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青拂身上斷裂的因果線飄忽欲散,漓池看著它,再次有了那種能夠將之摘下的感覺。


  漓池抬起手,一根遊絲般的細線落入他掌中。


  這根細絲,是哀。


  失子之痛刻骨銘心,唯有在瘋魔之中,才能以不斷的尋找支撐自己繼續前行。


  漓池放下覆在青拂雙目上的手,空蕩的眼眶中已重新複明,可這雙眼隻淌著淚,卻沒有神采。


  他給青拂指了一條成為神明的道路,但青拂的心氣已散。


  漓池默然放她離去,她不會再奪子傷人,也……存活不了太久了。


  一旁的銅豆娘拉著銅豆跪叩拜謝,漓池替被迷惑的銅豆安了神,送她們回到村口。


  他拒絕了他們祭拜的提議,鯉泉村是移山大王的地盤,漓池還不想與這位大妖產生衝突。


  不過,經此一事,丁芹在村中換取物資的事情倒輕鬆了許多。


  鄭糧家找回了銅豆,熱情滿滿地為丁芹尋來各種菜種,還拿出了一套新床褥和許多過年才穿過一次的半新的衣服,並堅決不收丁芹為交換準備的藥材。


  鯉泉村隻是個偏遠小村,這些東西對於鄭糧家也不是輕易能夠拿出的。丁芹還想堅持,漓池卻按了按她的肩膀,接受了鄭糧家的供奉,在他們的拜謝中消失不見。


  等鄭糧一家回屋時,卻發現桌子上整整齊齊擺著那些之前裝在丁芹背簍裏的藥材。


  “我們這是遇上好神仙了啊!”鄭糧歎道。


  “這些藥材應該也值不少錢吧?”鄭糧的長子鄭稻翻看著藥材,他目中有些留戀不舍,但還是說道,“我們要想辦法還回去嗎?”


  “神仙既然留下了,意思就是要我們收下。再去還來還去的,像什麽樣子?”鄭糧媳婦周杏道。


  “可神仙救了小妹,我們不好還占這麽大便宜……”鄭稻道。


  周杏抱著銅豆,沉吟片刻,對長子鄭稻道:“你明兒去水固鎮的藥鋪一趟,把這些藥材都換成錢,買來磚瓦,我們進山去給神仙修房子。村中供奉移山大王,不好再祭拜神仙,我們私下給神仙立個牌位上香。”


  鄭糧點頭:“就這麽辦!”


  ……


  回去的路上,丁芹有些鬱鬱不樂。


  “怎麽了?”漓池問道。


  “我覺得青拂有些可憐……”丁芹小聲道,“青拂活著的時候,大半生都在尋找早已死去的女兒,死後也因此執念化作妖鬼,一直在尋找。可是終於恢複清醒後,卻因為失去執念而馬上就要消散。”


  “靈蟲青蚨也好可憐,它們什麽錯都沒有,隻因母子情深,就被人利用,殺死後製成青蚨錢。”


  “那你不想讓上神救回銅豆?”謹言逗她。


  “才不是!”丁芹瞪他。


  “別難過啦,讓她繼續這樣瘋魔下去才是折磨呢。早日解脫也好。”謹言撲扇著翅膀落到丁芹肩上。


  丁芹仍有些低落:“我開始還以為她是像河妖那樣喜歡吃孩童的惡妖……”


  “河妖?”謹言歪著腦袋看她,“你們那還有河妖?”


  丁芹搖頭:“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丁家村臨近九曲河,沿河的村落除了供奉各自的庇護神明外,還都會供奉一位鬼王。傳聞許久之前,九曲河中有一個河妖作亂,自稱河神,要沿岸的人們每年祭拜,要送上一對童男童女做祭品、選一個年輕姑娘給他娶親,否則就掀起洪水。”


  “後來一位鬼王出世,斬了河妖,才結束這種人祭。沿岸的村落感激,自發祭拜鬼王,直至今日。”


  “九曲河沿岸那麽多村落,他們的庇護神明竟都能容忍一個鬼王分潤香火,這鬼王也夠厲害的。”謹言嘖嘖稱奇,又問道,“我記得大青山脈中有位有名的鬼王,與你說的是一個嗎?”


