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撒網
翌日,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白枳就起身,吩咐胭脂伺候穿衣,說是要出街。
這邊胭脂打著哈欠強撐著眼睛給白枳穿衣,那邊綺羅也邊整理著床鋪,邊好奇道:「姑娘今日有約?」
「無約。只是這幾日在家裡面呆著,即便沒有病,也是要憋出來病的,想要出去走走罷了。」
「唉。小姐應該在等幾日的,這幾日天氣可不好。」綺羅嘆道。
綺羅的話不無道理,但是白枳要出去,可不光單純是因為想要出去走走。白枳問:「今兒是什麼日子了。」
綺羅算了算,道:「今日是七月二十三,怎麼了?是什麼特殊日子么?」
白枳微微勾唇,道:「是了。要的,就是七月二十三。」
白枳住的院子是清河莊上最破敗的屋子,因為旁邊一牆之隔便是土路,馬車來來往往的時候噪音十分吵鬧,再加上這院子常年沒有修整,自然是沒有人願意來住的,就連丫鬟也嫌棄。
但是白枳來住了,一住還是數年。
沒人願意管白枳,起初後門還是有人看守的,後來也沒人用後門,白枳也不用,便將看守後門的人調去了別處。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便宜了白枳。
白枳從昨日香玉帶來的食盒夾層里拿出一把銅鑰匙,看著滿目吃驚的胭脂和綺羅,微微一笑,往外面走去。
三人先不急著出門,而是先在花園裡頭繞了一圈。
果不其然,撞見了香玉的哥哥,李航。
見到李航的剎那間,原本熟睡在神識中的涵章有了異動。白枳知道,這李航曾經加害過她,涵章看見他自然不愉。
白枳在心裏面和涵章說道:「你不必激動,他一定會付出代價。不光是為你,也是為了我。我不會讓他死的太輕易的,你且等著吧。」
涵章這才安分了下來。
白枳當然不會放過李航的。
白枳當年也是尚書府的嫡女,而且外祖家的實力又著實雄厚,配給一個不受寵的齊王,委實算是齊王撿了個大便宜,但是之所以自己當時僅僅是個側妃,和今日的李航,脫不了關係。
可以說,噩夢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隨著自己在清河庄居住的日子愈髮長了起來,自己也從剛來莊子上的那個乾癟小豆芽出現了清秀之色。李航拿著洛陽城撥過來的銀子,漸漸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富家子弟,在外面耀武揚威,他接觸的那些人,大多是家裡有那麼些一官半職,或者是有些財力的子弟,那些子弟不學無術,喜歡在西街處玩幼女孌童。李航總是和他們廝混在一起,時間久了,自然眼紅,總想著嘗嘗那是什麼滋味,可惜平桂家的管他管得緊,怎麼會放任他去西街揮霍銀子?
於是李航就將目光放在了白枳身上。
這不,李航在花園裡撞見了白枳,那目光便毫不客氣的在白枳身上上下打量。雖然白枳因為有些營養不良,頭髮有些微黃,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但是細細看那眉眼,也是上等的,如此一來,倒是看得李航心痒痒。
李航嘿嘿一笑,道:「這麼多日見不到妹妹,想的我這心肝生疼啊。今個兒出門的時候,心肝卻安分了許多,果不其然是見到了妹妹。妹妹,你說我這是不是得了什麼病啊?一種見不到妹妹,便難耐的病。」
胭脂冷冷一笑,出言道:「李航,你把你的嘴放乾淨點。你別忘了,你也是個奴才,對著小姐這麼油嘴滑舌,不想活了么?」
李航當然油嘴滑舌了,平常和那些富家子弟廝混的時候,見慣了他們調戲青樓楚館的女子,也學會了一兩分。
「哎呦,胭脂妹妹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若不日思夜想小姐,老天爺怎麼能聽到我的心聲,讓我便是在花園裡閑逛,也能碰見妹妹?」
「誰曉得為什麼?」胭脂冷哼。
李航不願意同胭脂再說下去,繼續將色迷迷的眼睛流連在白枳身上,驚得綺羅上前一步,想要將白枳擋住,那邊胭脂也如此,恨不得將李航的眼珠子給他挖下來。
「白枳前些日子落水,身體一直抱恙,想來還有你的一份功勞,怎麼,你現在是迫不及待的來找白枳領功了么?」白枳笑著,明明聲音讓人如沐春風,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心裏面拔涼。
此時的李航心裏面就拔涼。當時他想要輕薄白枳,卻沒想到白枳是個烈性子,直接跳到了水裡,他娘知道以後,讓他離白枳遠些,剛才遠遠地看見了白枳,就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早就忘了平桂家的提醒自己的話。
