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周的鄭重其事讓我吃驚。我也收起了笑容,問:「什麼事?」


  小周停頓了一下:「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能不能請你在樓下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這事說來話長。」


  洛克所處的大廈地下有一條小小的步行街和地鐵出口銜接。這條街上全是各種小清新的餐廳和西式蛋糕店。像什麼「廈門風味」、「一番風味屋」、「愛上檸檬」等等。


  小周帶我到研磨時光里,點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柳橙汁。柳橙汁送來了,我以為那是給我點的,正要伸手去拿,小周卻自顧自地拿起杯子,咬住吸管,喝起橙汁來。


  見我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吃了一驚,滿帶歉意地說:「咖啡是給你點的,我喝不慣那苦玩意兒。」


  我的手縮了回來。我說:「哦,我一般下午不喝咖啡,怕晚上睡不著。」


  「啊?」小周愣住了,「那我再給你點一杯別的。」說著,他揚手就要叫服務員。


  我趕緊把他攔下來,笑著說:「算了算了,我跟你開玩笑的。趕緊說正事兒吧。你有什麼事兒要我幫忙?」


  小周揚起的手垂了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了下來,半天沒有說話。


  咖啡送來了,香氣撲鼻。雖然我在下午真的不喝咖啡,但還是忍不住啜了一口。


  「你……這次去展會,是和芭比住一個房間嗎?」


  「是呀。她要求跟我住在一起。她告訴你的?」


  小周搖搖頭:「她沒跟我說,是我自己聽到的。」


  「所以呢?你到底要我幫什麼忙?」


  小周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我想……請你幫我看住芭比。」


  「看住芭比?什麼意思?」


  「這次展會本來用不著芭比去的。你知道她為什麼非要去嗎?」


  「不知道。」我說。


  「她……」小周只說了一個字就閉口不言了。他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讓我起了疑心。心裡模模糊糊罩了一團黑霧。我看不清那是什麼,但隱隱覺得不妙。


  「因為她有一次無意說到,這次展會是唯一的一次機會讓她和公司的各個領導們住在同一棟樓里,而且出門在外,大家都沒有拘束,可以很隨便。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但我不太敢相信自己明白的東西。見我不說話,小周有點急了:「就是說芭比打算這次利用展會的機會搞定一個人。」


  「誰?」


  「我猜是李樂永吧。」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這大概就是芭比自以為高明的必殺絕技吧?難怪她爭取要去展會,難怪她慫恿我去說動李樂永,難怪她也不是太在乎銷售經理的職位。原來,她的葫蘆里賣了這麼多葯。


  「那我又能幫什麼忙呢?」我放下了手裡的咖啡,任由那苦味在嘴裡瀰漫。


  小周一副快哭的表情:「既然你們住一個房間,你能不能看住她,尤其是夜裡。我知道這個要求很不合情理,但是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何至於愛得這麼卑微?


  我閉了一下眼睛,狠心回答:「這個要求我沒法兒答應你,因為我做不到。芭比想要做什麼事情,誰能管住她?而且只要她有這個心,就算展會期間我讓她沒有機會,她回來以後也一樣有機會啊。」


  「我知道。我實在是……」


  「其實,你和芭比倒是挺像的,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你不妨讓她撞撞南牆試試。」我說。


  我心裡想說的其實是,你自己撞了這麼多次南牆也該回回頭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周用手撐著頭,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捨不得。」


  我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中,那一瞬間我感到了眼睛的潮熱。我費力地鎮定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欠了她什麼,要愛得這樣卑微,這樣死心塌地?


