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海威的展位在我們展位的後面,雖然也是靠中間的位置但是比我們的位置還是差了一些。走近展位時,我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把脖子上掛著的胸牌摘下來塞進兜里,然後做出閑庭信步的樣子到處看。
我想也許空著手直接過去要資料不太好吧。於是,我先走到其他展位拿了一圈資料。待手上有了四五個袋子時才慢慢走近海威的展位。
展位前面站著一個女孩,正在四處張望。見到我走過來,女孩臉上洋溢起明亮的笑容:「您好,請進來看看。」
她的套裝顏色、款式跟我身上的很相似。我們這些底層小職員都是這樣的穿著。我心裡有點虛,我這樣子一看就像是來參展的。
「哦,你好。我想了解一下你們的產品,有沒有一些資料給我看看?」
女孩的笑容停滯了一下,估計像我這麼直截了當地客人不太多。其他那些客人都需要他們百般拉攏才能上道。而很少有我這種上來就要資料的。
「請問您想了解哪些方面的產品?有沒有興趣跟我們的銷售經理談談呢?」女孩問。
我的目光往旁邊一飄正看見Serena的背影,栗色的頭髮披在肩上。心裡想還是不跟她打招呼更把穩一些,便說:「嗯,不用。我們處長派我來看看。我先拿一些資料過去,如果有需要再請我們處長來談談。」
我想起昨天來我們展位的那幾個穿黑夾克的男人,是什麼公安局的處長。果然說是「處長」手下的人,女孩的熱情又提高了一個高度。
她一邊忙不迭地把我往裡讓,一邊說:「不知您是哪個單位的?您需要些什麼資料呢?我們這裡有……」
她一邊說一邊蹲身下去開始往一個禮品袋裡裝資料。但是她的動作被一隻手給按住了。黑色鉛筆裙勾勒面前這個人渾圓的臀部和纖細的腰肢,真是完美的身材。我眯起眼看著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女人。
「小柳,你去那邊接待,這裡就交給我好了。」Serena說。
「哦,好。」女孩看了一眼我走開了。
看著Serena來勢不善的樣子,我之前滿滿的信心有點萎靡了。
「你好,這些資料我們不太方便給你。現在請你離開我們的展位吧。」Serena微微笑著,很客氣地說,彷彿並不認識我。
我瞬間明白了。那個在北方機場辦公樓洗手間里給我洗臉的Serena,和那個在酒吧里輕輕搖晃著酒杯冷漠倨傲的Serena,都是我的朋友Serena。而面前這個客氣而疏遠的Serena,則是海威的銷售經理。我弄混了,是我的錯。
「請你出去。」Serena客氣而堅決地說。
「好,對不起。」我臉上掛著客氣的微笑。
果然是戰場無父子,賭場無兄弟啊,我跟她就更是什麼也算不上了。看來得另想辦法。
我一邊默默想著,一邊慢慢走出了他們的展位。一回頭,看到Serena走回去在那個前面負責接待的女孩耳邊輕輕耳語幾句。女孩迅速瞟了我一眼,對Serena點點頭。
走回我們的展位,我把胸牌拿出來掛在脖子上。見我提著一堆東西回來,芭比高興地接過來。「哎,我看看海威的資料,到底什麼了不得的。」
李樂永聽見也快步走過來,但是他的眼睛一掃那些禮品袋,眼神就暗淡下去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拿到海威的資料。」正忙著翻看的芭比停住了手裡的動作,嘆了一口氣:「是不是?你也不行啊。」
這不像是芭比慣常說話的口氣。我正納悶呢,旁邊看著這一切的Vivian忙上前對李樂永說:「李總,要不我想想辦法吧?」
李樂永擺擺手:「別白費精力了。他們都認識你,沒用的。」
Vivian抿嘴一笑:「我知道。我有別的辦法。」
李樂永有點驚訝了:「什麼辦法?」Vivian神秘地用一根手指擋住嘴唇,彎腰下去用一個禮品袋裝了一些本子、筆和水杯之類的小禮品就走出去了。
一會兒的功夫,Vivian就拎著印著海威大logo的禮品袋走了回來。George、陸海空、芭比等人都圍過來看。
「你怎麼弄到的?好厲害啊。」芭比說。李樂永則急忙接過那個袋子翻看裡面的東西。
「是你在外面找了兩個人去海威的展位拿的吧?」李樂永邊看邊說。Vivian得意的笑容凝住了:「您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不然你剛才為什麼拿那些東西出去。」李樂永說。
Vivian爽朗地一笑:「佩服,佩服。」
李樂永看了看手裡的東西,點點頭說:「資料還挺全的。也不知道你怎麼教那人說的話,拿了這麼多。」
Vivian再次漾起笑容:「我特地囑咐他找其他人,別找那個最高最漂亮的女人。」