如今白枳旁敲側擊,倒是讓李航想起了平桂家的話。
他訕訕笑了笑,道:「小姐真無趣,難不成是嫌棄小的?」
白枳道:「怎麼會呢?你一直都對白枳很好。」
李航眼睛一亮,道:「小姐終於知道小的對您好了?」
白枳抿嘴笑道:「一直都知道呢。娘親總說,旁人對你一份好,必然要百倍奉還,你對白枳的好,白枳都記在心裡。」她歪歪頭,問道,「我說的,究竟對不對呢?」
李航連連點頭:「對對!當然對!」
真是個傻姑娘啊。李航喜上心頭,心裏面已經有一些隱晦的計謀湧上心頭,見白枳在那裡亭亭玉立地站著,精蟲上腦,便道:「那好妹妹先給小的抱抱再說罷!」
說著,就往上撲。
白枳微微側身一躲,顯得有些驚慌,往四下看看,道:「你在這兒做什麼?回頭讓嬤嬤看見,可就完蛋了。」
李航這才回過些神來,想起來白枳口中的嬤嬤——平桂家的,也就是自己的娘,心上便有些發怵,道:「妹妹的意思是,到時候只要我約你,你就出來?」
白枳微赧:「不要說出來嘛。」
李航見她這副反應,以為自己馬上就能得到白枳,便歡歡喜喜地走了。
白枳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卻冷冷地笑了出來。她伸手拍了拍自己剛才側身的時候不小心被李航碰到的袖子,滿臉厭惡。
胭脂也看著李航離去的方向,憤憤道:「姑娘幹嘛要這樣和李航說話?這要是有外人,小姐的閨譽可就毀了!」
白枳道:「要的就是沒有外人在。你放心吧,我心裡自有打算的。」
綺羅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不知道為什麼,小姐醒來以後,心思就變得再也讓人看不懂了。原來的小姐雖然清高,但是總帶著一股單純勁,而現在的小姐,心裏面的彎彎繞……
倒有些可怕了起來。
那邊,胭脂仍舊不爽,沖著李航離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哪裡來的癩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模樣,竟然想吃天鵝肉。一個莊子上的小子罷了,還妄想占官家來的小姐的便宜,真真是黃梁夢做多了,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她轉身拽著白枳的衣袖,跺腳,怒道,「小姐,您也不看看,他那眼神!哎呦!簡直噁心死了!一直盯著您看個沒完!」
白枳笑了笑,但是那笑容卻沒有抵達眼底,胭脂同綺羅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白枳眼中的冰冷。
「他想看,那就挖下他的眼睛,讓他好好看個夠吧。」
白枳帶著胭脂二人去見香玉。香玉是個丫鬟,但是香玉的屋子可不是丫鬟住的屋子,她這屋子同家境稍稍好些的小家碧玉的屋子比起來,那也不遑多讓。院中花團錦簇,坐北朝南,且這裡只有香玉一個人在住,不同旁的丫鬟擠在一塊,就差撥幾個丫鬟來照顧她了。就這院子的風水,布置,朝向,怎麼看都比白枳那屋子好了百倍。
平桂家的向來寵愛自己唯一的女兒——香玉。她想要將香玉培養的體體面面的,甚至某一天走了大運,還能將香玉的奴籍給抹了,屆時,香玉活的可未必比自己這個官家小姐差了。
香玉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素來心高氣傲,否則也不會早早地就將目光放在了張二公子的身上,甚至還不知廉恥的主動將自己送上床。
只是她不知道,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的這個舉動都會將她害的體無完膚。
香玉看樣子是剛醒來,尚且在屋內穿衣,聽見外面有細微聲響,開門探頭看了出來,一瞧來人是白枳,忙迎出來。她四下看了看,方才問白枳道:「小姐怎麼來了?」
白枳也沒有同她打腔調,開門見山道:「我有事需要出門。若是有人問起來,你便替我遮掩過去。」
香玉怔了怔,問:「您要去哪裡?」
白枳沒有應她,桃花雙眸彎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雙眼裡彷彿有煙霧一樣迷濛嫵媚,讓香玉看不透。
對啊,白枳要去哪裡,豈會告訴自己。
香玉不敢再多問下去,滿口答應。見白枳行色匆匆,知曉她不會留在這裡多久,卻仍舊客套道:「姑娘可要留下吃一杯茶?」
白枳道:「這就不必了。香玉姐姐幫白枳遮掩好,便是幫了白枳大忙了。」她說罷,朝香玉點了點頭,帶著胭脂二人轉身離去。
香玉看著白枳離去的方向許久,目光沉沉如寒潭,一雙柔荑也在身側收緊。
