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一張婚書
第304章一張婚書
日光融融、和風柔暖。
屋裏被葉鳳泠摔來摔去的零碎之物全部被收起,重新換上新的擺好。隻是梅瓶裏插的不再是梅花,換成了隨風搖曳、影落悠然的竹枝。
葉鳳泠捧著《香錄》讀的入神,對旁邊擺的各色小吃點心視而不見。
月麟進來道,蘇世子派人傳話,請小姐去芷園正廳。她怯怯地覷葉鳳泠,以為小姐會拂袖拒絕,不想小姐抬頭直問:“什麽事?”
月麟道不知。
葉鳳泠想了想,叫院子裏小丫鬟去問清何事。
小丫鬟很快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道,說是有客登門。
葉鳳泠微一思量,也不著意妝扮,素麵寡顏,披著鬥篷就來到了正廳。
大理石廳麵熠熠反光,白如漢玉倒影著晶亮。很多株名貴花卉裝點大廳四周,更有叢叢竹枝飄搖其間。竹葉映襯著廳外射入的日光,葳蕤生機為整間富麗堂皇、高貴凜然帶來絲絲雅致柔和。
正廳內亮堂一片,除了花卉竹葉,隻餘桌椅案幾,再無他物,讓人難免覺得空曠些。
葉鳳泠走進正廳時,光線由外向內,自雕花窗欞滲入,在她身後鋪出一地璀璨。時值冬日,廳內卻溫暖如春。
立著的錦衣金冠的公子,氣質溫和、身形伶仃,專注、熱切的凝視葉鳳泠。
“陸公子?”葉鳳泠低呼出聲。不怪她訝異,那日聽完門房護衛們所言,葉鳳泠還以為難見陸羽筠。
“柳葉,聽說你一直在病,現在感覺如何?”陸羽筠眼神灼熱,幾步到葉鳳泠跟前,又中途生生頓住,伸在半空的手最終背去身後。
“我幾次想來尋你,但……”一時想到緣由,他的話也停在一半。
葉鳳泠微不可察地向後退了一步,淡淡笑起:“病來如山倒,沒想到一倒就這麽多日。陸公子身子可好?”
不露聲色地掃視一圈,正廳裏隻有她和陸羽筠,以及身後的月麟,竟連丫鬟、小廝都沒有,葉鳳泠心底起疑。
就算兩人吵架談崩,以她對蘇牧野的了解,怎會如此好心,放陸羽筠進來見自己,還給清場?
想到他手段詭異多變,她暗生警惕,心裏發虛。
至於陸羽筠來找自己的原因,她多半猜出來。家裏定下婚事,若對自己心有牽掛,肯定會有些糾結。葉鳳泠抿著唇悄悄挪了挪腳,輕聲道:“聽蔣小姐說,陸公子和韓小姐好事將近,我先在這裏恭喜陸公子了。”
聞得此言,陸羽筠又窘又怒,麵色再也隱忍不住,猛地舉袖握住她胳膊,急聲:“柳葉,你明知……明知我心儀於你,還這樣說……那韓家的婚事,是……”
他的瞳眸反射日光如盛岩漿,湧動著數不清的濃烈不甘,似挾泉過崖的崩騰河流,激蕩拍打、碰壁礁岩,洶湧又無助、澎湃而倉皇。
胸腔高低起伏,手掌間不覺帶了些力度。
葉鳳泠笑意逝去,望著他情真意切:“陸公子,韓小姐溫柔嫻雅、水靈蘊秀,你們很合適。”
“我不是來跟你說我和她合適不合適的,而是想來問你一句,柳葉,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此言一出,葉鳳泠麵色驚變,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一旁的月麟。四束驚魂目光落於陸羽筠麵上,看他麵紅耳赤、張口結舌。
“柳葉,我不管你是誰,從哪兒來。我隻知道,你意外的出現在我灰暗無光的生命中,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我從沒遇到過像你一樣的人,聰明、美麗、果決、靈動。你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貧瘠無趣的人生。我總想,若我是你,我能做到你那樣麽?我知道你心係蘇世子,我也知道你有難言的緣由不想困在他身邊。所以我想問你,願意和我離開麽?同韓府的婚事,猝不及防,沒時間向你解釋了。可我是絕不會娶韓桃戈的,我想娶的人,從來隻有一個,就是你!”
“我知你心中所想、所願,也知你身不由己,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原本想就這樣陪在你身邊就好了,直到生命的盡頭。但現在,連這個可能都被奪走……如果你願意,從此,你想去哪裏,我陪你去,你想做什麽,我陪你做。你若遇到喜歡之人,我……我也可以接受。隻要你能讓我常伴你身邊,足矣。”
葉鳳泠驚愕於陸羽筠突如其來的直抒胸臆,也看出陸羽筠這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癲狂。她急欲啟口,又被陸羽筠的話攔下:“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有足夠的金銀,全然夠你我用度。至於陸府那邊,我也能解決。隻是……從此後,可能你柳葉的身份,甚至你在京都那邊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但是……你不用擔心,若你想回家看父母,我會陪你一起的。”
葉鳳泠垂著眼心如鼓搗,極力控製,但顯然她微微顫抖的眼瞼泄露了起伏心緒。陸羽筠握緊她胳膊,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放緩語氣,不穩說道:“柳葉……你……你願意麽?”
一絲脆弱、一絲無助。
縷縷微風吹動額前碎發,葉鳳泠目光幽幽地望著臉頰生暈的陸羽筠,眼中的光壓的更深了——“你覺得我會願意麽?”
