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送葬路上
春喜借了尿遁拐到了耳房後面的茅廁,聽著外面沒有動靜,鬆了一口氣,四姑娘太能粘人了,險些壞了她的好事,春喜整了整衣裳,從茅廁出來,剛走了兩步就一腳踩空摔倒在地。
「春喜姐姐,你摔疼了嗎?」她趴在地上,剛想起來,就聽見四姑娘的聲音。
「沒……沒……事……」春喜扶著牆爬了起來,摸摸膝蓋,不光是膝蓋破了,連褲子都劃出了一個口子。
「呀,你傷得不輕啊,我前幾日就聽百合說廁所過道的磚鬆了,會摔到人,沒想到把你摔著了。」許櫻扶了春喜一下。
「嗯……嗯……奴婢沒事,謝姑娘關心。」
「去歇著吧,再換條褲子,今天有外客,你這樣讓人看見不好。」許櫻雙手背在背後,像是小大人似地說道。
「是。」春喜知道今天自己是不可能聽牆根成功了,只能摸著受傷的腿走了。
廁所就在屋后,許櫻目送春喜走了,眼睛轉了轉,繞到母親屋子的後窗,拿了幾塊磚墊著腳,捅破窗戶紙往裡面看,母親正跟舅舅小聲說著話。
「……你這庶子媳婦守寡難做,如今我見了櫻兒也知道你的心思了,你若是不想走那一步便不走了,昭業是個好的,俊青也是好的啊,他等了你這些年一直未娶,他還說若是能把櫻兒帶走他把櫻兒當親閨女……」
「哥哥可別再說這話了,漫說許家這樣的人家斷不會准我帶櫻兒走,就是讓我們娘倆走,我也不能對不起二郎,我就為他守著了……」
楊純孝和許楊氏正小聲說著話,忽聽窗外一陣響動,楊純孝揚聲喊了一聲:「誰?!」
俊青!這個名字像是炸雷一樣的在許櫻耳邊炸響,她像是再也聽不到旁的聲音一樣,腳下一滑狠狠摔倒在地上……
「我二叔會替咱們做主的。」
「就為了你,我二叔狠狠把我打了一頓,他說是讓我求娶你,不是讓我拐帶你的,他跟我娘吵了一架,翻臉不再登我家的門了。」
「我二叔說既然不能明媒正娶就不要把你領回家受氣,為這事兒我現在是兩頭受氣。」
「我二叔想帶著咱們倆個出去做生意。」
「我二叔喜歡小五……」
「我二叔對小五比對自己親兒子還好,連帶著我都受了不少的提攜……」
「我怎麼覺得我二叔更向著你啊。」
「我二叔……」
如今連俊青沒什麼名氣,二十年後連俊青是大齊朝響噹噹的紅頂商人,手下一百多家票號,他寫張紙片都能當一千兩銀子花……
不……這世上叫俊青的人也不止連俊青一個,許是……
可是跟父親是同門,又認識母親的,只有這麼一個俊青……
說起來自己真的處境凄涼是連二叔去世之後的事吧,他去世之前,就算是自己年老色衰,那賤人都未曾翻臉,連家中后娶的正房太太都退出了一射之地……
她就這麼傻乎乎的被騙了一輩子!
一輩子啊!
許楊氏見女兒在夢中不停地留眼淚,也坐在床邊留下淚來,她摸著女兒磕破的額頭心裏面暗自後悔,改嫁這事,若非是自己的長兄提及,若是旁人她怕是立刻要將來人趕了出去,因為是自己家的大哥,她不但要聽還要好言婉拒,誰想到竟傷了女兒。
她這一輩子,有許昭業這人疼著寵著就夠了,再求太多是要遭天譴的。
「娘,俊青是誰?」許櫻睜開了眼,看著母親的眼睛問道。
「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
「娘,你改嫁了吧。」她知道一個女人沒有男人在這世上有多苦。
「許櫻!你父親還沒下葬呢!你怎能口出這不孝之言!」許楊氏當場就冷了臉。
「娘!你當我小什麼都不懂嗎?爹不是太太親生的,太太瞧著我的眼神都是恨恨的,更不用說瞧您了,就算如今梔子姐有了孕,可萬一生下來也是個女孩呢?您就是手中無錢也就罷了,您手裡偏偏有些銀子,為了得這些銀子那些惡人也要擺布死你啊。」
「啪!」許楊氏抬手就給了許櫻一個耳光,「再不要讓我聽你說這些混帳話!」她以為女兒是怕她改嫁留下她一個人在許家,沒想到女兒竟口口聲聲的勸她改嫁。
「娘!」
「我看你是摔得糊塗了!」許楊氏撫袖而去。
許櫻躺在床上瞧著母親的背影默默流淚。
上一世母親也是斷然拒絕了連俊青吧,結果委委屈屈被眾人欺凌,死後還因為這事被春喜潑髒水說母親在外面有相好的。
若真的有相好的就好了,也不至於……
這世上的人啊,怎麼就不給母親這樣至美至純的人活路呢,父親啊父親,你怎麼去得那麼早!
許櫻這個時候又恨自己,怎麼就夢醒得晚了呢,若是醒得早一些,她就算是拚死也不會讓父親去看什麼水情,大不了得罪上官丟官罷職,他們一家三口總歸是好好的在一起。
別說一個連俊青,拿十個連俊青也換不回一個許昭業啊。
許櫻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上輩子的那些人、事、物,又浮光掠影一樣的在眼前晃過了一輪,恍恍忽忽似夢似真,自己醒后的那些事,難道是大夢一場?夢醒后她還是那個已經老邁不堪去投靠兒子的「老太太」?
