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兩天後,李樂永他們帶來消息,黎總終於同意以零利潤為我們投標了。李樂永還是不放心,讓Billy跟黎總簽了一個補充協議,保證黎總不在我們提供的價目上再加任何數字。


  黎總同意了,當然也是有條件地同意。他要求我們在補充合同里也保證將此項目今後所有的維保任務都由他的公司來完成,維保價格也由他的公司來制定。即使洛克中國也不能干涉,並且在必要時還要給黎總公司提供技術支持。


  至此,H省高院項目所有的障礙都掃清了。


  標書很快就做好了,但是價格部分還是遲遲沒有弄好。最後,李樂永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面色凝重。


  「怎麼了?」Billy疑惑不解。


  「這個價格還是不行啊。」李樂永說。


  「怎麼了?總部不會是反悔吧?」


  「反悔倒沒有,但是總部對我們很不滿意。這個價格壓得太低,就算中標了也意思不大。」


  「那怎麼辦呢?」


  「我想這樣,咱們做兩個價格,裝在兩個信封里。到了投標現場你看著點兒。如果中大那邊有什麼問題不能投的話,你就投比較高的價格。如果競爭特別激烈,你就投比較低的價格。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覺得怎麼樣?」


  Billy難得地笑了:「好啊,李總,這個辦法好啊。如果要是能以高價中了這個標,總部那些人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李樂永點點頭:「不過這就得依靠你對形勢的判斷了,一定要把握好,千萬不能弄錯了。」


  「您放心吧!」


  我們在旁邊聽得有點迷惑,去問George:「還可以這麼干哪?準備兩份投標價格,到時候看人下菜碟?可是既然低價能夠中標又何必再弄個高價添亂呢?萬一出點什麼岔子不就全完了?還不如用低價,妥妥噹噹地中標呢!」


  George的小眯眼打量我們:「你們以為呢?做銷售就像走鋼絲,既要贏單子,又不能一味搞低價策略。如果價格壓得太低,對於以前購買過同類產品的客戶怎麼交代?對於以後要買這類產品的客戶又怎麼能硬得起來?而且這暴露了底價,總部會相當不高興。就算單子贏了,一樣要擔責任、受責罰。所以能多賺一百萬就多賺一百萬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點點頭。


  George看我們一眼說:「要我說,兩個價格都少了,要是我,我就做四個價格,階梯似的。到時候也有個緩衝。你們想想,價格排名最低的兩名者中選技術分最高的人中標,多開放一名,這個計算範圍就成倍增長。Billy到時候可有得算了。但他當然很高興,因為畢竟對於銷售來說,金額越大拿得提成就越多。」


  所以,雖然已經向總部要了低價,但是李樂永和Billy仍然計算好了兩個價格,一個高一個低。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我的了。


  按說標書應該是黎總準備,但是李樂永不放心,讓我和Billy到黎總公司去幫著準備。我們先是反覆檢查標書,看有沒有缺頁、漏簽、缺章。Billy的冷臉我也無所謂了,我就只管幹好我的活。


  標書我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七八遍,然後再從中間向兩邊擴散再檢查一次。然後把洛克的法人代表授權書複印件、黎總公司的法人代表授權書複印件、投標保證金收據、洛克的財務證明、聲明書、資格審查表、工商登記證明、輻射設備銷售許可證、納稅證明等等都放入標單封裡面。


  為了備齊這些東西,整個上午我上上下下地跑了十多趟,腿都快跑斷了。


  馬上就要到午飯時間,我坐下來喝口水喘息一會兒,剩餘的事情就等到午飯後再去忙活吧。


  水還沒喝光,Billy就過來問:「全都準備好了嗎?」我趕緊把水咽下去,把手裡的一大摞文件遞給他。他拿過去檢查著,一邊檢查一邊點頭。


  下午四點多,終於一切齊備了。我們喘了口氣可以離開了。黎總還要請我們吃晚飯,讓Billy拒絕了。


  走出黎總公司。Billy叫住我:「你上哪兒去?」


  我明白Billy的意思,但是我已經不怕他了。我看看手機,說:「還有一個小時就下班了。趕到公司也下班了。那我還是直接回家吧。」


  Billy冷笑一聲,地說:「沒到下班時間就想走?我要回公司,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看看他冰冷的臉。心想,作為銷售,他居然不懂得「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的道理。或者,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覺得得罪我也無所謂。反正他早已得罪我多次了。


