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陳曉月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複習著我們設備各種備件的英文名稱,明天就要考試了。雖然我該看的書和資料都看過了,但是考前恐慌症總讓我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準備不充足。


  她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猶疑而又焦慮。


  「西溪,最近怎麼樣啊?」


  「挺好的。怎麼了?」


  「哎,西溪,你英語怎麼樣啊?去了外企,英語有進步嗎?」


  「還行啊。怎麼啦?」


  「『還行』是什麼意思?能對答如流嗎?」


  我笑一笑:「對答如流還不算吧,但是能聽懂,也能讓對方明白我的意思。」


  「那就行了。」電話里她的聲音如釋重負,「明天我有一個採訪,是採訪一個老外演員和他老婆,倆人都是英國人。雖然這個老外會說點兒中國話吧,但是也實在有限。而且好多事兒還得問他老婆。我實在搞不來,要不你幫幫我?」


  「這種情況,雜誌社不是應該請個翻譯嗎?」


  「嗨,咱們雜誌社那個摳勁兒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他們本來有個助理能當翻譯的,結果助理回老家結婚去了。雜誌社說就湊合湊合得了。反正這種採訪,文字是次要的,圖片是主要的。拍照又不用說話。」


  「那你就湊合湊合唄。」


  「我不行啊。為了這事兒我都有心理陰影了,你幫幫我,好不好啊?」


  我想了想,問:「明天么?什麼時候啊?」


  「放心,絕對不耽誤你上班。」陳曉月的聲音興奮起來:「明天下午六點半,酒仙橋的那個攝影棚,你知道的。」


  「六點半?那屬於加班啊,你給加班費嗎?」


  「給給給!我請你吃飯,行了吧?」


  「行啊。有飯就成。我也不用太高級,李老爹香辣蟹就行。」


  「你宰死我得了。明天六點半啊。」


  早上經過前台時,芭比已經坐在裡面了,沖我說了一聲「早啊」,就又轉回了電腦。雖然她肯開口和我說話我已經很高興了。可是我還是懷念以前那個大呼小叫、嘰嘰喳喳的芭比。


  早上的考試很順利,題目出乎意料的簡單,就是把兩份去年洛克不知道哪個地區的合同翻譯成英文,合同里的地名都被模糊了。這麼簡單的題不就分不出水平高低上下了嗎?我反倒有點擔心了。


  從我們公司到酒仙橋並不太遠,有半個小時就到了。可是那是在平時,現在正是早晚高峰時期,窗外遠遠的國貿橋上的車流就像是被卡住了的盜版碟似的,半天才動一下。


  一到下班時間,我就急忙打了卡直奔公交站。


  趕到關哥的攝影棚時已經過了約定時間了。


  這個大院原來是某個工廠的廠房,灰色的建築高高聳立,外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院子里綠樹如蔭,周圍的草地上開了花圃,種滿了月季、玫瑰,在奼紫嫣紅裡面有一小片薰衣草。門口的大木桶里粉色的繡球花開得熱鬧。


  在綠茵之下的草地上還安安靜靜地坐著一小尊盤著腿的石頭佛像。佛像身上斑斑駁駁的,是故意做舊的效果。旁邊擺放著雕花樓空的鐵藝桌椅,採訪拍攝間隙時,明星們喜歡坐在這裡隨意喝點清茶。


  總之,這裡裝修得有那麼點兒格調。


  走進去,裡面是巨大的廠房,中間沒有隔斷,十來米的挑高,沒有刷牆,紅磚就那麼裸露著。八九十平米的正廳顯得非常空曠。正對大門是一排沙發,沙發對面的電視上常年放著英文的節目。左邊有樓梯盤旋而上,樓上是關哥的卧室、書房和暗房。右邊用半堵水泥牆隔開的空間是化妝間和更衣間。


  化妝間里四面巨大的鏡子,上面安了強光化妝燈,那裡就是一個水晶玻璃的世界,在裡面呆著你能看到各種角度的自己。


  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人能欣賞到自己各種美,而平時自覺得長得還行的女孩子們在那兒就現原形了。


  往後走是一個三四百平米的攝影棚,裡面各種照明器具齊備。每次拍攝的時候,關哥把頂上巨大的照明燈「啪啪」打開,熾熱燈光炙烤之下,無論拍的人還是被拍的人都嘩嘩流汗。化妝師在旁邊隨時待命,必須趕在妝容被汗水弄花之前及時止汗、補妝。