  「好,我幫你盡量看住她。能拖一天是一天,時間久了,也許芭比會改變主意。」


  「謝謝你!」小周臉上的表情輕鬆了,如釋重負。我感到悲哀、無奈,隱隱之中還有一些羨慕。


  對於我的第一次出差,我是興奮多於緊張,而我媽是緊張多於興奮。她看我最後檢查了一遍箱子。


  「洗漱用品不用帶啊。」


  「不用,酒店裡都有。」


  「你們不是倆人一個房間嗎?總有一個人得帶吧。」


  「房間里有兩套。」


  沉默了一會兒,她還是不甘心。「外邊的東西也不幹凈,你還是帶自己的吧。」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只要我不把她特地新買的牙膏、牙刷、毛巾裝進箱子里,她就不會停止嘮叨。


  「到了那邊,飛機落地以後記得給我打電話,發簡訊也成。晚上別出去,好好在酒店呆著。陌生的地方還是得小心一點。」


  「知道了。」


  「就算工作忙,飯要按時吃。」


  「知道了,知道了。」我沒耐煩地應付她。


  「你現在工作也好了,還出差了,是個大人了。我看著,心裡覺得很安慰。」她笑著說。


  「出個差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有真正厲害的事情在後面呢。」我搖頭晃腦地說,期盼她盤問我「厲害的事情」是什麼。


  但是她並沒有問我。「好好,你有出息了,媽媽等著享你的福。」


  「別呀,你幹嘛要享我的福,你應該享自己的福呀。你還這麼年輕,別整天打扮得像個老太太似的。也多出去活動活動。看看你那些同學,哪個不是生龍活虎的還在奔前程。」


  「你真是說笑話,我都五十多了還不是老太太呀?」


  「得了吧,外國人說人生從六十歲開始。那你現在頂多也就是一個小寶寶。」我故意逗她,然而她卻沒有笑。


  「我也想出去旅遊旅遊,打扮打扮自己。但是哪有錢啊?咱們現在剛攢了點錢,得先還老薛和陳曉月的錢。」


  她的話讓我變嚴肅了:「你等著,媽,我能掙好多好多的錢回來。」


  「好,媽等著。等我女兒掙錢給媽媽花。」她笑了。


  我和Helen坐的這班飛機是深航的。她老大不樂意,因為她有國航的積分卡。但是深航的時間合適,價格還便宜,所以也就沒辦法了。


  很快,飛機上開始供應餐食了。把烤得熱烘烘的小圓麵包撕開,用塑料小勺把凝成塊兒的黃油填進去,不一會兒黃油就化了。咬一口麵包,滿嘴滋滋冒油,又咸又香。


  「咱們要這麼吃,得長多胖啊。」旁邊的Helen心情也很好。她也學著我的樣兒,狠狠地咬了一口油滋滋的麵包。


  窗外,晴空萬里,稀薄的雲層下面已經能隱隱看到深圳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了。


  麗茲·卡爾頓酒店位於福田區,就在會展中心對面。從計程車里鑽出來,我立刻感受到深圳的奧熱絕不亞於北京。酒店門口有一小段挖開來正在施工,突突突的鑽頭正在往下達。我和Helen在離酒店一百來米的地方下了車,提了行李貼著施工路段外的藍塑料布圍擋走進了酒店。


  酒店大堂不算雄偉壯觀,但絕對奢華。辦好了入住手續,領了門卡來到15層。打開房門,豁然開朗的大落地窗,俯瞰外面,高樓林立,正是深圳最繁華的地段。


  我們倆各挑了一張床,一屁股坐下去,感受床墊良好的彈性,用手摸摸床單,那微微發澀棉織物的觸感讓我感到床單的厚實和乾淨。


  走進洗手間,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窗邊雪白的浴缸,所有的龍頭都晶晶發亮,放射著誘惑的光。真難想象,晚上把這浴缸放滿了熱水,躺在裡面,被無邊的溫熱包裹著,看窗外霓虹閃爍。