George附和著說了一句:「真不容易啊。」接著,他皺起眉頭向李樂永抱怨說:「李總,Billy有點不太像話啊,展會開到今天,才來過展位一次。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銷售部的人了,但畢竟還是公司的人,用著公司的錢來深圳,卻一點兒事都不辦。」
李樂永把手裡的資料遞給我,又囑咐了一句說:「記得回去把資料歸檔處理。」
然後他平靜地對George說:「萬先生昨天下午來告別的時候他就不在。這些事情不用我去說,萬先生早就看在眼裡。如果萬先生對他有意見會去讓秦冠去約束他。如果秦冠都沒有管束,那就說明萬先生沒有管。萬先生都不管,你覺得我管會有用嗎?」
George聽了還是有點不忿,但是也沒有辦法,嘟嘟囔囔地坐下了。
李樂永看看他:「雖然不好管,但說一聲總是需要的。你一會兒給他打個電話吧。」
到吃晚飯的時候,很久沒有露頭的Billy終於來了。他一出現,上午還在抱怨他的George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親熱地跟他打招呼。
Billy少有地露出了歉意對李樂永說:「李總,真是不好意思這幾天實在有事,都沒有太多時間去展位上看一看。」
面對他少有的歉意,李樂永未置可否,看了他一會兒,又喝了一口水才慢慢地問道:「哦,辦什麼事了?」
Billy說:「我去打聽了,沂元機場擴建的設計圖紙改了,他們不上雙通道的機器了,改上高速安檢機。這樣的話,咱們拿下這個單子就有希望了。」
李樂永還沒回答,George在旁邊接嘴說:「這個我們早知道了。昨天祝總來過我們的展位。祝總仔細看了我們高速安檢機的視頻,又問了好些問題。現在大家都知道他對這個興趣很大。」
「哦,是嗎?」Billy的興頭被潑了一大瓢冷水。他不再說話了,低頭吃菜。
「我記得你之前說來深圳時,要和香港的那個醫生碰面。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李樂永冷不丁地問。
Billy低下的頭猛地抬起來,臉上的焦灼暴露無遺。「事情不順嗎?」李樂永問。
Billy遲疑了一下正要回答,手機卻突然響了。他拿起手機一看上面顯示的名字,臉上的煩躁更明顯。他對李樂永搖搖頭,起身離開餐桌接起了電話。
雖然隔得遠,但是他的怒吼還是把一兩句話飄送到了我們耳朵邊。
「喂。不行,根本就見不著他。我好不容易拿到了電話和地址,但是根本等不著她。電話通了一次,他說要看病就要去他診所。還用你說?我早就約了,根本就預約不上。要能預約上我還費這勁嗎?不行,我不同意,你想都別想。行了,就這樣了,掛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回來。然而不知電話里的人說了些什麼,已經拿下來的手機又放回了耳朵邊。他剛才激昂的神情突然轉為頹喪,整個人像是癱了似地倒在椅子上,聲音也低沉了下來。
「算了,實在不行,就別看謝靜雯了,在香港再找個別的大夫看,我不信……」
當聽見那個名字時,我的心臟停跳了一下然後猛烈地跳起來。隔著桌子,我迅速看向了李樂永。他的眼睛盯在Billy不停動著的嘴唇上,彷彿眼睛能夠替他聽一聽到底是不是那個名字。
周圍的人還在吃著聊著,還沒有發現兩個面如白紙的人呆坐不動。
Billy突然的一聲吼打斷了大家彼此聊天的聲音。
「權威,權威,我就不信權威的大夫就她一個。」Billy對著電話嚷嚷:「香港的大夫不是英國就是美國的醫學院畢業的,都一樣。你不用迷信她。金莉莉,我告訴你啊,不許去康復中心。別往裡白扔錢,那些小孩和家長都不正常。我看現在連你也不正常了。哭,你就知道哭,哭頂什麼用。」
放下手機,Billy並沒有把情緒轉換過來,而是惡狠狠地盯著手機,好像要把手機看出一個洞來。所以他對於身旁坐著的人情緒變化一無所知。
可是桌上的幾個人早就停止了聊天,把注意力集中在Billy的咆哮上。
幾個人面面相覷。Vivian很快就發現了李樂永的異樣。「李總,你怎麼了?」她問。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李樂永的臉上。他的臉色有點發白,目光直愣愣的。
餐桌上的氣氛詭異到極點。「謝靜雯,」我不由地把這個名字念出來,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轉過來粘在我的臉上。Billy猛地抬起頭看著我:「怎麼?你認識她?」
我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李樂永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我倒是認識一個謝靜雯,學醫的,後來到美國留學了。」飯桌上的其他人停止了聊天看著我們。
