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萬先生坐在大班台後面,喝了一口咖啡說:「你知道FCPA嗎?」


  又是這幾個字母,FCPA。我想起了George那天對我們的培訓。「嗯,知道。」


  「咱們公司對於FCPA是有很嚴格的規定的。具體的規定,我想你應該已經受過培訓了吧?」


  我點點頭。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按理說你們銷售部剛剛拿下了一個大單子,我應該高興才對。但是我也有點擔心。因為銷售部是公司里最能花錢的部門。當然,做項目嘛,這是難免的。我能夠理解。但是我能理解不代表亞太區能理解,更不用說美國總部那邊能不能理解。銷售部嘛,業績當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其他的規章制度也要遵守,這樣才能走得長遠。你說,是不是呢?」


  我贊同地點點頭,同時心裡也升起一陣擔憂。我記得李樂永是很注意這方面的事情。出去吃飯基本都是黎總掏的錢,不走公司的賬。不知道萬先生這麼說是不是因為我們犯了什麼錯誤?

  「你是銷售助理。銷售經理們各種報銷都要經過你的手去做。投標、簽合同的事情你也跟著跑。」他大提琴一樣的聲音繼續響著,「所以我希望你如果發現了什麼可能違反了公司規定的事情要告訴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立刻會意了,展開了一個最和煦的微笑:「當然,我知道Chris是一個非常負責又sharp的人,他來了以後銷售部果然氣象一新。但是他看事情有他的角度,你看事情也有你的角度。角度不同,看到的事情也不同。」


  形容聰明不都是用clever或smart嗎?我不懂。但是角度不同,看到的東西確實不同。我想起了剛才萬先生桌上擺放的照片。我贊同地點點頭,萬先生果然是飽諳世故的人。


  「所以有一些事情他可能看不到,或者他看到了卻無力阻止,又或者他認為這些事不是什麼問題。」他的聲音低沉了一下又昂揚起來:「總之,我希望如果有什麼事情,你能夠讓我先知道。我是首席代表,洛克中國的事情由我全權負責,所以我是保護大家的一道最重要的防線。什麼事情我要最先知道,這樣我才能做好準備想好對策,把不該讓亞太區知道的事情控制在我們的辦公室範圍內。人嘛,總是難免犯一些錯誤。現在銷售部在Chris的帶領下正在做出一些成績,我不希望讓這些小錯誤成為阻擋你們前進的障礙。你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感動地不知道說什麼。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低下頭,跟我溫言細語地說這麼多,只為了剖白他對我們的愛護之心。我怎麼能不明白呢?

  「那您希望我向您報告什麼事情呢?」我抬起頭問。


  「嗯,主要是各種你覺得不符合規定的事或者是你覺得奇怪的事,又或者是比較重要的事都可以跟我說。」


  我想了想,最近好像沒有什麼事情,經理們的報銷金額也都在規定的範圍內。我有點為難地說:「可是最近好像沒有什麼事情,George和Billy的報銷金額也都不大。」


  萬先生笑起來,爽朗的笑聲在辦公室里迴響:「也不是讓你今天就說,反正你感覺有問題的時候就可以跟我說,我會幫你們解決。另外,」他的神色嚴肅起來說,「也不只是報銷。銷售經理最有可能犯的錯誤有兩個,一個就是給代理商一個很低的報價,然後從代理商那裡拿返點裝入個人腰包。這純粹是個人品質問題。另外一個常犯的錯誤就是慫恿代理商向客戶行賄。這個出發點雖然是為了能夠贏得項目,但是其錯誤性質與前一個不相上下。當然,太機密的事情你可能也不會知道,但是如果你聽到他們和代理商或客戶之間有這一類似的談話就要告訴我了。我不希望公司里發生這種事情。」


  我點點頭。沒想到裡面還有這麼多貓膩。


  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臉上:「你也不用想太多,如果看到了什麼就跟我說一下,我可以把各種問題扼殺在萌芽中,保護大家可以心無旁騖地拿業績。當然,如果沒有這些事那就最好了。說實話,我真的很希望沒有什麼事能讓你告訴我的,那樣我最輕鬆。」


  我也隨著他笑起來,又問:「那我應該怎麼向您報告呢?是直接來告訴您,還是發郵件?」


  「發郵件吧。我經常不在公司,你也不好找我。發郵件最好。你用自己的郵箱發我個人郵箱吧。」他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用筆在名片背後迅速地寫起郵箱地址來。寫完了,雙手遞給我。


  我吃驚了,恭恭敬敬地也用雙手接過名片。厚重的紙質暗紋燙金,雖然和我們的名片的logo設計一樣,但是明顯紙質高級很多。把名片翻過來,龍飛鳳舞的字體非常瀟洒。我撫摸著那幾個字,彷彿有溫度似的。


  「把名片收好了啊,這可是我個人的郵箱地址,咱們公司沒有幾個人知道。發這個郵箱,別發公司郵箱,你也別用公司郵箱發,用私人郵箱。」他微笑著說。我連忙把名片疊起來放進口袋:「您放心吧,萬先生。」