陸羽筠絕望地側過臉。
葉鳳泠硬下心腸,拂去胳膊上的手,盯著角落的綠竹。
“因為你的不甘心,就要讓我隨你一同隱姓埋名過一輩子,我是不願意的。”看著陸羽筠眼裏的光一點點碎裂,葉鳳泠強忍難過,繼續道:“陸公子,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我也會胡攪蠻纏、也有病容憔悴,不講咱們兩人合適不合適,單講韓小姐,你忍心讓她遭受非議麽?”
這句話仿佛一柄利劍,直插陸羽筠胸口,讓他好不容易架起的心牆瞬間崩塌。
此刻的葉鳳泠,無限後悔,無限悔恨。她發現,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無心之舉竟讓陸羽筠產生了逃婚私奔的想法。
自己是罪人!
眼見陸羽筠臉色青青白白一片,葉鳳泠情知不能將話說的太絕,不禁擔憂地蹙眉問道:“你還好麽?”
陸羽筠看向對麵少女,他了解葉鳳泠迂回腸子的性格,也知道這張美人臉背後的堅韌和詭譎。難道,這一生,兩人真的有緣無份,隻能相伴到此了麽?
他緩緩抬起了蒼白枯瘦的手,撫去她麵頰……
這隻手將將還未觸及那瑩白嬌嫩的肌膚,隻聽到一聲冷笑自側麵傳來。
一陣風吹過,正廳一處門裏,踱步走出白衣噙笑公子。
同牆合二為一的門簾在他身後被放下
公子氣息冷漠似刃,臉色如脂凝雪,在日光下幾近透明,流緞黑發用一根木簪束起於腦後,迎光泛起溫潤儒雅,發下臉廓卻有如冰晶雪雕。
葉鳳泠渾身一僵,心中惱恨無比,渾身發酸。她心裏不舒服,別過頭去頓覺目中又有淚意奪眶而出。她已經明了這分明就是蘇牧野故意設的局,但她不想讓他看自己和陸羽筠的笑話,忙扶陸羽筠坐去椅上。
別過臉,繼續盯著牆角竹葉,當他如空氣。
一直安心做一根柱子的月麟卻手腳發軟,戰戰兢兢跑去牆角。偷偷抬頭,她看到蘇世子從進來就冷冷盯視陸公子,雖然笑著,眉間冰霜銀露寒意森森,極似雪原冰蓋之下的高山鏡湖。
蘇牧野袖子裏飛出一件物什,落入淡淡咳嗽的陸羽筠懷裏。
這是一份婚書,紅紙墨書著若幹字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行大字:陸、韓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捏著婚書的手腕猛地一抖,這份婚書應在成都陸府,怎會到了蘇世子手裏?
霎時,他想到難怪一直拖著的婚事突然被提起,難怪揚州刺史同他家素昧平生,會同意做陸府媒人,難怪成都、揚州距離千裏,短短時日就能定下婚事……原來,都是蘇世子在暗中操縱。
笑而不語的蘇牧野突然開口道:“成都陸家,雖為雄霸一方的香料世家,近些年卻因各地香粉小鋪層出不窮,日漸式微,影響力大不如從前。想來,身為陸府主宅長子嫡孫的玉狐公子,一定也憂心忡忡,想為陸府家族生意盡一份綿薄之力。”
陸羽筠前麵原本有嫡親兄長,卻在數年前因病故去,因而他是他父親實際的長子,也是獨子,而他父親,又是祖父膝下嫡長子。所以,他的婚事,才沒有因他纏綿病榻而被過早匆忙定下。至於江南韓家,乃是渭南一代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從仕人數眾多,遍布國朝文壇。若不是因韓桃戈執意要嫁陸羽筠,陸府真不一定能求娶到韓府嫡出小姐。
想到家中日漸老去的父母、年近耄耋仍日日操勞的祖父,陸二叔這些日子耳提麵命的話紛紛湧現腦海,陸羽筠心中不禁戚戚然。他一手輕撫胸口,一手托著婚書,淡淡咳嗽,幾點殷紅梅花噴濺上去,側臉望望近在咫尺的葉鳳泠,一切顯得悲涼而可笑。
玉狐公子,從小錦衣玉食、神采奕奕,世人卻不知,除了纏綿病榻、遊山玩水,在家族興衰沉浮的洪流之中,他其實也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隨時要為了生意、金錢、前程而奉獻犧牲、甚至湮滅於塵的棋子。
廳內空氣由暖轉涼,幾人皆噤聲不語。
遍觀角落,視線最終停駐於葉鳳泠身上,陸羽筠悲戚、孤絕凝視,他想,這是不是會成為生命裏最後一次見柳葉的時刻,最後一次同她共處一室、共呼吸、同遙望。時光脈脈、百轉千回,翠綠的竹、血紅的梅,都會在季節更迭裏褪去色彩,那他們的記憶,是不是也會經風浸染,輾轉飄零落入歲月斡旋,再也無跡可尋……
“柳葉,我……”
一層薄薄細密的汗珠從他臉上蜿蜒而下,陸羽筠滿心羞愧,那些不甘和憤怒,已經被肩頭的責任重重壓碎,他明白,自己再也握不上葉鳳泠的手了。
他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在洛陽城這個時空焦點相逢,終究要背身離去,各尋歸途。
拿著婚書,陸羽筠不再停留,他最後看了眼蘇牧野,又朝葉鳳泠道他不日就要離開洛陽城,日後若有機會路過成都府,務必去尋他。
葉鳳泠輕皺著眉頭,如同落英繽紛,扶風而立,難掩滿目擔憂,她長長歎出口氣,目送陸羽筠失魂落魄、踉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