餘簡卻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說法,堪稱貼心地問道。


  “十二萬年之前,天地間並無如今的神道修行。”孟懷道,“那時唯有天生即神明的天神。偶得生靈念力凝聚的靈神與因祭祀而生的鬼神,並不被歸為神明之類,也無正統修行之法,唯靠自行摸索。”


  “後來神庭建立,廣傳神道修行之法,這才有了如今的神道。我在神庭建立之前,也並未修行神道,後來方才交感淮水,成為淮水之神。”


  “淮水雖成為我修行之基,未來卻也必將成為我修行之困。我為淮水神君十二萬載,期間淮水已改道三百三十二次,滄海桑田,時間滾滾而下,這世間又有什麽是不可變的呢?淮水未來,也終將有斷流的一日。我尚如此,你如今隻是一修行未久的鬼神,怎敢如此輕忽?”


  漓池默默靜聽,淮水神君以淮水為修行之基,此身的修行之基又是什麽呢?


  ……你不覺得,這天地之中,有所缺嗎……


  夢中的神明說道。


  漓池垂眸,掩下目中波瀾。


  他究竟是誰?

  一旁的餘簡毫無覺察,眉頭漸結,向孟懷問道:“若神道是如此一條死路,又為何要修行它呢?”


  “並非如此。”孟懷答道,“我以淮水悟水之道,已然憑此重鑄修行之基,縱使日後淮水不再,我最多也隻是失去淮水之力,自身對水的領悟卻是在的,日後亦可憑此完善道途,繼續我的修行之路。”


  “便如在神庭建立之前便為神明的大天神,西北之地有位炎君,便是天生神明,以火證道,掌天下薪火。”


  “神庭建立之前的神明……”餘簡低聲道,“這樣的神明,在神庭之中,又是什麽位置呢?”


  “炎君不受神庭印記,亦不再神庭當中供職。”孟懷道,“神道之途,亦可功德莊嚴,自得自在。”


  餘簡一笑:“你不必以此誘我,我並非輕忽修行,隻是比起修行,我有更看重的事情。”


  孟懷默然,井中水汽躁動不已。


  漓池在一旁悠悠道:“神君莫急,餘簡道友所憂,是因神君在井中困守,但神君既然有意於水道,並已經憑借淮水悟到了水的動勢,如今又為何不能以這一方小小的井領悟水的靜勢呢?”


  “磨難困苦,又何嚐不是機緣?”


  井中躁動不安的水汽一靜。


  “孟懷受教!”淮水神君謝道。


  他此前隻認為是餘簡放不下,如今卻了悟,餘簡所為,又何嚐不是因為自己的表現呢?他在井中兩千四百年都未能靜心,以此為苦,餘簡為他知己,又怎麽會看不出?他又怎能勸服得了餘簡?


  大江奔湧,井水靜深。


  水勢既可磅礴浩瀚,亦可溫和入微。


  一念通達,水固井中氣息也全然不同了起來。


  餘簡撥琴,漓池閉目。


  淮水神君有所領悟,他亦有所收獲。


  失去記憶身份不明終究是個麻煩事,此前淮水神君透漏出的許多信息,再加上昨夜的夢境,卻是讓他對此身的身份終於有了靠譜的猜測。


  夢中神明撥動因果,欲建地府作為鎮壓,如斯強大,且身無神庭印記,或許正是如那炎君一般,在神庭建立之前便已是天神了。


  隻是,一個如此強大的神明,又是為何落到今日這般地步的?夢中的朋友太陰……又是否知曉呢?

  他的神力如今不過勉強恢複了一成,神軀雖然得到了兩根七情引的穩定,卻依舊虛浮。無論是地府神庭、還是炎君太陰,對他來說都太過遙遠、也太過危險了。


  神印輕動,漓池便聽見了丁芹在心中的祝禱。


  雲家的妖神娘娘……漓池回憶了一下,是他之前在水固鎮中遊逛時所感受到的那個兔妖嗎?她又為何要向自己示好?

  漓池沉吟片刻,並不打算理會。


  沒有人會無故向一個陌生人示好,他現在需要謹慎,等這兔妖的目的顯現之後再說吧。


  漓池化身的白衣士人緩步走出了水固鎮。


  城門口人來人往,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士與他擦身而過。


  老道士穿一身灰黑粗袍,簡樸平實,精神內斂,融在人群中毫不引人注目。漓池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平和清靜的意蘊。


  這般意蘊……他還隻在囚有淮水神君的水固井口感受過,雖比孟懷要差上些許,但也意味著他已經在道途上有了相當的領悟。


  漓池下意識看起那道士的因果線,比之常人,這道士身上的因果線少有凝實,大多散成虛淡的薄霧,自生清靜。而其中最近、最凝實的一根因果線,正延伸入水固鎮中。


  未來得及細觀,那道士似有所感,偏頭看了過來。


  漓池對他略一頷首,擦身而過,腳步未有停頓,心中卻思量起來。


  水固鎮位於盧國邊境,地處偏遠,這樣的修士,為何會來到這裏?


  ※※※※※※※※※※※※※※※※※※※※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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