她自然,是不願意被擺布的。
尤其還是一個被家族拋棄,翻不起什麼大波浪的女人擺布。
白枳一行人暢通無阻地去了後院,開了門,在土路上攔了一輛牛車,往城裡走去。趕車的老伯十分熱情,見白枳雖然是個穿著打扮樸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小女子,但是那通身氣度是騙不了人的,決計不是普通小家能養出來的。況且水靈靈的小姑娘任是誰都會喜歡的,老伯便忍不住搭起話來:「姑娘可要去東城?」
「東城?」胭脂脫口問了一句。她掏出腰側的小包,手指在裡面掏了兩回,苦著臉看向白枳,低低道,「姑娘,咱可沒錢了……」
白枳拍了拍她的肩,輕輕柔柔地對老伯道:「不,去西城。」
「去西城做什麼?」老伯訝然。
要知道,西城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就連胭脂和綺羅都充滿了詫異之色。
比起東城的規整安分,西城的氣氛可就不那麼太平了。西城相較於東城的寬闊,略顯窄小,但是西城的人可未必比東城要少,西城專做花街生意,處處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放眼看去,處處美人香,步步銷金窟。
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要去那裡……
老伯思索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勸勸這小姑娘,這小姑娘多半是好奇西街的氣氛,想要去開開眼界。
但是西街哪是她這樣的女孩子去的?
卻還不等老伯開口,白枳便道:「我必須要去西街。」
看見老伯怔了怔,白枳續道:「我父親他去了西街,我擔心他,想要找他回來。」
至於白枳真正的父親,現在恐怕正在洛陽城過著高枕無憂的富貴生活呢。白枳心下微諷。
老伯這才瞭然,有些心疼同情,嘴上也喊道:「好嘞,姑娘坐好,馬上就到了!」
老伯當然不知道白枳是在說謊,但是胭脂和綺羅心裡可是門清。想著白枳好似從前幾日起,日日變化大了起來。原本只是個心高氣傲,略顯小孩子氣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日窩在屋裡頭,對家裡面的冷漠態度哀哀自憐。但是現在的她,似乎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哀傷。
哪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綺羅心不在焉地跟著白枳走著,腦海裡面思索著這個問題。
西街上魚龍混雜,多是些醉酒男子,或是些煙花女子,偶爾走過在街上巡邏的衛兵。綺羅一不留神,被一個醉醺醺的大漢撞得趔趄了兩步,胭脂眼疾手快,扶她一把,這才勉勉強強穩住身形,而那大漢早就醉的沒了意識,罵罵咧咧地走了。
綺羅蹙了蹙眉頭,什麼都沒說,轉頭看去,卻見走在前面的白枳也回身看她。
剎那間,她對上了白枳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堅定的如同磐石一般,任是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
她終於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了。
她當然不必再哀憐自己的境遇。因為她無比的肯定,自己一定能夠回到洛陽城。
綺羅忽然有些心慌。
她受那人之命,在白枳身邊呆了這麼多年,現如今,白枳性情大變……
一定要儘快通知到那人。
白枳在一個小攤鋪前停了下來,攤鋪上坐著一個扎著童髻的小姑娘,杏眼圓臉,粉面桃腮,額前是一排彎彎的拱橋劉海,生得十分討人喜歡,此時她手裡面挽著一個籃子,籃子裡面盛滿了野菊花。這菊花並不名貴,山間輕易便可找到,但是勝在漂亮。可惜在這西街,無人會停下來欣賞的。
胭脂見那女孩衣裳單薄,著實可憐,摸了摸布袋,即便囊中羞澀,卻還是問道:「這花再怎麼賣啊?」
小姑娘在這裡站了一天了,見有人問價錢,忙道:「不貴的!只要三文錢,這些都可以拿走,小姐……要買一些么?」
白枳微微彎腰,捻起小姑娘籃子中的花,把玩旋轉了兩下,將花扔回籃子里,道:「都買下吧。」
胭脂聞言,連忙掏錢,錢袋裡面也不過一百來枚錢幣。白枳的首飾錢財都是交由胭脂打理的,所以胭脂現在手頭的錢幣,就是白枳身上僅有的錢幣了。
白枳將錢幣略略一分,取出了一部分,放在小姑娘手心,道:「這些錢就用來買你的花了。」
那一把足足有六十來枚銅幣。
