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被眾人翹首盼望的鄭克己是一個身材雄壯的中年女人。她長得高高大大,頭髮盤在頭上,穿著無袖紡綢襯衫、黑色褲子,一條珍珠項鏈圍在她白色的脖子上。雖然打扮很女人,但是她的外貌、聲音都很雄壯,居高臨下地接受眾人的熱情歡迎:「哎呀,有點事情不好意思來晚了。」
幾個人立刻把她拉到主座上坐下,然後把新片好的鴨子端到她面前。麵餅、蔥絲、甜麵醬也紛紛端到她的面前。
我注意到在這熱情的一群人當中,我媽剛要站起來去迎接她,卻被綳著臉的徐阿姨給拉坐下了。
而剛才喋喋不休的魏阿姨則把臉轉向一旁。
鄭阿姨坐下,並不忙著吃東西而是先打量桌上的幾個人,看見我媽時,她眼睛一亮。
「劉勝藍,你來啦!咱倆好多年沒見了。」她說著,欠起身子,隔桌伸過手來。
我媽正把一卷鴨片送到嘴裡,連忙把咬了一半的鴨子放下,用紙巾擦擦手,擦掉嘴上的甜麵醬,也伸出手去和她握手。
「你現在在哪兒上班呢?」她問。
「哦,我身體不太好,已經辦了病退。」我媽說。
「哎呀,可惜了。當年你多意氣風發呀,咱們班就數你成績好,系裡的名人啊。」她縮回手坐下了。
鄭克己剛坐下,幾個人就湊上去敬酒。
郭叔叔說:「老鄭,你現在還在出國留學司吧?」
「嗯,還在呀。嗨,能力有限,也就這地方還能收留我。不然我還能上哪兒去呀?」「來,老鄭,我敬你一杯。」
「咱們老同學了,什麼敬不敬的,來,一塊兒幹了。」
兩杯酒下肚,郭叔叔說:「老鄭,你得幫幫我呀。我都這歲數了,能不能當上系主任就看這一把了。我們校長出國考察的那事兒……」
「老郭,這個事情應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哪天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可以再談談。今天就不說了。今天是同學聚會,你不說同學情誼,凈說這些沒意思的事情幹什麼呢?」「對,說同學情誼,同學情誼。」
接著,又有幾個人過來給她敬酒。
徐阿姨瞟了那邊一眼,拉著我媽仍然只是密密切切地說話。餐桌上的幾個人分成了好幾派,大的一派如郭叔叔、謝叔叔、汪叔叔等人圍著鄭克己敬酒、說話,小的一派如付阿姨和沈阿姨、徐阿姨和我媽媽,都在各自竊竊私語。
一片嘰嘰喳喳之中,魏阿姨顯得有點落寞,沒有人跟她說話。但顯然,她是不甘寂寞的。
她隔著我媽向徐阿姨叫道:「丹鳳,丹鳳。」徐阿姨正跟我媽聊得熱烈,被她一叫,只得丟下話頭看向她:「啊,老魏。」
「丹鳳,你過得不錯呀,一看就是經常保養的,臉上還是那麼白凈,當年班花的風采不減啊。」
徐阿姨笑笑:「你也挺好的啊,一點兒沒見老。你們家老尚怎麼沒來啊?」
「哦,他出差了,他們單位挺忙的。」魏阿姨輕描淡寫地回答。
「你兒子呢?」徐阿姨又隨口問了一句。這下魏阿姨激動了。
「哎呀,可別提了我那兒子了。太煩人了。」她搖頭晃腦地大聲說。飯桌上嘰嘰喳喳的聲音停止了,左右的人轉過頭來看她。她見目光都吸引過來了,得意地大聲說:「我兒子軸啊,從小一根筋,就是一個勁兒地傻學。別人都逼著自己的孩子學習。我們家的相反,我天天逼著他出去玩,晚上突擊檢查他的房間,就怕他睡覺以後偷偷爬起來看書。後來,他考上了同濟大學。我說那你就別總是念書了,也出去實習實習什麼的,攢攢工作經驗。結果呢,人家就是不聽我的,非得還念書。結果收到了美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他還難受呢,說本來哈佛也想要他的。但是哈佛沒給他全獎,所以他只好去這個大學了。他就是太要強了,老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我們家的情況你們不知道啊,老尚是個根本不管事兒的,都是我一個人在操心。這兒子太讓人操心了。」
「有這麼優秀的孩子還操什麼心啊?」有人附和了她一句,她更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還不操心啊?那麼遠天八地的,我又不在跟前兒,他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個老美,白人。哎呦,文化不通,根本沒法交流。我有時候打電話過去,是他女朋友接的,直跟我說英語。我哪會呀?哎,咱們那會兒學的都是俄語,我連26個字母都不會說什麼英語啊?」
整個包廂的話都讓她一個人說了。我把眼前的幾個菜吃得差不多了之後就再也聽不下去,借口去廁所,跑到洗手間去清凈清凈。
坐在馬桶上,享受一下大董裝修優雅,香味環繞的洗手間。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和竊竊私語的聲音。
「這個魏學芳太煩人了,當年的老毛病一點都沒變。」這個聲音像是付阿姨的聲音。