許櫻掙扎著醒過來,天已經黑透了,春喜抱著腿坐在床腳踏上打著嗑睡。
「姑娘醒了。」
許櫻點了點頭,張嘴想要喝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指指桌上的茶壺。
「姑娘可是要喝水?」春喜站了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姑娘您這一覺啊,睡得可真久,舅老爺來看了你幾次都沒醒,大夫給您開了葯,還是奴婢們硬灌下去的呢,二奶奶直說要守著您,好不容易被奴婢們勸走了。」
許櫻喝了水,茶水雖是溫吞的卻好下咽,喝完了她的噪子好了很多,她原來怎麼沒覺得春喜是個話多的人呢,「我睡了多久了?」
「有幾個時辰了,大夫說姑娘年紀小,跟著大人走了那麼遠的路,家裡又有喪事,許是憋住火了,開了好些清熱的葯呢。」
許櫻點了點頭,聽說了連俊青的事她更恨的是自己吧,她一直忍不住想,如果沒有她,是不是母親就跟著連俊青走了,再不回許家,就算是在娘家守寡,也好過在許家如履薄冰……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竟欠了母親那麼多嗎?
她越這麼想越覺得自己生而無用,就連再活這一遭也是無用的了,不如就死在回程的馬車上算了,她去了,母親還有活路。
她本來死前就心如死灰一般,如今經過救活梔子好不容攢出來的再活一回的心氣兒也磨沒了。
瞧著春喜竟然厭恨的力氣都沒了,要說厭恨,她約么只厭恨自己吧,上輩子已然夠糊塗無用,怎麼讓她這糊塗無用的人再活一回呢。
春喜瞧著許櫻怔怔的出神,竟有一些害怕,忙尋個由頭出去了,正好遇見披著衣服來看女兒的許楊氏。
「二奶奶。」
「我聽見有人話說,姑娘可是醒了?」
「姑娘醒了。」
「你也守了半宿了,去歇著吧。」許楊氏揮揮手讓春喜走,自己進了許櫻的屋子。
「娘,若是沒我,你是不是就跟著大舅舅走了?」許櫻小聲問母親。
「傻孩子!若是沒你,我就隨你父親去了!好過在這世上孤苦伶仃!」許楊氏摟著許櫻說道。
「娘!」許櫻靠在許楊氏懷裡哭了起來。
漫天的紙錢飛舞,許櫻披麻戴孝坐在馬車裡晃晃噹噹的向前,這就是真的送走父親了,雖說已經隔了幾十年,許櫻還是覺得心裡被掏空了似的難受,許楊氏樓著女兒,也是一言不發。
許櫻早忘了父親的葬禮有多風光,兩榜進士、六品通判,英年早逝,來弔唁的同窗親朋不知道有多少,就連縣令大人也親臨,可是許櫻原來的記憶里最深的明明就是四叔和五叔為了爭讓誰家的兒子扛靈幡的事大吵了一架。
她跪在靈前,看著兩個大人動手,被嚇得哇哇大哭,結果挨了太太一耳光。
「娘,誰扛靈幡呢。」
「你六叔。」許楊氏說道,她沒想到許昭齡竟如此的兄弟情深,肯替許昭業扛靈幡。
「哦。」許櫻不說話了,上一世六叔的妻兒俱喪,自是沒有心思去管那許多的事情,如今梔子有孕,六叔只不過是替侄子扛靈幡,倒省了好些的口舌。
「二奶奶,二爺的幾位同窗好友,說要見一見二奶奶和二爺的遺孤。」許忠說道。
「太太知道嗎?」
「太太已經准了。」
許楊氏看了眼許櫻點了點頭,「請。」
許櫻在母親的懷裡向外看,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連俊青,他比她記憶里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年輕了好幾歲,頭髮烏黑髮亮,束在四方平安巾里,眉目俊秀斯文,一身白衣素服,身長玉立,站在幾個父親的同窗好友中分外的顯眼。
這是許櫻第一次看見年輕時的連俊青,說來奇怪,上一世的時候連俊青在幹什麼呢,他怎麼沒來呢?或者是來了太太沒讓他見母親和自己?或者是來了她卻忘了?
別人都是叫母親嫂嫂或弟妹,只有連俊青叫的是:「世妹,一向可好?」他聲音裡帶著幾分的沙啞,想必楊純孝已經把許楊氏斷然拒絕改嫁的事告訴他了。
「身未亡,心已亡,談不上一個好字。」許楊氏表情淡淡的說道。
「就算為了孩子,也許師妹善自珍重才是。」
「多謝連世兄惦記。」
連俊青嘆了口氣,把一個荷包交到了百合手裡,「送走了昭業兄我就要進京趕考了,若有什麼事,請傳信到連府,為兄願赴犬馬之勞。」
「多謝世兄了,小婦人安守婦道為夫守寡,許家是名門望族積善之家,怕是沒什麼事要麻煩連世兄。」
許櫻聽母親這麼說完,眼睛就緊盯著連俊青,只見連俊青的臉色變了變,向後退了兩步,深深一輯,轉身走了。
走吧!走吧!你們姓連的這一次要離我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