小姑娘面色一白,惶恐失色:「小姐!不需要這麼多的!只是尋常野菊花而已!」
「你拿著走吧,畢竟我很想要這些花。想要的東西,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姑娘望著手心裡的銅幣怔了許久,恭恭敬敬地給白枳行了一個大禮:「小姐心善,心善之人,必有好報!」她將花遞過來,「這個籃子是我娘編的,小姐一併收下吧!」
綺羅上前接過籃子,籃子的邊沿上是一串靛藍色小花,幽靜清艷。
望著那小女孩離去的背影,胭脂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自己的手心,半天幾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姐……是不是給的太多了……」綺羅替她將話說了出來,面色也顯得很難看,「雖說那小姑娘很可憐,但是小姐現在的日子也很不好過,攢這麼些錢可是耗費了多大的心血啊!」
「這些花的作用,比那些錢幣要多得多。」白枳直起身,拍拍衣角,道,「況且,那些錢幣,我們也用不到了。」
胭脂和綺羅一頭霧水,不明白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見她已經往前走去,相視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只是白枳卻好像沒有什麼目的性一樣,在西街之中來來回回地轉悠,胭脂忍不住問道,「小姐在找人么?」
回應她的,是不遠處的一陣騷動。
她抬眼看向白枳,卻見白枳將唇向後微微揚起。
「你看,這不是找到了么?」
騷動的源頭是一男子被人拋到了地上,男人砰地一聲被摔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呻吟著,抻著自己的腰,手裡還拎著一個白瓷瓶。男人眼神迷離,似乎是喝多了的樣子。
拋他出來的兩個壯漢仍在罵罵咧咧:「真掃興!看著穿的人模狗樣體體面面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公子哥,沒想到是個窮光蛋!窮,沒帶錢,就不要來這裡啊,點了我們家傾城姑娘,還嫌棄傾城姑娘庸脂俗粉。也不知道你這副樣子,是不是夢裡夢見自己是個官老爺,真見過什麼超凡脫俗的仙子之類的啊?」話畢,他和另外一個壯漢哈哈大笑了起來。
周圍漸漸圍上來了民眾,對著男人指指點點,多是些不大中聽的話。
只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在壯漢提到『官老爺』的時候,男人的眼睛裡面有一絲苦楚劃過。
這樣的情況在西街日日都有上演,但是今日那兩個壯漢之所以如此生氣的原因是,這個男人進來以後,穿的妥帖乾淨,通身氣質不凡,有種讀書人的清高之感,而且張口點的就是最好的姑娘,本以為能夠好好地宰上他一筆,卻沒想到不光窮,身上還分文沒帶!
正所謂希望有多大,失望亦如此。
胭脂咂巴咂巴嘴道:「這西街每天都和唱戲似的,什麼樣的事情都有發生,只是這人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家境貧寒的人啊。」
白枳道:「他當然不是家境貧寒的人。」
「他可是第一個棋子,今後種種變幻,在此一舉。」
她說完,抬步往前走。
原本吵鬧的人群中,卻有一股清泉一樣的聲音自源頭流來,讓人的心猛地一涼,平靜了下來。
眾人朝著說話的源頭望去,人群分散而開,卻見盡頭走來一個正當妙齡的女童。女童上身穿著鴉黑的粗布衣裳,下身穿著素白馬面裙,通身打扮,要多寒酸有多寒酸,那馬面裙一看就是隨意扯了廉價的布料做得,頭上半點裝飾也無,僅僅一朵用的發舊的絹花綰住腦後的小髻。唯一好一點的,就是那上身的鴉黑衣裳,卻寬寬大大的,兩袖兜風,配上來人瘦的出奇的身子,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委實沒有什麼美感。
此時這貧寒的小女子卻幾步走上前來,一把清爽的嗓子宛如清泉,輕輕柔柔道:「這位大人的錢,我替他付了。」
壯漢面面相覷,又將目光轉向她,剛剛一直在說話的那個壯漢忍俊不禁:「小娘子,看你這身打扮,能付得起醉春樓頭牌的價錢么?況且……」壯漢頓了頓,指著那醉醺醺的人,問道,「你確定這個人值得小娘子相幫?」
白枳含笑,道:「值得。」
那邊醉醺醺的男人聽見這句話,眼神慢慢恢復清明,看了過來。憑他為官多年的經驗,這姑娘並非尋常人物,應是極會偽裝,其雙眸貌似清明,實則暗潮洶湧,功利心極重。
並不像是會平白無故發善心的人。
那麼自己身上,有什麼想要讓她得到的呢?