  丁芹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隻是聽人說的故事。”她頓了頓,又道,“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別害怕!”謹言豪氣道,“就算沒有鬼王,我們的小丁芹跟了上神,以後也肯定不會被嫁給勞什子河妖,就算以後結了婚生了娃娃,也絕沒有哪個敢搶走你的娃娃!”


  “謹言!”丁芹被他逗得氣急。


  漓池笑著看他們鬧騰,片刻之後,斂了笑意,對丁芹問道:“你認為,怎樣做才是好的呢?”


  丁芹苦思片刻,不得其解,隻好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不應該就這樣結束。”


  “青拂受了那麽多的苦,可是沒有獲得補償。河妖最後死了,可它死了也補償不了之前被生祭的那麽多人。這不公平。”


  “是啊。”漓池道。這不公平。


  他沒有再開口,似是已神遊天外。


  那根從青拂因果線上摘下的“哀”絲已被他收起來,並再次愈合了他的部分傷勢。


  這一次不知觸發了什麽,他又出現了新的認知。隻是這種認知與過去的每一次認知都不同。


  它並不清晰,隻模糊地帶給漓池某種感覺。斷裂的因果線、公平……丁芹的話讓他似乎要抓到些什麽,可他記憶全無,那點靈光模糊地像是重霧下的一點火星,很快就要被過重的濕氣熄滅。


  漓池感覺這個世界,有某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就好像缺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缺了什麽呢……


  謹言和丁芹發現了漓池在失神,於是都安靜了下來。


  等回到李宅後,漓池才回過神來,他對謹言和丁芹笑道:“你們自去吧,我休息一會兒。”


  說罷,就回到了自己房間,在榻上臥下。


  丁芹目中露出擔憂來。


  漓池上神身上有傷,神力空蕩,與青拂的對峙是不是對他雪上加霜了?


  “怎麽了?”謹言奇怪地看著她。


  “我有些擔憂。”丁芹道。


  “你在擔憂漓池上神?”謹言驚訝道,“上神可厲害著呢!”


  丁芹欲言又止,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上神有傷這件事,不應該外傳出去。


  宅靈後李凝聚出身形,他瞥了謹言一眼:“你那幫鳥妖朋友又聚到附近。”


  謹言來了精神,嘎嘎笑道:“我這就去會會他們!”


  說罷,就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丁芹看著後李,擔憂自己的一時失口被看出什麽,麵色不由有些緊繃:“後李先生?”


  但後李什麽都沒說,他知道丁芹在擔憂什麽,畢竟,他可是親眼看著漓池上神出現在祭壇上,看著他從氣息不穩到重新穩定。


  漓池上神身上有傷的事情,對他來說並不是秘密。隻是,他最近才確定,漓池上神的傷恐怕比他最初以為的要嚴重得多。


  若非傷勢嚴峻,像漓池上神這樣強大的神明,自然有更好的洞天福地,那樣的地方更利於恢複,上神早該回去才是。唯有傷勢嚴重、恢複緩慢,又或是其他更嚴重的麻煩,才會使得這樣一位強大的神明長期落腳於這樣偏僻的地方。


  但上神溫和友善,又對他有大恩。後李也心甘情願為他隱匿,以自己殘損不堪的宅軀做他的居所。


  “好好修行吧。”後李說道,轉身意欲離去。


  “後李先生。”丁芹叫住他,她總覺得他知道些什麽,卻又不敢確定。猶豫片刻後,問道,“後李先生,信徒的香火對神明是不是很重要?”


  後李看著她,麵上露出點笑意來:“是的。神職與香火,是神明立身之本。除了一些特殊的神明,幾乎所有神明都是離不開香火的。”


  “大部分信徒的信仰都是浮散的,難以利用,但信香能夠將之凝聚成為香火,香火可以轉化成為神明的神力,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其他妙用。”


  “我明白了。”丁芹麵色堅毅。


  上神說他沒有信徒,她就做他第一個信徒!自己的力量太過微薄弱小,她就傳播信仰使別人也供奉上神!鯉泉村這樣偏僻的小村莊容易引來庇護一地的大妖或神明注意,就去那些供奉神明眾多的城鎮中隱匿!


