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月麟訴主
第186章 月麟訴主
拂曉之光一寸寸爬上聊城任府屋頂、飛簷,薄薄如玉帶飄落。
任府女娘子被人找到時,正躺在府裏一角的偏僻柴房裏迷迷糊糊睡著,衣衫完好、鬢發整齊。聽丫鬟說完任老爺的吩咐後,沉默半晌,她才淡淡道,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躺在這裏。
不提任老爺看到衣衫不整、但清白尚在的任府女娘子作何感想,蘇牧野被叫醒時,還困得東倒西歪。
一切穿戴完畢,蘇牧野佇立於任府門口,俊朗身形融進微亮的柔光,更顯俊美飄逸。月白衣袍襯得他麵白如玉、墨眸烏發,高挺的鼻子下櫻紅色唇角緊抿,帶著起床氣的沉鬱,一直沒有開口,光是周身冷漠氣息就讓人不敢輕易抬眸。
蘇牧野不理任老爺挽留,帶著一身陰影和明亮,扶著洗硯,徑自登上馬車,揚長離去。
馬車裏光線暗淡,闔著眼的蘇牧野右手輕輕動了下,“哧”的一聲,有細小之物劃破靜寂空氣,如此之快,讓近身的洗硯都心悸不已。
一聲過後,外麵馬匹嘶鳴不停,馬車速度一下快了起來。
洗硯額上滲出薄薄汗珠,覷著蘇牧野清冷寡淡的臉色,斟酌半晌。
“輕易被對方騙過,長記性了麽?”還是那道冰冷低溫的聲音,蘇牧野仍然闔著眼。
洗硯用力點頭啞道,“記住了!”
蘇牧野冷淡地揮了下手,“整理一份肖家和任家的資料。讓人十二個時辰監視任老爺和肖老太爺,他們見過任何人都要向我匯報。”
“是。”洗硯垂首道。
看著蘇牧野還在閉眼假寐,洗硯小心翼翼,“主子,葉三小姐身邊的丫鬟到了,其中一個似乎不大活的成了……”
蘇牧野一下睜開了眼睛,冰涼如雪氣息盡散,眸光之中帶著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蒼白大地,發出絲絲縷縷的青煙。
一路行來,情況遠比他原以為的複雜的多、也危險的多,蘇牧野清醒地知道他正在麵對的並不是某一個人、某幾個人,而是一隻未知的、巨大的猛獸,它狡猾凶猛,暗中窺視的同時伺機出擊。
這種情形下,他同葉鳳泠的距離越遠,對他、對她都是最好的選擇。
但即將就能知道她此行的更多細節,還是讓蘇牧野布滿陰霾的心情閃入了些許光芒。
洗硯低斂眉目,眉間輕不可察地鼓動一下,飛快掠了一眼蘇牧野。
月麟見到蘇牧野的時候,她正從和羅房間端出一盆水,屋裏和羅已經陷入昏迷。
她同和羅從那群逃荒者手下逃出來後,想去找葉鳳泠幾人,怎料身上無錢,寸步難行,加上和羅胳膊有傷又發燒,最終兩人淪落到守在路邊等死。
如果不是遇到蘇世子的人馬,她和和羅很可能已經暴屍街頭。
月麟心裏充滿了對蘇世子的感激之情,同以往的畏懼交錯糾葛。雖然和羅可能挺不過來了,但至少在最後的時光,她能舒服一些,這都是拜蘇世子所賜。
當她看到早晨立在院中的蘇世子,心中激動的感激情緒到達頂峰。
月白的衣袍、月白的鞋履、月白的玉冠、月白的麵龐。
公子行步如流水、袖袍鼓風似嵐霄。
蘇世子似乎心緒不佳,顏色冰冷,神情淡漠,也不管和羅病得凶險萬分,讓月麟放下手上所有事,即刻將他們幾人從出京都城開始,路上所有的事,不論大小,細細道來。
這一場講述,從早晨持續到中午時分,期間洗硯不斷送來紙張給世子看,世子低聲吩咐,再回過頭讓她繼續講。
月麟一直立在陽光下,頭皮發麻,不敢抬頭,隻能看到對方錦繡華袍之下的白色鞋履,錦袍偶爾飄蕩,仿佛她七上八下的心。
“所以你們在遇到逃荒者時,身上的銀錢就都扔出去了?”蘇世子淡聲問。
“嗯,小姐讓把首飾和衣裳也都扔了,”月麟抿著嘴唇。
“嗬,她總是很機靈。”蘇世子清冷聲音中蘊著笑意。
也正是他的瞬間溫柔讓月麟紮起膽子,抬頭覷他,就看到蘇世子眯著眼睛在望天兒,唇角勾起,似乎想起了什麽美好的事。
月麟腦中突然湧現出小姐評價蘇世子的話:陰險狡詐、反複多變。
可在她眼裏,隻見到了冷淡孤傲的蘇世子,並沒有看出來對方身上如此複雜的性格,再想到小姐說這話時的咬牙切齒和後來的滿麵冰霜,她不敢往下深想。
瞥到月麟走神兒,蘇牧野又問,“你和她分手時,她身邊隻剩下褚亮和紈娘?”