  「好了,你很忙,我就不耽誤你了。你趕緊回去忙你的吧。」我點頭起身要走。


  「咖啡你拿去喝吧。這種灌裝咖啡是我一直喝的牌子,你也嘗嘗。另外,剛才跟你說的話你就不必告訴你們李總了,他是前線打仗的戰士,我們負責管理好後方,不能拖他的後腿。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拿起瓶子,說了聲「再見」就退了出去。把厚重的黑胡桃門關上那一刻,我輕吁了一口氣,同時感覺自己被委以重任的那種光榮。


  經過前台時,趙芭比兀自坐在那兒生悶氣。看見我,她招了招手叫我過去。「萬先生跟你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就說展會的事。」我覺得自己已經能夠表面上波瀾無驚地撒謊了。


  「哦。萬先生還真是向著你們銷售部啊。也是,剛贏了一個大單子,李總現在就是他捧在手裡的熱餑餑呀!可惜落到了顧雪薇的手裡……」


  她咬牙切齒地說。


  剛才被萬先生看重的喜悅全部消散了,我的心暗淡了下來。


  「芭比,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每個人的福氣厚薄都不一樣。你要看開一點,要珍惜感恩自己已經有的。」我想起小周那張無奈的臉。


  「行行行,真老土!你怎麼不出家去呀!」芭比不再理我,噼里啪啦地敲起了電腦。我黯然轉身上樓,突然感到我與其勸芭比,不如勸勸自己。這一番話何嘗不是我離婚後的經驗總結。


  家裡還欠著一大堆債還沒還,工作也剛剛有點起色。我有什麼資格搞這些兒女情長呢?

  我現在就只有工作和學習。只有讓自己忙碌起來,讓腦子轉起來才能把那些愁情雜緒排解出去。


  晚上,我坐在書桌前照舊把英語CD推進了CD播放機的槽里。雖然豪情萬丈地要狂補英語,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卻發現困難重重。


  中級英語聽力聽得多了,能夠抓住裡面一兩句話或幾個關鍵性的單詞從而理解整篇文章的意思。但是我只要打個哈欠或者耳朵稍不用力,耳機里那永不停頓的聲音就會變成一團聲音迷霧。聽不懂前面的,後面的就更不懂,然後整篇文章就失去了。


  後來我又買了精聽的教材來練,聽對話填空,把一段句子補充完整。教材的指導說明上說,如果聽不懂不要著急看答案,要反覆聽直到靠自己把句子補充完整為止。可是有些連讀句子,反覆聽了幾十遍還是聽不明白,有的就算聽明白了,拼寫上又犯了錯誤。


  而且我發現英語真是最好的催眠葯,只要連續聽上十分鐘,大腦就開始停止運轉,我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卻彷彿能聽見自己腦子裡齒輪「咔咔」費力轉動的聲音。


  好幾個夜晚,我不知何時支持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半夜醒來時手臂酸麻,兩腳發軟。


  星期一,當我早上上班時,辦公室里的氣氛緊張而忙碌。我望了一眼李樂永的辦公室,果然,他回來了。


  George、Billy、Vivian都輪番去找李樂永。當我敲門走進他辦公室時,他已經很不耐煩了。


  「等會兒,行嗎?我這兒有七八十封郵件要看。」他的眼睛盯著屏幕,嘴裡略帶不耐煩地說。


  我並沒有立刻退出來,而是仔細地看了看他。他正專註地看著筆記本,眉峰微憷,修長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敲擊著,時而有力地滑動著觸板。


  眼眶有點酸,我還是終究失去了他。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李樂永的眼睛也離開了電腦,看見我時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你怎麼還在這兒?」接著,他放大了音量對門外的人說:「請進。」


  門被推開了,Helen看見門口的我,臉上一愣,接著眼睛從我身上滑開,綻放了滿臉的笑容,拿著一疊紙走向了李樂永:「哎呀,李總您可回來了。關於布展的事情,我又讓他們做了幾個方案,就等您來定了。要是您都不滿意,那我們就換一家布展公司。不過時間不多了,咱們要抓緊嘍……」


  「哦,是嗎?我看看。」李樂永伸手接過那疊紙,對我說:「Anne,你先出去吧,有事一會兒再說。」


  門在我身後輕輕合上了,我站在門邊鎮定一下自己,才走回座位拿起杯子想去茶水間給自己弄一杯咖啡。從喝不慣到靠它提神,咖啡已經是我越來越離不開的東西。


  早上十點鐘已過,茶水間里一片靜謐,只有咖啡機自己在咕咚咕咚地響著。我接了一杯咖啡,又狠狠地加了許多奶和糖,輕輕攪拌著向外走。一個人猛地走進來,看見他時,我們兩個人都愣了,是陸海空。我這才想起來,我們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了。


  有時在地下食堂遠遠地看到他一閃而過,我自己也是滿腹心事,完全沒有在意。而且說實話,我也不希望他過來和我說話,因為我不知道那晚的事他看到了多少,我應該怎樣面對他。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拿了一袋茶葉放在水杯。開水咕咚咕咚地帶著熱氣衝進杯子里,茶葉袋抽動幾下在水裡鼓脹漂浮起來。