不!不可能!男人搖搖頭,試圖擺脫這種想法。
自己來洪洞鎮的消息沒幾個人知道!更別說是一個小女孩。
而且這小姑娘這麼小,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女,哪裡會帶著功利心接近自己。
是自己想多了吧……
他鬆了口氣,望向那邊,白枳已經將一隻白玉耳墜遞給了壯漢。
白玉耳墜上雕刻著精美的木蘭花,溫雅素凈,小巧精貴。男人出自洛陽權貴,自然一眼看出這耳墜的不凡。
綺羅最先認出這隻耳墜,倒吸一口涼氣,問道:「這不是夫人生前留給小姐的么?小姐一向很喜歡的,而且小心保存,小姐您這是要做什麼?」
男人望著那隻耳墜,心裡五味雜陳。
有誰會為了一個陌生人交出這麼珍貴的東西呢?
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世界上當真有這麼心善的人,只是恰巧被自己遇見了?
「怎麼只有一隻?」壯漢捧著耳墜,問道。
白枳輕輕笑了起來:「男人許是不懂這些的,倒不如讓醉春樓的媽媽出來驗驗貨,便知道這東西的價錢了。一隻耳環,還算是便宜你了。」
壯漢如言,去叫了醉春樓的老鴇出來。老鴇果真是個識貨的,腆著一張諂媚的臉,道:「小姐身上揣著這麼珍貴的東西,果然人不可貌相。」
「只不過小姐真的要用這個東西給這男人墊錢么?」
白枳為難道:「我身上實在沒什麼好東西了,只能拿這個出來。」
老鴇面色一喜,還沒說什麼,胭脂便急急地跺腳,喊道:「小姐!」
白枳當然知道她在叫什麼,目不斜視地看著老鴇,道:「你不必再問了。旁人有難,幫扶一二,也算是積德行善,美事一樁。」
胭脂見千言萬語也難將白枳這頭一意孤行的牛拉回來,只好做罷,只是那雙眼直愣愣地盯著耳墜,極為不舍。
胭脂的眼神,讓男人更加愧疚。
老鴇似乎怕白枳後悔一樣,連忙將耳墜揣到懷裡,帶著壯漢們進了醉春樓。人們也逐漸散去,只留下白枳三人和那個男人。
「大人不必裝醉了吧。」白枳轉身,言笑晏晏,「大人分明眼神清明,卻因何墮落?」
男人也不再偽裝,問道:「姑娘可與我是舊相識?」
「不曾。」
「那為何幫我?」
「許是……」白枳笑了笑,「同大人有緣吧。」
「實不相瞞,我的父親,也和大人一樣,儒雅和善,在洛陽城做大官。仕途不順的時候便喜歡擱下案牘,對月小酌,和大人一樣也是喝的醉醺醺的,以此舒緩心情。這麼多年未見父親,心裏面父親的影子已有些模糊,而今見到大人,就彷彿見到記憶中的父親一樣,不光是身形背影相似,連喝的醉醺醺地模樣也如記憶中一樣。」
男人聽到洛陽城的時候,怔了怔,問道:「姑娘的父親是……」
「禮部尚書,白持禮。」
「是他啊……那你是?」
「我是他的嫡長女,白枳。」
男人有些詫異,整個洛陽城都知道,白家有個第一才女叫白琉煙,是被白持禮捧在手心上嬌寵的女兒,卻從未聽說過,白家還有第二個嫡女?