月麟壓抑著心頭不解,聞言點頭,“還有石頭。”
蘇牧野負手在院中踱步,微微蹙起俊秀眉峰,眼裏流淌著冷月清輝一般的色彩,那目光似河上清露,又似陽春三月飄舞的輕煙,說不出的迷離朦朧。
忽然,蘇世子走到月麟跟前,問道,“你在葉鳳泠身邊多久了?”
月麟轉過臉,“我六歲被我家老太爺送到小姐身旁,到現在有十二年了。”
“在這之前呢?”
“在柳府大夫人身邊。”月麟低下了頭,她是柳大夫人從娘家帶來柳府的掃地丫鬟,可是因為不得大夫人喜歡,被攆出柳府大房,後來正巧葉鳳泠被送來,就被柳老太爺指到葉鳳泠身邊。
“也就是說,幾乎葉鳳泠所有的事,你都知道。”蘇世子平靜地陳述。
月麟瑟縮一下,過了好半天才道,“是。”
蘇世子看著木訥滿臉的月麟,突地一笑,抱臂道,“現在,把你到葉鳳泠身邊後,發生的所有事講出來,尤其是引起她性情變動的大事小情。”
月麟沉默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繡鞋,不吭一聲。
沉默將時間無限拉長,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襲來,這是蘇世子天生所帶,壓得她喘不上氣。
耳畔傳來蘇世子淡漠話音,“你可以不說,但是你還能不能看到葉鳳泠,也會變成未知數。”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家小姐應該教過你,識時務者為俊傑。而且,你可以放心,你告訴我的事,對她並無不妥。”
鼻翼下飄蕩若有若無的淡雅熏香,落在寒涼的空氣裏,寧靜和迷幻混雜難辨。
月麟嘴唇翕動,一層薄薄細細的汗珠滲出額角,待她看清蘇世子眼裏的冷酷無情後,敗下陣,最終深深吸口氣,低聲開口,“承平四年,小姐被送來蘇北柳府……”
整整一個下午加上一個晚上,月麟都在回顧,她的話仿佛將時光重拉回承平四年,蘇牧野透過浮動時光,看著一個繈褓裏的嬰兒,變成紮丫髻的小丫頭,又成長為窈窕少女,他看著她如何筆耕不輟、夙興夜寐,一步步成長蛻變,破繭成蝶。
簡簡單單的語言,平凡的和日常所看條疏上的字沒有任何區別,但他分明聽出了裏麵的孤寂淒苦、聽出了一個少女的不屈和昂揚。
眼前是陸續被點起的璀璨燭光,晶晶亮亮寒星點點,蘇牧野無端就憶起了一雙瞳心濛霧、平靜沁水的眼睛,盯住一方地上恭敬寧靜的剪影,有片刻失神……
入夜寒冷,這場講述從院中挪至室內,蘇世子進屋繼續聽月麟講述。
“這些就是這些年所發生的所有事了,”月麟麵目朝下道。
“你說三年前,她忽然性情大變?當時發生了什麽?”蘇世子麵無表情。
月麟低頭思索:“當時小姐感風寒,十分嚴重,陷入昏迷數日,老太爺都以為救不回來了,誰知小姐後來自己醒了過來,但此後再不像以前性情軟糯,變得……很有主見。”
蘇牧野一直冷冷注視著月麟臉上神情,在麵前之人遲疑未定時用言語逼迫,擊垮對方心理防線。他心中雪亮,對方不敢欺瞞於他。
所以,葉鳳泠真的沒有見過路峰?
蘇牧野蹙眉,長身而立,佇立在窗口,麵容一片冷漠,琉璃珠子一般冷冷閃耀的眼睛盯著月麟伏下的身軀,“你很怕我,你家小姐提起過我?”
月麟身軀微微一動,心中屏息,手心裏漸漸滲出了冷汗。
“說我什麽?”
月麟咬牙,“這個……”
“從實說來。”
蘇牧野慢慢踱步到月麟麵前,並不叫她起身,隻麵容親和軟柔,輕聲笑道,“把你聽到的都告訴我。”
月麟微微抬首,麵前一截雪白的衣襟下擺落於眼中,纖塵不染,直綴及地,她微微怔忪:“小姐說……說世子天人之姿,世人難及……”
“說實話!”蘇牧野語氣轉瞬冷厲。
“小姐說……說……世子陰險狡詐、反複多變。”月麟心裏掙紮不過片刻,心裏一緊低伏下去,深深頓首,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頓時傾現額上。
似乎過了長久的靜寂,月麟才聽到一個冷然語音,“你可以走了。”
月麟愕然,急速地閉了閉眼睛,橫下心直起身子抬頭看了一眼,隻看到了一雙墨黑冷清的眼睛。那雙眼睛亮如水晶,深處還帶有隱隱的涼潤,正一動不動地凝視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