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棋子
薛海娘瞬間如鯁在喉,凝著那紗幔後的人兒便是再也移不開眼。
她忙道:“是我,聽聞太醫昨兒來探診,我今兒抽了空便來了……”
“你可算是來了。我竟是不曾想,少了你不過須臾時日就遭奸人所害落得如此境地。我原想著此生便幽禁於此終老了,不曾想卻還有重見天日之日。”她原是清婉悅耳的聲音此刻卻暗啞得可怕。
薛海娘料想她定是遭圈禁之時受了不少苛待。
“海娘,你回來罷。先前我亦是幫了貴妃娘娘不少,我向她請旨她定會允你回重華殿,如此便是最好……皇上,我已是再不敢有所奢望。”
那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的九五之尊,所允下的承諾與情義與他萬裏山河而言著實過於單薄,不值一提。
幽禁重華殿這段時日,她已是漸漸有所感悟,並非全然毫無希冀,南久禧下令後那段時日,她確實懷揣過他會尋個由頭解她禁足,還她清白這番不切實際的奢望。
可日複一日,那凜冬來臨時的簌簌冷風終是將她的奢望幻滅。
薛海娘心頭一顫,水蔥般的指尖嵌入掌心嬌嫩的皮肉卻不自知。
她如何不願一世安然,隨心所欲。
可她入宮前複仇執念著實太深,已然拋開一切,決然入了這譚渾水,如今既已深入宮闈,便再無回頭可能。
如今南久禧已是對她加以青睞,蕭貴妃亦是將她視作指尖棋子……
若是除夕夜前梁白柔如此道來,她尚且心頭會存有些許猶豫,可除夕夜後,她曉得她再無抽身的可能。
她為人棋中子,而梁白柔亦是該回歸她原先的位置——薛海娘用以爭寵、攪亂後宮這一攤渾水之人。
她不願如前世那般承恩,否則昔日便不會特意拉攏梁白柔。
先前,她看中梁白柔愛慕南久禧這一點,料想她興許會因此而與後宮中妃妾相爭以鞏固自個兒在夫君心中的地位,如今不曾想薛巧玲略施計策,竟是叫她潰不成軍。
雖是曉得這一切怪不得梁白柔,畢竟芳華正茂的人兒,幽禁於宮所內長達半載,且期間又遭受公眾人情冷暖與愛慕之人所施加的心傷,如今乍一重見天日,她萬念俱灰亦是能夠理解。
可——
薛海娘深知,梁白柔不再爭寵,那她先前一番複仇計策不僅隻能落得個竹籃打水的結果。就連她們二人的生死估計都會無法掌控,這卻是萬萬不能輕言放棄的事情。
“姐姐怕是累了,所以也就糊塗了……”薛海娘上前輕攥著她冰凍的指尖,莫說指尖,她整條臂、整個身子都好似從冰窖裏頭撈出來一般。
薛海娘微怔,心頭溢出些許愧意。
若是梁白柔曉得,她自入宮以來最信賴之人,她視作姐妹之人,實則是背後一步步將她推入囹圄之地之人,是否會如她前世那般如槁木死灰。
蕭貴妃曾笑言她何以待梁白柔如此‘忠誠’,殊不知梁白柔現下所遭受的全部苦楚,皆是她間接造成。
她以身犯險、願赴火海刀山無疑是為了叫自個兒心裏少些虧欠。
早在梁白柔與她一同入宮時,早在她將梁白柔視作棋子那一刻時,她便早已做好,為她掃平前方風雪、為她填平前方溝壑的準備。
梁白柔聞言,卻是異常堅定地與薛海娘相視,她眼底的光那幽暗中忽明忽暗的火,紅唇輕啟,低啞地聲線卻異常清晰而堅定,“海娘,我從未有這一刻這般清醒,禁足那一段時日我已是想了許多,我一無家世、二來才貌算不得頂尖兒,如何能叫皇上對我印象深刻?寄托愛意呢?我於他而言無非是春日禦花園中苦苦候著他承下雨露的一朵野花。若是我的承寵會為我帶來殺身之禍,連累母家,倒不如從今兒起我便默默無聞,我不爭不搶,後宮那些女人便不會將矛頭指向我,如此一來也可安然度過一生。”
薛海娘不再勸導,她曉得此番定是梁白柔深思熟慮之言,歲月與現實已是磨平她的性子,如今若是乍然叫她轉了心意,定是極難,且她一味勸說下隻怕會叫梁白柔生疑。
“如此也罷,你且好好歇著,這些事兒待過些時日再想也不遲。”薛海娘柔聲安撫,“這段時日來內務府的人肯定盡是苛扣你的份例,你等著我這便去內務府替你一一要回來。”道罷,頓了頓,思及梁白柔許是不安,繼而又道:“我如今好歹是乾坤宮侍奉的人,他們也不敢給我臉色瞧,興許我一去,見著我是乾坤宮侍奉的人,二話不說便將先前苛扣你的份例乖乖送上來了。”
梁白柔輕輕頷首,微側身躺著,饒是她掩飾得極好,可,薛海娘仍是能瞧見她眼中一掠而過的複雜情緒,好似寬慰又好似落寞。
薛海娘垂眸未語,徑直掀起紗幔行至侯在內室外的采熙跟前。
“你且好生伺候小主……另外,你且與我說說,這重華殿尚且還缺些什麽,我定想法子一一為你們置辦。”
采熙聞言,那模樣竟是險些喜極而泣,“如今小主落魄,從前侍奉的下人也一一被遣散,重華殿上下便唯有我一人侍奉……我原想著世態炎涼便是如此,卻不曾想姑娘竟還念著小主。”
薛海娘失笑。
一時竟是道不明心下是何滋味。
便好似,惡人作盡惡事卻瞞得極好,難得作上一回好事時,耳邊卻盡是諸人歌功頌德。
縱是惡貫滿盈之人,怕是也會為現下這番作為深感不恥罷。
薛海娘並未回乾坤宮,左右回了那兒無非是閑在塌上翻閱話本典籍,她既是道替重華殿一一索回前段時日太監總管所苛扣之物,索性現下去了便是。
太監總管自上回遭薛海娘擺了一道後,自此見了她皆好似退避三尺般,唯恐與她沾上半點幹係。如此一來卻是難為了薛海娘,她依著往內務府的路,進了內務府後一路見著內侍宮人,上前問詢太監總管身在何處,所問詢之人皆是怔了怔,之後便千篇一律地、將頭搖得好似撥浪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