Billy急切地說:「診所里有她的簡介和資質證明。她是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的醫學博士,北京人,原來在北京大學醫學院上學。我看她的年紀好像才三十多歲。應該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吧?」Billy期待地看著我。
他每說一個字就像在我心裡砸下一個坑。不用懷疑了,就是她。李樂永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拿目光詢問他。他微微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的嘴唇有點輕微地抖動。
都這麼多年了,聽見她的名字就如同面臨一場地震。她對於他還是這樣一種存在嗎?
那個餐廳的女銷售也好,Vivian也好,趙芭比也好,甚至包括我,所有的女人對於他不過是蜻蜓點水,到不了心裡去的。
我說不清是心痛還是什麼別的痛,只覺得呼吸都難以維持。
「你認識她嗎?」 Billy看我沉默,又追問了一句。
唇邊帶著一點凄涼的微笑,我看著李樂永的眼睛回答說:「嗯,應該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北京人,原來是北大的,後來到霍普金斯去留學了。」
「真的嗎?」Billy有點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點了點頭。
Billy終於相信了。他哽了一下,臉上浮起急切的笑,語氣更是少有的溫和。
「劉西溪,」他說,這還是他第一次以這樣的語氣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咱們倆過去有一些矛盾。我也誤會過你。希望你能不要……」
他停頓住咽了一口唾沫,喉結艱難地上下動著。他一向對我橫眉冷目慣了,突然一下子要低三下四來求我。別說他不適應,連我都不適應。
他費力地繼續說:「不過那都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我對你個人還是很欣賞和佩服的。你看,你能不能……」
桌上的人都看傻了,這戲劇化的一幕實在太出人意料了。芭比眨巴著眼睛看我,想不到我還有畢業於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這麼光閃閃的厲害朋友。
「喲,現在想起人家來啦?當初你可是好幾次把人劉西溪往死路上逼。」芭比突然懟了Billy這麼一句。
我心裡一驚,今天芭比對我好的有點過分。她平時絕不會這樣為了維護我而跟Billy這種硬茬子當面對著干。
Billy的臉色更尷尬,一陣紅一陣白的。看著我張了好幾次口,嘴唇蠕動幾下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來。
看著別人尷尬,我比別人更尷尬。這種被人央求的感覺,有得意,有不安,也有不忍。Billy不管他平時多麼囂張刻薄,也終究是一個為了孩子鞠躬盡瘁的父親。
父親,想起這個詞我的眼睛有點熱了。
George、Vivian、陸海空、芭比、Billy全都看著我,我成了全桌的焦點。就連服務員接二連三地來上菜也沒有打斷這種注視。而我看著李樂永,他沉默地吃著東西、喝著水。
他的故作鎮定恰恰說明了他心裡的慌亂。他難道不明白嗎?這個時候他應該裝出適度的好奇心。但是我猜,他已經裝不下去了。
我終於把目光放在了Billy乞求的臉上:「謝靜雯是我們家以前的鄰居。我上學的時候跟她挺好的。你把她聯繫方式給我吧,我去跟她敘敘舊,順便幫你說說看。」
Billy惶恐的臉終於踏實了:「那太感謝了,太感謝了。你不知道我已經被我兒子的事情弄得快發瘋了。主要是我老婆太沉不住氣了。她想立刻帶兒子去參加康複課,那種課都是騙人的。我待會兒就把電話、地址寫給你。還得麻煩你快一點,我聽說她的會已經結束了,明天早上就要回香港去了。我不會耽誤她太多時間的,只要把我兒子平時拍的視頻拿給她看,然後請她跟前台護士說一聲,讓我們約個時間。我帶兒子去香港她的診所看。拜託,拜託!」
「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她。」我說。
「太感謝了!太感謝了!」Billy不停地說。他語言太貧乏了,說來說去只有這兩句話。