  「咱們公司這次真捨得花錢。」Helen嘖嘖讚歎。她的筆記本已經在桌子上打開了,裡邊的網頁正是麗茲·卡爾頓的訂房網站,這樣的房間一晚上要2000多。


  「要是當了銷售經理,每次出差住的酒店也不會比這個差多少。」她感嘆說道。


  「你也報名了?可是你在市場部已經是經理了呀!」


  「市場部的經理能跟銷售部的經理比嗎?就像秦冠是BD的總監,可是他的地位能跟李樂永比嗎?」Helen搖搖頭,對我的不上道感到詫異。


  我心裡默默感嘆,怪不得秦冠總是不遺餘力地打擊李樂永。他當然期盼著李樂永倒台,自己能取而代之。


  「怎麼樣?你肯定也報名了吧?」Helen試探地問我。沒必要瞞著,我大大方方地沖她一笑。


  下午,我們倆就直奔會展中心了。走進大廳,展廳里有不少人,穿著各種顏色工作服的人忙進忙出的。他們都是各個廠商請來布展的人。


  而穿著小套裙、高跟鞋,胸前抱著個文件夾的女孩們或身穿黑色西服白襯衣,襯衣領口的扣子鬆開了幾顆的小夥子們都是各個參展公司最底層跑腿的員工,被派來當監工的。


  我和Helen到辦公區,找到了主辦方的工作人員,簽名登記以後,拿了所有人的胸牌。


  「我們這裡的桌椅、桌布和放映電視都可以租。你們租不租?」一個長頭髮、齊劉海的女孩問我們。


  我和Helen互看一眼,問她:「不是展台都配備桌椅了嗎?」


  「哦,往屆展覽會都提供桌椅,今年沒有了。要想用的話只能租。」


  「多少錢?」


  「長條桌子一天150,押金2000。椅子一天50,押金500。電視一天850,押金5000。」


  「啊?」我們倆面面相覷,這個情況可真有點始料未及。


  「你們租嗎?」齊劉海女孩又問了一遍。我剛要說話,卻被Helen搶了先。「我們考慮考慮。」她說著就把我拖出了辦公室。


  「這也太貴了。」Helen說,「租傢具幾天的錢都夠買新的了,款式比他們的還漂亮。」


  「那怎麼辦?真要買啊?」我看著她。


  「你等會兒啊,我給我們頭兒打個電話。」Helen撇下我,自己拿著手機走到一邊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按下了手機沖我揚了揚手。


  「公司同意了。」她說。接著皺眉四處看看,「深圳這個地方我也不熟,也不知道哪有傢具店、電器商場?」


  「那就去宜家唄。」我說。


  「這樣吧。咱倆分頭行動吧。你下午就在這邊盯著。我打個車去把這些東西買了。」


  「好。」我點點頭。


  「這是布展公司謝經理的電話。他們已經開始幹起來了。走,我帶你去咱們展位。」


  布展公司的謝經理是一個腦後扎著小馬尾的男人。我注意到他油光水滑的小辮子和下巴上四處亂冒頭的鬍子茬。見面后,Helen幫我們做了介紹之後,謝經理連忙搓搓手過來跟我握手。


  見我們已經接上頭了,Helen就告辭離開了。


  展位的布置已經大致有了模樣。整個展位用黑色和銀灰色作為主色調,讓人感到后工業時代的一種冷硬感。冷灰色的接待台,高高的柱子,旁邊的金屬管延伸開來,打出我們公司的大logo。


  看了幾眼,大致覺得滿意,我就聯繫貨運公司。我們從美國運來展覽的機器現在可以運到會展現場來了。


  展會大廳的門口停著長短不一的幾十輛大貨車,往下卸貨。7月的深圳,熱得發悶。大貨車掀起的塵土在熱辣辣的空氣中震顫著。我趕緊躲到會展大廳里去等運輸公司的大貨車來。看一眼外面白得刺眼的陽光,心想,Helen也真是不容易啊。


  然而,會展大廳里也是雜訊的海洋,電鑽聲、電鋸聲,叮叮噹噹的敲打聲都匯成一片。我看著他們把製作好的展板吊起來。


  「你們不是要裝個平板顯示器嗎?顯示器在哪兒呢?」謝經理嚷嚷著問我,用手指了指高處打好的孔。只有嚷嚷,聲音才能蓋過附近的雜訊。我也嚷嚷著回答說:「鄒丹丹去買了。」鄒丹丹是Helen的名字。


  傍晚,當汗流浹背的Helen回來時,我們的展位已經大致就位了。


  「怎麼樣?還行吧?」我興奮地問她。她來不及回答我就指揮傢具店的人把桌椅抬進去。我看了看抬桌椅的工人身上的制服上寫著「新港灣」。


  「咦,你沒去宜家呀?」我問。


  「哦,我覺得宜家有點貴,而且材料特別差。」Helen笑了一下。


  宜家的東西還嫌貴?我在心裡嘟囔一句。


  「你真行!居然能找到這兒的傢具店。」我誇了她一句。


  「嗨,我叫計程車司機帶我去的。」


  展位基本布置好了,傢具也運來了,雖然還不能擺放,只是堆在一邊。但我總覺得展位還缺點兒什麼,缺點兒什麼呢?