  我們倆招了一輛出租。Billy自顧自地坐進了後座。我可不願意跟他坐在一起,於是拉開了前座的門。


  說出地址之後,計程車就輕快駛離了黎總的公司。


  果然不出我所料,計程車的暢快也就那麼一會兒,匯入主路之後很快就堵在了車流之中。半天才慢吞吞地挪動一步,像烏龜爬一樣。


  突然,身後響起一陣電話鈴聲,是Billy的手機響了。接著他接起了手機。焦慮的音調突然定住了,繼而突然爆發的一陣低吼讓我看向窗外的視線也收了回來。


  「你怎麼回事?我晚上就出差了,你現在搞這一出。沒事兒就在家呆著,你跑出去幹什麼?駕校都畢業那麼久技術怎麼還這麼爛?你撞吧,把兒子和你一塊撞死算了。不行,我現在很忙,走不開,你該怎麼賠就怎麼賠吧。……什麼?那不行!他要多少你給多少,那不成傻子了?」我回頭看見他大驚失色的樣子。


  他掛了電話,張皇而焦慮地四處觀望著。眼前寬闊的路上竟然像停車場一樣,所有的車都凝滯不動。


  Billy躊躇一番之後,突然跟司機說了一聲:「靠邊停車。」


  司機嘟囔著:「沒法兒靠邊。」


  Billy的聲音加大了:「靠邊。」


  連別了三輛車,計程車終於靠邊了。Billy探身到前面來把手裡的信封交給我:「這裡面是最終價格。拿回去給李總簽字。然後找兩個顏色不一樣的信封,把價格標籤和標籤單分別裝進去。千萬別封口。聽見了嗎?」


  我點點頭,接過了信封。


  「那你呢?」我問。


  「我晚一點回公司去,然後從公司直接去機場。」


  我把信封捏在手裡:「你放心吧。」


  Billy開門就走了。我打開車窗玻璃,烈日把高架橋曬得發燙,汽車排出的廢氣、輪胎膠皮的臭味混成一片。我看見Billy瘦瘦的身影沿著高架橋的護欄,腳踩著地上的包裝袋、廢紙走下去。


  我本來以為我會幸災樂禍,但是我沒有。我突然感到對他的一種同情。他像個陀螺一樣,被命運之手耍得團團轉。


  他想改變,但卻只能疲於應付;他想抗爭,但是只能逆來順受。他錙銖必較每一分利益,把他摳出來的每一分錢奉獻到他老婆兒子面前,但是永遠填不滿那個黑洞。


  回到公司時,公司的人已經陸陸續續打卡下班了。趙芭比看見我,笑了笑:「喲,這麼認真啊?都下班了還回來?」


  沒時間回應她,我三步並作兩步走上樓去,李樂永還在他的辦公室里。


  「怎麼才回來?Billy呢?」


  「Billy接了個電話,他家裡好像有什麼事,他回家處理去了。一會兒回來,然後從公司直接去機場。他讓我把價格給你簽字。」


  李樂永嘆了口氣,不知是嘆Billy家務事繁多不能專心工作,還是嘆息Billy運氣太差。


  簽了字之後,我走回自己的辦公桌翻了翻,只有牛皮紙信封,沒有白信封。


  「李總,沒有別的顏色的信封,我拿兩個牛皮信封把價格裝進去,然後用鉛筆表明一個是高價,一個是低價,行不行呀?」我走到李樂永的辦公室門前,站在門口問。


  裡面傳來李樂永的聲音:「不行。」他站起身走出來,說:「招標書里說明確說了,投標文件必須密封完好,不得有任何污損。你要是在價格信封上寫了字,正好給人理由廢標。去,去樓下找行政部趕緊領一摞白信封來。必須區別開,明白嗎?」