  我剛走過樹蔭下的佛像,陳曉月就從門口迎了出來。


  「哎呦,姐姐,你怎麼才來呀?人明星都到了,化妝師也到了。我們誰也不會英語,就這麼干戳著。趕緊的吧。」


  她把我拽了進去。


  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樣子。平板大電視上正放著不知道哪一年的米蘭時裝秀。解說都是英文的,沒人看,也沒人聽得懂,就權當背景音樂了。


  關哥正在「啪啪」地測光,聽見聲音回頭看了一眼是我就急忙走過來。


  「喲,今兒你來了。有日子沒見了。聽說你不在雜誌社了?」


  我還沒回答,旁邊陳曉月嘴快地說:「人家現在在外企,英語好著呢。我今天特意把她找來當翻譯。」


  我聽了這赤裸裸的誇獎,有點臉紅,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


  「哦,是嗎?」關哥應了一聲,湊近我壓低聲音:「那倆老外可夠橫的,你趕緊進去吧。」


  一進化妝間,我愣住了。高瓦數的化妝燈全部打開了,一片水晶玻璃世界里,有兩個人在光影中面對著化妝鏡子坐著,鏡子映照出他們的面容。


  他們旁邊站著一個人,正拿著刷子在坐著的女人臉上塗塗抹抹。他的頭髮染成紅色,額前有厚重的劉海,越發顯得他皮膚的白皙和下巴的小巧,鼻子高挺,鼻樑中間的鼻骨節微微隆起,耳邊一顆金屬耳釘閃出一點星樣的光亮。他身上穿著素麵的白T恤、工裝褲。


  他轉過頭來看見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我向他打招呼說:「嗨,奇童。」


  奇童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裡,愣住了。旁邊雜誌社外聯部的小蕊跳過來拉著我的手:「哎呀,西溪姐,你來啦,好久不見了。」


  小蕊負責聯絡各個品牌的公關,每次拍攝,借衣服的事情都由她負責。


  小蕊見旁邊奇童停止了化妝,呆立著看我,連忙把他拉過來說:「這是原來在我們雜誌社的劉西溪呀,別告訴我你不認識她啊?」


  我和奇童彼此看看,氣氛微妙而尷尬。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已經失去了宣布彼此關係的良機,只能順著小蕊的話裝下去。


  我向奇童伸出了手:「最近挺好的?」


  奇童遲疑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挺好。」


  陳曉月在旁邊早就不耐煩了,扯扯我的袖子:「西溪,這是James和他的太太Sofia。」她的手一指坐著的那兩個人。


  然後對著那兩個人說了聲「Hi」,指了指我,意思是要介紹,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那兩個人側頭頭看著我,藍色的眼睛在我身上繞了一下。旁邊的陳曉月「啊啊哦哦」地急得說不出話。


  我急忙走上前去,自我介紹說我的名字叫Anne,我也是雜誌社的編輯,今天和陳曉月一起採訪。


  終於聽到有人講熟悉的英文,這兩個人臉上焦躁不安的神情減退了一些,狐疑地伸出手,跟我說:「Nice to meet you」。


  化妝間里的氣氛終於鬆弛下來。


  陳曉月拉住我說:「咱們得抓緊了。」


  和陳曉月說了兩句,卻見James和Sofia怔怔地看著我們。我意識到他們對外語環繞的不安,立刻用英文對他們說,要開始採訪了。先採訪太太。


  我對奇童說:「咱們還是老規矩,邊化妝邊採訪吧。」


  奇童表情嚴肅地點點頭,繼續了剛才因為我的出現而中斷的動作。


  他動作利索,手一伸,女助理就把他要的東西遞過來。化妝間里很安靜,就聽見他低聲地吩咐:


  「smash box 妝前乳。」


  「1號粉底。」


  「粉調高光。」


  「米色遮瑕。」


  助理有時候把東西遞錯了,他看見不對,「啪」地一下把助理的手打回去,助理立刻縮回手然後恭謹地重新遞上東西。


  我倒不知道,原來奇童也有這麼威嚴的時刻。


  陳曉月把錄音筆拿出來放在化妝台上靠近Sofia的位置,然後她用中文提問題,我聽了再翻譯成英文說給Sofia聽。然後Sofia回答,我撿關鍵的句子翻譯一下,陳曉月點點頭記下要點。