  「今天就先這樣吧。」謝經理指揮工人擺好傢具以後過來說,「別家的人都走了。」


  我們這才注意到展覽大廳早已安靜下來,大廳里已經幾乎空無一人了。Helen的目光掃過去突然在我身後停住了。


  她輕輕驚叫了一聲:「哎呀,那是誰啊?好漂亮啊!」謝經理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睛也定住了。


  我轉身向後看過去,一個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能在滿是建築垃圾、紙屑和碎木塊的地方踩著8厘米高跟鞋款款而行的人,也只有她了!


  是海威的銷售經理Serena。她沖我居高臨下地微微點點頭,紅如蔻丹的嘴唇微微破開,露出一點雪白如丁香顆的牙齒。「你來啦?」她說。


  我也點點頭,沖她笑笑:「來看展位啊?」


  她不再說話,倨傲地轉過身走了。隨著身體的扭動,緊緊包裹著的套裝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和渾圓的屁股。無論在多麼髒亂的環境中,她總是這樣纖塵不染,卓爾不群。


  「嗨,夠颯的,誰啊?你認識?」Helen湊近我問道。「哦。她是,」我剛想說「她是海威的銷售經理」,突然一激靈,我怎麼能當著同事的面跟對手公司的人這麼熟絡呢。於是,話到嘴邊改成了:「她是一個熟人。可能也來參加展會吧。」


  「你還有這樣的朋友啊。」Helen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謝經理走過來說:「怎麼樣?兩位美女晚上一起吃飯吧?」


  晚上,海皇漁港里燈火通明,不知是不是來得太早,大廳里的大圓桌基本都是空著的。門口的大魚缸里全是我沒見過的奇怪生物。一個魚缸里緩緩游著幾尾巨大的魚,翻著厚厚的嘴唇。旁邊的魚缸里則輕輕爬著巨大的蝦,長得像皮皮蝦,但是比皮皮蝦大多了,殼上的花紋斑斕。


  謝經理很熱情,點了一大桌子的菜,在我們連聲叫「夠了,夠了」之後還堅持點了兩份雙皮奶作為甜點。


  謝經理一口一個「美女」的叫著,但是其實對我們倆一點沒客氣,上來就叫了一打珠江純生。


  「丹丹,我知道你的酒量是不錯的。劉小姐的酒量我不知道,但是想來也應該差不到哪兒去。你們明天都有正經事我就不為難你們了,咱們今天喝啤的,怎麼樣?」


  「哎,我不行。我從來不喝酒的。」我連忙擺手。Helen連忙把我按住:「哎呀,你是銷售部的呀。說你不會喝酒,誰信哪?來來,倒上。」


  「啪」的一聲,隨著玻璃瓶蓋打開,啤酒的泡沫涌了出來。「咕咚咕咚」金黃色的液體倒進玻璃杯里,謝經理端起來喝了一口,擦擦嘴上的泡沫。「啊,累了一天,還是冰啤酒最解乏,這簡直就是生命之水啊。」他感慨地把杯子放下。「劉小姐,你怎麼不喝啊?」


  我勉為其難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涼苦澀的液體到達肚子以後就變成了一股熱流在肚子里炸開。雖然不像白酒那樣讓人覺得頭上亂冒煙花,但是也不太舒服。


  看我苦著臉,謝經理笑起來,腦後的小辮子一甩一甩的:「看來劉小姐真不會喝酒啊。這可不行,你們干銷售的不會喝可不行!」他轉向了Helen:「丹丹,咱們倆教教她?」


  我感到有點害怕,看來今天他們要灌我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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