「狗改不了吃屎,她能改嗎?哎,她當年把劉勝藍欺負得夠嗆,害得劉勝藍肄業。劉勝藍懷孩子的事情就是她跑去告訴系裡的。現在還好意思拉著人家女兒的手說這說那的,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這個氣憤的聲音則來自於沈阿姨。「哎,你知道老尚為什麼今天沒來嗎?」
「她不是說出差了嗎?」
「出個屁的差!我告訴你啊,這事兒前年在我們單位是特別轟動的一件大事兒。老尚在外面有人了,兩人還偷偷在外面租房子了呢。魏學芳追到了我們單位去大鬧。老尚乾脆和那女的私奔了。」「私奔?真的假的?」
「我跟你說,我都想象不出來,老尚是多蔫兒的一個人啊,居然會私奔!他都多大歲數的人了還私奔?魏學芳和我們單位保衛處的人追到了酒店把老尚跟那女的給堵住了。」
「簡直匪夷所思。要我說呀,這魏學芳活該!她太招人嫌了,老尚能跟她過這麼多年真是不容易啊。」「後來呢?」
「後來,老尚回來了唄,但是堅決不回家,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魏學芳又去鬧,老尚放出話來:要再逼他,他就自殺。反正就是死也不跟魏學芳一起過。魏學芳拿他沒辦法,但是也硬扛著就是不離婚,然後這倆人就一直分居到現在。我跟你說啊,魏學芳看見老尚的次數還沒我見他的次數多呢。魏學芳的孩子當年是可以在北京上大學的。但是這孩子煩死他們倆了,寧可去上海上大學也絕不留在北京。後來為了不讓魏學芳逼著他考公務員這才跑到美國去留的學。」
「奧,我說呢,北京這麼多高校不去,幹嘛跑上海去念大學呀。」
「嘖嘖,魏學芳現在是連狗都嫌,兒子兒子跑了,丈夫丈夫不搭理她。她呀也就上同學會這兒來吹吹牛罷了。」
回到桌上,菜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盤子里只剩一些殘湯剩水。魏阿姨談興不減。
「老劉,你女兒這麼漂亮,對象一定特好吧?」
我媽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她還沒男朋友呢。慢慢挑吧,不著急。」
「哎呦,不能慢慢挑。男人是不著急,他們四十歲結婚都可以的。咱們隔壁班的於長順不就離婚了嗎?現在娶了一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女人。可是女孩子不行呀,過了三十就沒人要了。你女兒得有25了吧?也沒幾年了。要是談兩年再分手了那就更耽誤事兒了。哎,我跟你說,我們個小區就有這麼一個……」
我媽急忙打斷她:「我女兒有一個挺要好的朋友,正在發展呢。」
魏阿姨終於閉嘴了。但是她吃了一口菜,眼睛一亮,又想起了新話題。「老劉,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我心裡一沉,這大概是我媽最不願意聽到的問題了。果然,我媽臉上現出陰沉的表情,不情願地回應著:「嗯。」
「老劉啊,一個人太孤單了。有機會的話還是找個人做伴的好。」魏阿姨喋喋不休地說,「我這都是為你好啊。你看我和我們老尚,年輕的時候吵歸吵,老來以後還是彼此做個伴兒。」
我媽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仍舊去跟徐阿姨說話。但是魏學芳仍然不甘心地拽拽我媽的袖子:「哎,說真的,老劉你要是還沒對象的話,我給你介紹一個。我們單位收發室的老王頭,人特好,人在順義農村有好幾間大瓦房呢。哎,你可別小瞧了,到時候一拆遷,能分不少錢呢。」
我媽臉有點發白了,狠狠剜了她一眼,不再理會她。徐阿姨可看不下去了:「老魏,你這毛病還沒改,專撿人不愛聽的說。」
魏阿姨一臉委屈:「我可是一片好心哪。老徐,還是你聰明,知道保養自己。你家老宋現在也算成功人士了,身邊的小姑娘不少吧?得當心嘍。」
「我們家的事兒不用你操心。」徐阿姨瞪了她一眼。
魏阿姨的又轉向了我媽:「說真的,哪天你有時間出來見見面?見見又不吃虧,怕什麼的?能在身邊知冷知熱的就好,你不會是還在等當年的……」
我媽再也忍不下去了,斷喝了一聲:「老魏!」
見我媽這樣,魏阿姨委屈地跟她旁邊的幾個人攤開手:「老劉真是,我這都是一片好心哪。」
我看著她狡黠的小三角眼突然感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了:「魏阿姨,您說的那個老王頭真的挺好的?」
魏阿姨眼睛一亮,又得意又委屈地對我媽說:「你看,你女兒都替你操起心來。」她轉向了我:「人真的挺好的。我跟你說……」
我打斷她:「老王頭那麼好,您自己怎麼不跟他發展發展呢?」
這話一說,包廂里的幾個人都愣了。眾人圍繞的中心鄭克己也停下了說話,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這邊。