  這樣,就能夠讓上神早日恢複了吧?

  丁芹暗自下了決心,決定明日等到漓池醒來時,就與上神商議。


  另一頭,漓池才臥到榻上,就失去了意識。


  雲霧自生,將他的身形團團圍繞,隨著呼吸韻律緩緩起湧。


  左眼下方,紫金隱鱗緩緩浮現,其上紋路流轉,似要生出什麽變化。


  天色從昏黃到入夜,漓池一直沒有醒來。


  那片紫金隱鱗愈發清晰明豔,其上符文光彩流轉欲生。


  月上中天,萬靈入睡。


  臥在榻上的神明霍然睜開眼睛,漆黑的雙目吞光一般,映不出一點兒圖影,上挑的眼尾隱隱泛紅,這張漓池用起來清冽高華的臉,霎時變成說不出的妖邪狂肆!


  他抬手撫了撫左眼下方的隱鱗,嘴角一勾,發出一聲輕笑,身形消失不見。


  ……


  黑夜中,山林幽密。


  青拂像一抹遊魂似的,在山林中遊蕩。


  半生瘋魔被人點破,半生執念不過虛妄。她已經沒有什麽存在的理由了,也沒有什麽前行的方向。


  青拂隻是這麽遊蕩著,等待消散的那一日。


  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前路。


  “是您?”青拂渙散的神智重新凝聚,她看著前方寒衣如霜的人,“不、不對,你是誰?”


  麵前的人與白日點醒她的那位神明很像,可他們之間的氣質相差太大了。


  白日裏那位神明一身清冽的靈氣,在麵前這位神明身上盡數化作了寒涼。


  他嘴角含著笑,目光卻冷峭,似在譏嘲著什麽,看得青拂心中打了一個寒噤。


  那雙漆黑的眼,在白日那位神明身上,是澄明的潭,在他身上,是深不見底的淵。


  青拂本已無甚可害怕的,可看著這雙眼,卻又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來。


  “你……您要做什麽?”她再次問道。


  “嗬,”突然出現的神明輕笑著,那雙深淵一樣的眼俯瞰著她,“你們甘心如此消散?”


  那雙漆黑的瞳中同時映著兩個身影,一個哀戚婦人、一對青黑靈蟲。


  “是誰害得你們落入今日?是誰使得你們瘋魔流浪?”


  神明垂眸,足履點地,寒涼的夜風拂過寒涼的袖,劃過的軌跡仿佛在昭示某種命局。


  婦人模樣的妖鬼震顫不語。


  “世人多沉默……”神明吐息寒涼,幽深的目中愈發譏誚,“是誰,殺死了你們的孩子?”


  蟲鳴聲驟然響起,血色洇上青黑的翼。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她已身死,瘋癲苦尋百餘年,可那殺傷她孩子的男人卻安度一生重入輪回,那煉製她母子的修士仍在世間自在修行!

  “想複仇嗎?”神明瑩白的麵孔如覆著一層寒霜,更襯得一雙墨瞳如通九幽。


  “求神教我!”婦人的聲音和蟲鳴交疊在一起,清明的眸染上血色的怨戾。


  神明勾了勾嘴角,左眼下方的紫金鱗片愈發妖冶:“將你的怨與恨,獻予我做祭。”


  “伏惟尚饗!”青拂拜伏。


  神明抬手,蒼白的指間凝出一支筆,筆毫黑中夾白,筆身瑩白如骨。筆鋒入心,沾一筆青黑鬼血,延兩道血色因果。


  青拂看向因果延伸的方向,一道是殺她孩兒的夫婿,一道是以青蚨製錢的修士!


  怨恨既生,化作新的執念。青拂的身軀重新凝實。


  她看向一身寒涼、墨瞳幽深的神明,再次大拜:“敢問上神姓名。”


  “我名……”神明嘴角勾著漠然狂肆的笑,手掌拂過一身如霜白衣,霎時化作一身玄黑。


  “大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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