George看見這一幕晃動著胖腦袋呵呵笑了:「這樣就對了嘛。大家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難免有牙齒磕著嘴唇的時候,大家說開了不就沒事了。Billy你也不能太張揚了,誰知道哪塊雲彩會下雨呢?」
George的話軟中有點帶硬,但是此情此景,Billy除了低頭「嗯」「嗯」兩聲之外,也不能說別的話。
我卻沒有因此而心裡輕鬆一點,拿起筷子舉著半天沒有吃一口菜,一轉頭卻碰上陸海空的目光。他的目光陰沉沉的,裡面有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西溪,這個滷水豬手特別爛。你嘗嘗。」旁邊芭比伸過來一筷子,一塊醬紅色的豬蹄放在我的碗里。
看著碗里那一大塊有肥有瘦的肉,我再次覺得芭比殷勤得有點過分了。
看著她紅艷艷的嘴沖我咧開時,我突然明白了:她不希望我把昨晚的事情說出去。看來她昨晚心愿達成了。
可是李樂永……我看了看桌對面沉默著吃飯的男人。今天李樂永多一眼都沒有看她。這樣膽戰心驚地送上門去就換來這樣的結果嗎?
他到底是太多情還是太絕情了?
我夾了一筷子菜連同滿腹的心事咽了下去。
飯後,心滿意足的人們紛紛走到酒樓門口揚起手臂,準備打車回去。
我剛鑽進計程車的後座,Billy也跟著鑽了進來,坐在我旁邊。「那個到酒店以後麻煩你等一下,我寫個紙條拿給你。」他說。前排坐副駕駛的陸海空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
回到房間,過不了一會兒就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是Billy。他遞給我一張酒店房間里的便籤條,上面寫著電話和地址。
我遲疑地接過紙條。看我不是很爽快的樣子,Billy臉上的焦慮轉為哀求。
「剛才吃飯的時候,當著大家我不好說。過去的事情我對不起你,請你幫幫忙吧。拜託拜託了。她明天就要回香港去了。她的號很難預約上的。我老婆都急死了。」
「好。我知道了。」
「她住萬豪酒店。你們敘舊的時候千萬別忘了幫我說一下。真的拜託你了。」Billy說,雙手拱起作揖。
敘舊?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好,我盡量試試吧。」我接過了紙條。
當我撥通李樂永的手機時,鈴聲剛響了一聲就聽見了他深沉的聲音:「喂。」
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嗎?我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拿到了?」他問。
「嗯。」
「你到我的房間來。」他說。
「還是到大堂吧。」我說。
他沉吟了一下:「好。」
電話掛斷了。我們倆的對話從頭到尾都這麼簡單。真是托謝靜雯的福,我們倆都已經這麼有默契了,甚至超過了我們還是夫妻的時候。
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看著電梯門打開,一身西裝的李樂永走了出來。他刮過鬍子了,頭髮也整理過了,腳上的皮鞋鋥亮,完全不像是在展會裡站了一天的樣子,倒像是早晨剛出門時那樣清爽。
手上的汗把紙條濡濕了,攤開手把紙條遞給他時,我感到手心裡一陣涼意。
「謝謝。」他低聲說著拿過了紙條,「我只是想去看一看。」
「不用解釋。」我搖搖頭。
這麼久了,他還沒忘,我也沒忘。到什麼時候這個結才能打開?
他瞭然地點點頭,拿過紙條大踏步地走了。透過玻璃門,我看見他快步下了台階,一揚手一輛計程車戛然停在他的面前。他打開車門坐進去,車子輕點一下開走了,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我又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情緒平復才起身準備上樓去。必須平復心情,我才能面對芭比的嘰嘰喳喳。
然而一個人擋在了我的面前,定定地看著我。看到他,我才平靜下來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來。他兩眼灼灼地盯著我,我無處可逃,只能面對面地跟他站著,露出了尷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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