魏阿姨頓了一下,勉強笑道:「哎,老劉,你女兒可真逗!」她轉過頭對我說:「我有老伴兒呀。」
「那我怎麼聽說您和您丈夫都很久沒見面了?該離就離了吧,讓自己也過兩天舒心的日子,何必把兒子都氣到美國去了呢?」
魏阿姨臉色大變。
我趁她還來不及張嘴的時候又說:「兒子在美國,好是挺好,可是沒法兒回家呀,您特孤獨吧?多久沒看見他啦?當然啦,也不能光看距離遠近,比如您丈夫雖然就在北京,但您不也見不著嗎?人哪,年輕的時候幹些個虧心的事情,比如偷偷告密什麼的,老來果然要遭報應啊,比如夫離子散什麼的。我這都是為你好啊!」
我的一大段話以她的口頭禪「我都是為你好啊」為結尾。
還沒等魏學芳說話,我媽則爆發了怒吼:「劉西溪,你說什麼呢?當年的事情你又不知道,瞎說什麼。」
她這一吼,氣氛頓時僵了起來。剛才一臉諂媚圍著鄭克己的那些人回過頭來,沒有太搞得清楚狀況。一時間,包廂里靜得可怕。
突然,爆發的一陣笑聲打破了這尷尬。一直在旁邊觀看的鄭克己笑道:「哎呀,勝藍你生什麼氣呀?我看你女兒剛才一直蔫不出聲挺內向的,沒想到她比你當年可厲害多了。」
我媽氣沒有平,對於她的話沒有回應。
徐阿姨也出聲了:「那當然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勝藍這個名字不是白取的。」
鄭克己看著她笑笑:「老徐,你也沒怎麼變,還是當年的樣子。看你的樣子,日子過得挺舒服吧?」
「還行吧。」徐阿姨看了一眼旁邊的魏阿姨,輕蔑地說:「反正是輕鬆有錢花,丈夫兒子圍著轉,比某些人可強多了。」
魏阿姨看著眼前這兩個班裡混得最好的人,終於憤恨不再說話了。
媽媽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們得走了,西溪明天早上還得上班呢!」徐阿姨也忙跟著站起來:「那我也一起走了。」
「別呀,丹鳳,咱倆還沒聊聊呢。」鄭克己從眾人的圍繞之中抽身出來叫她。
「您是大忙人,哪有功夫跟我這個閑人聊天。下次再聊吧,我先走了。」
走廊里,我媽一言不發直接往前走。我在後面跟著,腳步有點追不上她。我知道,她真的生氣了。
「老劉,等等我。」徐阿姨趕了過來。我媽站住等她,臉上勉強露出點笑容:「老徐,你怎麼出來了?」「我開車送你回去啊。」
「哎,不用,我們打個車就行了。」「不用客氣,打什麼車啊?」
兩個人謙讓了一番,還是一起走了。
「你也不用怪你女兒。她也是為了保護你啊。魏學芳都五十多歲了,嘴還是這麼欠。」
我媽看了我一眼,說:「沒事兒,我沒生氣。」情緒緩和了一點,她才想起來:「哎,丹鳳,我沒你電話。」
「啊?你還沒我電話哪?這話說的。我手機號是138……」
「等會兒,我手機哪兒去了?」我媽焦急地在包里翻來翻去。
「是不是放飯桌上了?」我插嘴說。
「哦,對。那你等一下,我回去拿。」我媽急忙轉身。
「媽,我去給你拿吧。」我連忙獻殷勤。
她瞪了我一眼:「不用。」
於是,我們在大廳出口等著,看著我媽蹬蹬地走了。看她腳步的速度和力度,能看出她心裡正火大著呢。
我和徐阿姨對看了一眼,她沖我尷尬地笑笑:「你叫劉西溪?」「對。」
「你媽媽一個人把你養大不容易啊。你現在也長大了,工作了,可得好好孝順她。」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上下打量我,點點頭說:「看看你這身材,大高個子,細長胳膊細長腿的,長得倒挺像……」她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我心頭一跳:「誰?我爸爸嗎?」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
「您見過他?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你媽媽沒跟你說過嗎?」
我搖搖頭:「沒有。」
她嘆了一口氣:「唉,老劉還是那個樣子,太倔。」「徐阿姨,您跟我說說。」
「唉,好多年了。我印象里他是個高高瘦瘦的人,樣子挺斯文的。對了,前段時間我好像還在電視里見過他呢。他也老了許多。」
猶如一個響雷在耳邊炸開,我哆嗦著抓住了她:「什麼?電視?他不是死了嗎?」
「死了?沒有啊……」徐阿姨突然意識到什麼停住了嘴。
我卻什麼也顧不得了,拉住她猛烈地搖晃:「他還活著?還活著?他叫什麼名字?你在哪兒看到他的?」
徐阿姨沒有說話,目光卻向我背後看去。我也轉過頭去,看到我媽媽正急匆匆走回來。
徐阿姨立刻丟下我迎上她:「手機找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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