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不敬
南叔珂斂眸微怔,他執紅梨木子的纖長玉指一滯,唇際方才揚起一抹儒雅笑弧,卻又不忘將紅梨木子擱在黑檀木棋盤上,發出明晰一聲輕響。
“歲月蹉跎,原是昔年嗜茶如命的少年不再。”
他雖是不曾指名道姓,可此情此景,他口中嗜茶如命‘少年’除了與他相對而坐、談笑對弈的俊逸公子外又有何人。
薛海娘微斂唇際笑靨,心頭思緒好似雜亂無序的絲線,實是難以理清。
北辰旭斂眸低笑,冠玉般的清雋容顏無一絲羞赧,“多少年前的事兒,卻也叫你抖了出來。”
南叔珂輕抬眼瞼,與其對視間,所執一方割據地劍拔弩張卻不見消退,指腹覆在紅梨木子上徑直往上挪動,直至一方群雄圍守的棋子前停下,薄唇翕動,溫醇清淺的聲線極是悅耳,“將。”
薛海娘饒有興致地瞅著棋局上風雲湧動,心頭已非驚愕讚歎足以闡述,隻稍一夕間,僅擾亂北辰旭心神一子之差,南叔珂已是直驅而上。
前世薛海娘身為南久禧嬪妃,與南叔珂僅是叔嫂之誼,是以平素逢麵除叔嫂間應有的寒暄外,二人便未有半分交集,是以她對南叔珂的了解也僅限於那疏離寒暄、他的豐功偉績。
南叔珂於及冠之年自請入邊境行軍,年僅十八便於‘池墨之戰’破北軍陣法,大獲全勝,因而榮升一軍統帥。同年臘月,南叔珂僅攜不足百人前往北軍夜襲,取三軍統帥之首級。自此,少年將帥一夜揚名。
薛海娘原是覺著傳言多為捕風捉影,添油加醋,是以所謂少年將帥也不過如此,然如今親睹南叔珂棋局上晦暗莫名的招式,方才不由得推翻心頭之疑慮。
“多年未見,林郎豐神俊逸猶如昔年。”南叔珂直驅而上以智取勝後,驀地抬眼凝著環著雙臂倚著華奢雕欄之人。
薛海娘聞聲方瞅向林焱,卻見其線條分明的清俊容顏上訝異與猶疑交錯,後者信步上前,朗聲道:“得清惠王爺記掛,實是林郎之幸。”
南叔珂清淺一笑,“昔年有幸遊覽貴國,虧得昔日林郎厚待。”
林焱微聳了下肩,不以為意,“舉手之勞,殿下無需掛懷。”他如此舉態亦是於薛海娘意料之中。
薛海娘一絲不苟地搗鼓著茶具與烹煮好的茶湯,恭敬地一一擺置黑檀木方幾上,末了方福身道:“若殿下與王爺無旁的事兒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
她想她已是無留下揣摩的意義,如今事實如何皆已擺在眼前。
南叔珂昔年入北朝為質子時,機緣巧合下與北辰旭交好,昔日虎落平陽的他受過林焱,亦是南叔珂口中‘林郎’之恩惠,是以三人雖稱不上至交,可約莫存著幾分情誼。
可……叫薛海娘尤為不解是,南叔珂如今身份特殊,道是處於風口浪尖已不為過,是以,他為何如此將他與北辰旭以及林焱交好一事赤裸地置於她眼前。
他莫不是一點兒也不擔心,她回頭一踏出軒閣便將此事大肆宣張?
南叔珂輕睨了薛海娘一眼,眉眼間似是蘊著令人窺不透的異樣笑意,“上回我見你時,你可不似今日這般拘謹慎言。”
薛海娘略微怔忪,心頭卻陡然一震,有意忽略他口中所說‘上次見時’許是她將南叔珂扶入房中療傷一事……
上回實是她的疏忽,一時失察便靠著床榻睡了過去,以至於南叔珂何時醒的,何時走的,甚至於何時褪下那屈辱性的女子綢衣尚且不知……
薛海娘一陣納悶,斂眸垂首姿態何止是謙卑得以闡述,與那日南叔珂所見實是大相庭徑,雲泥之別。
“行事拘謹,謹言慎行是侍人本分,若上回奴婢尚有不足之處叫殿下瞧了笑話,實是奴婢大不敬。”薛海娘俯身伏地,低垂螓首,嬌軀輕顫。
林焱下意識斂眸凝向伏地謙卑的人兒,入鬢劍眉下意識擰起,唇瓣緊抿,黑曜石般的瞳仁氤氳著些許異樣神色。
北辰旭倒是麵上未見異樣,隻執杯盞輕抿清茶,粗茶糙水自是比不得昔年北朝東宮藩國進貢的上等雪頂含翠、高山雲霧等。
這亦是他多年來極少飲茶的緣由,他嗜茶,也慣於品上等清茶,而今一朝落魄,南朝宮闈又素來不善待遣送內宮的質子,無茗茶可飲,他自是愈發不喜,久而久之便不再飲茶。
南叔珂任由著薛海娘伏地半晌,正當林焱著實瞧不下去欲出言調解時,那麵如冠玉、宛若神祗的男子終是涼薄一笑,“起身吧,我既是道了無旁人時無需恪守禮製,你如此做法莫不是有意與我抗衡?”
薛海娘心頭陡然一緊,忙起身侯在一側。
林焱見此,狀若無意道:“既是曉得惹惱了王爺還杵在這兒作甚?”
薛海娘下意識抬眸望入那深邃幽然的瞳孔裏,熠熠生輝,如星辰爍閃。
薛海娘福了福身,應了一聲‘是’後便逃也似的退下,任由那三道熾熱眸光燃燒脊背。
她如此窩囊無能,也並非全是畏懼南叔珂借機報複她上回的不敬之處,薛海娘並未忘記今兒還有事待辦,等到那月黑風高之時溜出軒閣,前去探查一番梁白柔遭禁足一事的始末。
夜幕降臨,繁星爍閃,簇擁著一輪皎月高懸綴於濃墨渲染而成的天幕,煞是好看。
亥時上下,薛海娘早已是換上早已備好的玄衣及貂絨大氅,舉著挑燈躡手躡腳行至青泥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查探著周遭一切。
一切有如她所策劃般,尤為順利地抵達槭樹亭千鯉池旁,所謂千鯉池原是春日時宮中人予那養殖紅鯉的美稱,而今臘月霜寒,天地間仿若罩上銀裝,那清澈見底的潭水亦是可見浮冰,而那紅鯉已是不知何處冬眠。
行至此出,薛海娘急忙將挑燈熄滅,實是擔心燈火會引來侍衛以致發生變故。
此際的千鯉池,周遭唯有淒冷月光得以照明,淒蔌冷風如冰刃般侵襲著羊脂玉般的肌理,使得薛海娘不由得打著寒顫緊了緊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