  「嗨,陸海空。」我故作輕鬆地跟他打招呼。


  他背對著我沒有說話。


  我突然感到一種陌生和被拒絕的不快。同時心裡湧起一陣難過,陸海空對我一直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而我卻用這種方式拒絕了他的表白。


  心裡懷有愧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只是再叫了一聲:「陸海空。我……」


  「你有事嗎?」他端起茶杯問我。


  我搖搖頭:「我沒事。我只是想……」我有點說不下去。我想跟他談談,但又不知該談什麼。以前他的眼睛透過鏡片放射著和善的光,而此刻則冷漠地望向一邊,連鏡架都泛著金屬的冷光。


  「沒事的話,那我走了。」他拿著茶杯走了出去。


  看見他的背影,我感到惶恐和失落。我進了洛克以來不知受了多少氣,打碎牙齒和淚吞多少回,每一天都能感到自己的一無是處。他屢次幫我,如今我們也終於變成這樣。


  我看著自己手裡的咖啡,入職第一天就是他教會了我使用咖啡機。


  感情這些事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工作,唯有工作,這是我逃避一切煩擾的方法。


  我嘆了一口氣端著咖啡,走回樓上。


  剛剛坐下,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李樂永的聲音。「Anne,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放下咖啡,我走進了李樂永的辦公室。


  「聽說,前幾天你和市場部的Helen因為布展的事情吵了起來?」


  想起Helen前倨後恭的樣子,我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鄙夷和氣憤。


  「我知道你現在特別想把工作做好。」李樂永慢慢地說。他看見我瞪起的眼睛就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但是也不能太著急。這裡面的門道很多,我之前也差點犯了錯誤。」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等待下文。


  「我側面了解了一下,洛克一直以來做展位布置,市場部都找的是那家新宇北特,另外像印名片、印彩頁、印宣傳手冊、做禮品這些事情他們都是找一家叫訊達的公司在負責。咱們上次不留情面地把新宇北特的設計圖否定掉,他們市場部很不高興,所以才有了你們這一次吵架。」


  我愣了一下,問:「他們為什麼要跟這兩家公司保持長久的合作關係?」


  「你說呢?」李樂永抬起眼睛反問道。


  我腦子裡有模糊的概念,但是有點不相信似地問:「因為……市場部收了他們的錢?」


  「對,就是這麼回事。他們之間有利益關係。」


  原來裡面還有這些利益的牽扯。我點頭驚嘆,想起Helen那張氣憤的臉。讓她憤怒的不是我,而是我們的執拗讓她少拿錢了。那這些事情我是不是應該向萬先生報告呢?

  見我愣愣地不說話,李樂永知道我在想什麼。


  「其實你也不用太大驚小怪。這些事情可能很多公司都會有,只要不是太出格兒,一般也沒人去管。就算要管,也是市場總監去約束他們,跟我們銷售部無關。不過你和Helen的那場爭吵在公司里影響很不好。」


  我一急打斷他說道:「我知道,可是我很著急,離展會開展還有不到兩個月,她們還在拖拖拉拉的。」


  他的手一擺:「我知道。她們希望把時間拖沒了,然後我們就只能接受她們訂下的公司和方案。」


  我愣住了,我倒沒想到市場部的人打的是這個算盤。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要不幹脆就著她們的話頭,咱們自己找布展公司?咱們還能……」


  「不行。」李樂永截斷我的話,「首先,布展是市場部的事,咱們如果拿過來自己做,如果做好了沒人說什麼,做壞了市場部的人肯定會藉機拿這個大做文章。其次,咱們如果把這個工作拿過來,肯定就把市場部的人得罪死了,沒法緩和了。咱們銷售部也不能樹敵太多啊,BD部門已經跟咱們面和心不和了,不能再把市場部給得罪了。」


  他看了看手裡的紙:「這樣吧,他們剛才送來的幾個設計方案里,這一個還行。你一會兒拿下去給她們,什麼東西該動起來就動起來。另外,你給Helen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我差點從沙發跳起來:「道歉?憑什麼?他們市場部背地裡搞貓膩,而且連萬先生都支持我,你反倒要我去道歉?」


  沒想到,我的急怒卻把他逗笑了。


  「你著什麼急?」他笑著說,「萬先生支持你,是給咱們銷售部面子。恰恰是因為萬先生支持你,拔高了你的姿態,你去道歉才能顯示你的大度,而且也給她們一個台階下。你懂了嗎?」


  我懂了,點點頭。


  見我緩和了下來,他又說:「再說了,你是助理,Helen是市場部經理。她比你的職位高一級,你去道個歉也不算丟人。」


  怒火剛剛平息,委屈卻又拱了上來。我是助理,就得給別人點頭哈腰。我嘟囔了一句:「什麼時候我也能當上經理就好了。」


  他聽了反倒笑:「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如果你想當經理,就先把助理當好。現在你的第一步就是去道歉。」


  我看了看眼前的這個男人,把那天想問的話徹底埋在了心裡。這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兒女情長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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