  可是這樣一來一去,四個環節太麻煩了。從一開始就手忙腳亂的。Sofia的回答常常被我的翻譯打斷。陳曉月聽不清又要我重複一遍,我這邊說那邊聽,忙得焦頭爛額。


  三四個問題之後,我已經見汗了。Sofia倒是很體貼,看見我嘴忙不過來,她就暫停話頭,讓我先說完。


  陳曉月還要問問題,我一把拿過把她手裡的採訪提綱,大致翻閱了一下,按照思路順序問。採訪完Sofia,我站起來走到James那邊坐下,開始問他問題。


  當聽到丈夫訴說多麼愛她時,Sofia笑著側頭看了丈夫一眼,伸過手與丈夫十指交扣。


  相比較起Sofia略微平凡的外貌,小明星James長得像時裝雜誌上的男模似的,鬍子修剪得很性感。他看起來也不像關哥說得那麼橫,沖我微微點頭,很紳士地笑著。


  採訪完了,陳曉月也把錄音筆關了收起來,我鬆口氣剛想去倒點水來喝。奇童和助理把衣服架子推過來,上面掛滿了他們從各個品牌借的服裝。


  沒辦法,大明星的衣服有人送上門來,還就怕你不穿;小明星的衣服就得自己辛苦了。


  很快,Sofia和小蕊就起了衝突。她擋開了小蕊為她挑的衣服,手指在衣架上扒拉來扒拉去,最後從最邊上取下一套裙子說:「I pick this one。」


  小蕊急得把我拉過去跟我咬耳朵:「這可由不得她,這都是人家贊助了的,必須得穿。」


  我急忙跟Sofia說必須穿這套,但是她表情淡淡的,似笑非笑,但是她的手仍然擋開了那套衣服。


  我明白了。就我跟公司里那幾個僅有的老外打交道的經驗來說,老外對你客客氣氣的,那並不表明他喜歡你,而只是出於他們認為必要的教養。至於人家的品味嘛,容不得你置喙。


  我急忙改了說法,跟她說,其實每件衣服都應該嘗試一下,萬一發現拍出照片來很好看呢。而且在照片刊登以前,我們都會發給他們看看。如果不好看,刪掉就可以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Sofia終於微笑點頭了。我和小蕊互望一眼,彼此鬆了一口氣。


  「你說了什麼讓她同意了?」陳曉月低聲問。我沖她擺擺手:「現在先不說這個,趕緊把照拍完。」


  拍照的時候,我還是不能休息。關哥把我叫過去,讓我翻譯他的指令。


  滿場就聽見我的聲音喊著:

  「turn right」


  「a little bit」


  「more than a little bit」


  「OK!That』s perfect!」


  「Smile,show me your teeth」


  拍照,換衣服;拍照,換衣服……我、陳曉月、小蕊、關哥的助理和奇童的助理一齊上陣,五個人伺候這兩個人。當一切都終於弄完的時候,我坐在椅子上已經累得不想動了。


  James和Sofia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關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拍工作照。


  小蕊和陳曉月率先衝上去,站在明星旁邊,笑眯眯地擺好姿勢。其他人也紛紛走過去,站在旁邊,一齊看著鏡頭微笑。


  「你也去啊。」關哥從三腳架後面探頭出來對我說。


  「來呀,來呀,西溪。」陳曉月也沖我招手。


  我笑著擺擺手:「算了吧,我今天就是來打醬油的。」


  「打什麼醬油,今天就是你最關鍵了。」小蕊說。


  奇童突然從隊伍里走出來,把我拉過去,拉到他身邊站著。


  見人都站好了,關哥比劃個手勢,喊著:「茄子,哦,對,cheese!」


  大家一起喊「cheese」,一隻手在背後悄悄拉住我的手,是奇童。我轉頭看看他,他對我微微一笑。「咔嚓咔嚓」這一切都定格了。


  隨著咔嚓聲結束,大家都彷彿從石像變成了活人似地,臉上的笑容迅然消失,四散開去。


  James和Sofia客氣地跟我道了謝。Sofia輕聲說James昨晚趕了一晚上的戲沒睡好,今天補了點覺過來,晚上還得回去趕戲,狀態不好,請多原諒。


  我看見她的碧藍眼珠透出歉意的目光,不由地握緊了她的手。接著,他們又跟攝影棚里的所有人都一一握手。雖然語言不通,不過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然後兩人十指交扣,牽著手走了出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對關哥說:「人家這不是挺好的嗎?沒你說得那麼橫!」