  他看了看牆上的鐘,「你跑快點兒。沒準行政部還有人。」


  「哦,好。」我應聲下樓。


  行政部實際上不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別的部門人已經跑光了,而女魔頭老太太Brenda正召集行政部的人在開會。


  不知道一個只管採買採買辦公用品、往茶水間的冰箱里負責填上飲料和點心的部門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在下班后還要正襟危坐的開會。聽說我要領白信封,Brenda用下巴指指,一個女孩站起來給我拿了信封,並且簽了字。


  我帶著「幸虧我沒在這裡工作」的心情,速速離開。


  把高價標單放進白色信封里,把價格標籤封附在上面並且保持信封口敞開著。把低價標單放進牛皮信封里,價格標籤封也放在上面。


  然後我抓起桌上的便簽紙給Billy寫到:「高價——白信封,低價——牛皮信封。」


  李樂永走過來看看,說:「不用這麼麻煩,Billy回來應該會再檢查一遍的。你就隨便裝進去就好,只要不要用標籤單封住信封口。」


  「放心,我不會封口的。但我還是寫清楚一點比較好。」我把便簽紙貼在Billy工位的隔板上。把兩個信封以及兩個標籤單都用他桌上的滑鼠壓好。


  把一切都弄好了,整整齊齊地碼在Billy的桌子上。我不禁又多看了一眼他擺在桌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夫妻倆目光焦灼地望向鏡頭,雖然是一張全家福可是這兩人全無笑意,女人懷裡抱著的孩子側頭望著旁邊,對鏡頭完全視若無睹。我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行了,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Anne,你弄好就可以下班了。」李樂永吩咐我。


  「等會兒,我給Billy打個電話說一聲。」我笑笑回應他。


  電話里Billy的聲音氣喘吁吁的。不知道為什麼處理交通事故會讓人氣喘吁吁的。


  「你都弄好了嗎?李總簽過字了嗎?」他問。


  得到肯定答覆以後,Billy語氣放鬆了一些:「那好,你把東西都放我桌上吧,然後你就別管了。我一會兒就回去。」


  「好的,我把高價標單裝在白信封里,低價標單裝在牛皮信封里。你不用擔心,具體的我已經寫了便簽貼在你辦公桌旁了。」我以為自己這麼說會讓電話里那個冰冷的聲音融化一點。沒想到反而引起他嚴厲地追問。


  「你沒有把價格標籤單封上吧?」


  「沒有沒有。你回來自己檢查,自己封吧。」


  「嗯,行了。你放那兒吧。」Billy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苦笑一聲,居然指望他能軟化一點。


  我收拾好東西,拿著包準備下班了。經過Billy的桌子時,我又抽出兩個信封里的價格標單看了看,一切都沒問題了。Vivian從樓下跑上來,經過Billy的桌子時她站住了:「還寫了便簽紙?」她笑著說:「你可真細心。」我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