「那你為什麼不在洛陽城,而是在這裡?」
白枳眼中彷彿盛了水,她強忍悲痛,抿唇笑道:「父親他……三年以前有道士說家裡面的情況不大好,我是來替家裡人祈福的,等家裡的運道好一些,父親就說會把我接回去了。」
男人心裡冷笑。三年了,都沒來接她,等到真的接她的時候,要麼就是猴年馬月,要麼就是有利用到這姑娘的地方了。
「大人不光是身形讓我想起了父親,而且大人的眼神,也讓我頗有感觸。大人是個品節高尚之人,不與人同流合污,正是因為過分孤傲,所以才沒有得到主上的重用,一直鬱鬱寡歡。」說到這裡,白枳眼神微閃,偷偷看他,道,「大人……我說的對么,若是有不妥貼的,我便不說了。」
男人笑了笑:「不礙事,你接著說。」
白枳鬆了口氣,續道:「正是因為不受重視,才會來到這偏僻的地方,這麼說起來我和大人還有些相似之處呢。同是天涯淪落人,但是大人,白枳小的時候,娘親總是告訴白枳,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若是不跌至低谷,一鳴驚人那日怎會讓人震撼?」
「綺羅。」她啟唇,輕輕喚道。
綺羅上前兩步,白枳自她手中拿過那裝滿野菊花的籃子,捻起其中一束,目光柔柔地落在上面,道:「白枳素來喜歡擺弄花草,但是苦於身上沒什麼錢,今日見這花生的清雅,便忍不住買了下來,才走兩步,便遇到了大人。好花配兩人,這菊雖然不名貴,但終歸屬於菊花,而菊花,當是花中君子,大人乃君子,這花贈給大人在合適不過。」
白枳將花籃遞給男人,男人目光獃滯,將花籃接了過來,望著花籃兀自出神。
「菊花是要經歷過風霜雪凍才能生得好看的,就像大人,即便現在落寞,總有被您的主上賞識之日。大人只需要靜靜等,好好做,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總歸還是仰仗事在人為這四個字的。」
白枳抬頭望天,道:「時間不早了,白枳要離去了。祝大人今後事事舒心,萬事勝意。」
白枳轉身就要走,男人忙叫道:「姑娘,若是我努力去做一件事,即便不被人看好,總是被人詆毀,只要肯做,也能成功么?」
白枳腳步頓了頓,道:「是。只要你能,只要你肯。」
「那那隻耳墜……」
白枳略苦澀地笑了笑,道:「家母已逝,留著此物也不過是徒增悲傷,送出去也好,若是真有緣,它必然有一日會重新回到我手裡的。」
只是有時候,緣分真的很淺,這耳墜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白枳轉身離去了,男人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這才趔趄著往自己的府邸走去,心神恍惚到路上撞了不少人。
剛抵達府上,門檻上坐著一個婦人,那目光幾乎望穿秋水般盯著這裡,見男人回來了,忙起身,欣喜道:「夫君您回來了。」
那一瞬,男人大徹大悟。
只要你能,只要你肯。
而如今,我能,我肯,那麼為什麼不去做?
「夫人……」他覺得自己嗓子有些干。
女人為他整理衣裳的手頓了頓,『嗯』了一聲。
「咱們回洛陽吧。」
女人仰頭,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喜色:「您想通了?」
男人輕輕應了一聲,道:「只不過走之前,我需要報恩。」
「什麼恩?」
「點撥之恩。」男人道,「讓人籌集些錢,去醉春樓將一隻木蘭耳墜贖回來,就說是剛剛一個小姑娘給他們的那隻。」
「您去醉春樓做什麼?」
男人笑道:「當時只是憑心情,逛了進去,現在看來……」
「怕是老天也為了讓我遇到自己的貴人,而特意安排的吧。」
卻說這邊男人大徹大悟,白枳這邊可是遭到了胭脂好一通埋怨。
「好了好了。」白枳開始和稀泥,「那隻耳墜本身就丟了一隻了,現在只不過是用另外一隻去幫助別人。而且當時身上除了耳墜,也沒有什麼能抵押的了的值錢玩意了。」
「可那畢竟是夫人留下來的東西啊!」
白枳許久沒說話,腦海中浮現出了顏唯的身影,桃花灼灼,燒紅天際,她立於燦爛花下,肌膚若冰雪,綽約若仙子,回眸莞爾道一句:「阿枳。」
阿枳?
此後蕭蕭數年,白駒過隙,除了顏唯,竟無人這樣喚過自己。
搖搖晃晃的牛車搖碎了眼前婦人和煦的微笑,白枳的心卻在搖擺中,平靜了下來。
那些毀掉娘親,毀掉哥哥,毀掉月兒,毀掉自己的人,自己一個都不會放過。切骨之仇,粉身碎骨,便是下阿鼻地獄,也一定要讓他們血命相抵!
「小姐……」胭脂小心翼翼地推了白枳一下,見白枳久久不說話,唯恐自己提起了白枳的傷心事。
白枳微微垂眸,斂去自己眼中的仇恨,嘴角揚起的弧度和往日一般無二:「……人總是要往前看的。況且耳墜只有一隻了,我幫的那人也並非大惡之人,娘親黃泉之下,冥感有知,定然會贊同我的。」
「今日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以後的計劃鋪路。」
「你放心吧,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