  「嗬,你是不知道,他們剛進來的時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對誰都愛答不理。」


  「嗨,那不是語言不通嘛?」


  時間也晚了,攝影棚里的人都在忙著收拾。關哥沖陳曉月說:「片子修好以後,我明天給你快遞過去。原片還要嗎?」


  陳曉月想了想:「不要了吧。」


  「行。」關哥說完走上樓去了。


  小蕊忙著收拾衣架上的衣服,拿大塑料袋一一套好了放到行李箱里去。跟陳曉月說:「明天早上我得先去還衣服去,中午才能回去。你幫我跟我們頭兒說一聲。」


  「知道啦。」陳曉月應了她一聲,轉過臉來對我犯難地說:「你看,現在都9點多了,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長的時間。那頓飯咱們改天行不行?」


  我心裡暗笑,這個小摳兒。看她為難的樣子,我一拍她的肩膀:「行了,知道你忙。吃飯改天再說吧,今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陳曉月如釋重負:「好啊。」


  我笑笑,跟小蕊說「拜拜」。小蕊旁邊的奇童和他的助理也正忙活著收拾化妝箱子。見到我跟小蕊說「拜拜」,奇童站直了身體,正要跟我說點兒什麼。


  但是面對眼前小蕊亮晶晶的眼睛,我只好也沖奇童揚手說「拜拜」。


  奇童望著我,猶豫著要不要追過來,陳曉月卻突然插在我們中間。


  她拽住我說:「等會兒,你先別走呢。這錄音筆里的東西我也聽不懂啊。不行,你還得幫我。」


  我把錄音筆從她手上拿過來:「得得,我回家去給你翻譯出來,總行了吧?你的郵箱還是以前那個吧?」


  「對,沒錯兒。你抓點兒緊,主編催著要稿子。」


  「求人幫忙還這麼多事兒?」


  「唉,我最近日子不好過啊,不夾起尾巴做人還能怎麼辦?」


  我看她臉色凝重,不由地問:「怎麼了?」


  陳曉月看見別人沒注意,把我拉到一個僻靜角落開始訴起苦來:「你不知道,現在王新蕊當副主編搞得大家都沒法活了。你知道,咱們原來就跟王新蕊不對付,現在她更是針對我。當然了,這也怪我,我拉不了贊助啊。我跟你說,我現在的日子就像每天在針尖上過活似地,每天都鑽心的疼。」


  「有這麼誇張嗎?」


  「我不管了,你一定得幫我找個工作。我要不是怕沒錢吃飯交房租,早就辭職了。」陳曉月一臉苦大仇深。


  我拍拍她:「那我給你出個主意。其實雜誌社不光你恨她和馬總,還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恨著他們倆,你去找那個人聯手對付他們倆不就行了?」


  「誰呀?」陳曉月沒反應過來。


  「主編呀。據我了解,主編對咱們這本雜誌還是很有感情的,不會願意看到馬總他們這麼胡搞。馬總是想要陞官的人,所以搞短期效益是為了政績。王新蕊是想要好處的人,搞短期效益是為了拿好處。只要你去和主編聯合,再聯合其他有意見的編輯一起鬧起來,馬總怕影響他的仕途一定會認慫的。只要馬總慫了,小王就不足為懼了。」


  陳曉月怔怔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劉西溪,我發現你厲害了,你太厲害了,你人不在雜誌社,卻把什麼都看得這麼清楚。你太可怕了。」


  我微笑了一下。我不過是把每天聽到的、看到的和想到的方式方法運用一點點到雜誌社裡邊去罷了。


  「哎,對了。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陳曉月突然莫名其妙地問。


  「我得罪人?沒有啊!怎麼了。」


  「有人打聽你。」


  「什麼?」


  「最近我在雜誌社接到一個電話,打聽你在這裡的情況。」


  「真的?」我吃驚了。腦子裡各種念頭冒出來,是誰打聽我?打聽我幹什麼?是Vivian嗎?她發現了我的過去?她要再一次出手了?


  「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問。


  「一個女的,聽聲音像是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我迷惑了。


  道過再見之後,我思索著走出了攝影棚的大門,走進了溶溶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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