  「你要走了嗎?」她問。我點點頭。「等等我,我也下班了。」她抓起桌上的包跟在我後面。


  經過前台時,芭比招呼我們:「你們下班了嗎?」


  我「嗯」了一聲走入了電梯。Vivian卻親熱地抓住了芭比。「哎,芭比,我跟你說……」電梯門合上了,我聽不見她們說些什麼。


  跟往常一樣,回到家換了拖鞋,飯桌上已經擺上了碗筷,一個人影在廚房裡忙活著,很快就聽見「刺啦」一聲,那是青菜下油鍋的聲音。


  臨近門口鞋櫃的地上放了兩個大紙箱。我換了鞋,拿腳踢了一下紙箱,挺沉的。


  「哦,你回來啦!」我媽端著一盤菜走出來。


  「嗯。媽,這是什麼呀?」


  「老鄧下午過來說,居委會號召大家把不穿的衣服收拾出來捐給貧困山區。我收拾了兩箱子。你的衣櫃也太滿了,正好騰騰地方。」


  「合著都是我的衣服呀?」


  「當然呀。這家裡就數你的衣服最多。柜子里的那麼一大堆你都不穿。」


  吃了晚飯之後,打開衣櫃我嚇了一跳,原來滿滿當當的衣櫃現在空了一大半。


  「媽,你也太豪爽了吧?」我有點生氣,「這麼多好好的衣服你就給捐了?」


  「衣服再好你不穿有什麼用?還不如捐了騰些地方。」


  我賭氣用剪刀劃破封住箱子的寬膠條,把箱子打開。一件藍白相間的紗質衣服映入眼帘,拿起來一抖開是一條寬下擺的大長裙。這條裙子我記得。


  準備結婚時,焦阿姨教我們去買結婚的衣服。走進商場,正是夏裝上市的季節。林立的模特們穿著各式各樣清涼的夏裝。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這條大裙子吸引住了。


  「你去試試。」他說。旁邊的售貨員也跑過來殷勤地說:「先生真有眼力,這是我們家的新品。小姐身材高挑,穿這種長裙最適合了。」


  當我從試衣間走出來時,他的眼睛是亮的。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煥然一新,轉了一圈,裙擺飄揚。那時的我是明亮的、幸福的。未來正向我招手,結婚正把我帶入一個新奇的世界。


  我想象著自己穿著這條裙子,帶著一個寬邊大草帽挽著他的手漫步在荷蘭小鎮的石板路上。


  可惜,去了一次南戴河在沙灘上穿過一次之後這條裙子就壓箱底了。


  我又翻出了一條高腰的黑色西裝短褲和條紋襯衫。這套衣服我也很滿意,穿上以後顯得腰細腿長。我們去登記結婚那一天,我媽反覆提醒我要穿亮色的衣服去才吉利。我充耳不聞,執意穿著這一身,就為了在海淀民政局牆外奔向他時能自由地邁動一雙長腿。


  還有這一件風衣,雙排扣設計,寬寬的腰帶紮緊腰間,顯得很瀟洒。每次穿這件衣服他都破天荒地讓我把頭髮紮成利落的馬尾以延續那股子帥氣勁兒。


  我當時只是以為他愛我,現在想來他何嘗不是以她的風格來打扮我。我越像她,他越高興。


  還有這件小香風的呢外套,還有這件兔毛皮的大衣,還有那條漸變色的圍巾,還有蓬蓬開的印滿向日葵的半腰裙,還有真絲襯衣,還有帶蕾絲花邊的白色筒裙……


  那個時候,幸福、興奮讓我就像灌滿氫氣的氣球,隨時要飛到天上去。走進以前從不敢進的商場,君太、燕莎、雙安、崇光……當我們挽著手站在扶梯上徐徐向上的時候,那些噴泉、那些燈光、那些琳琅滿目的衣服飾品、那些化妝品櫃檯馥郁的香味無一不在我們腳底俯首陳臣。


  我們不斷挑選、試穿,每一次從試衣間走出來彷彿都是嶄新的自己,看著穿衣鏡里的自己變換著優雅、高貴、俏皮、性感各種形象,看著他一次次刷卡結賬,感受著手裡的紙袋越來越多,越來越沉……


  生活將我拋上高峰,然後又狠狠地摔入谷底。


  一件件衣服拿出來,因為常年的擠壓疊放,上面的摺痕已經很深了,發出一股樟腦球的味道。衣服也沒有那麼筆挺和嶄新了。


  看見收拾好的紙箱被翻得亂七八糟,我媽有點不高興了:「都翻出來幹什麼?放在柜子一整年了也不見你穿。趕緊收拾好拿出去捐了。」


  穿?為什麼不穿?如果說這是一個傷口,要是諱病忌醫,傷口只會潰爛化膿。如果真的把他放下了,又何必跟一件衣服過不去呢?穿,明天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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