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車子駛向了北方機場。車裡一片沉默。今天是決定一個三千萬的項目的一天。


  項目成,大家一片歡騰,拿高額提成,升職加薪,前途燦爛;項目敗,一分錢沒有,白白辛苦一場,還有人可能飯碗不保。


  汽車走走停停,早晨的機場高速並不暢通。George一直緊張地盯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我問他:「George,路這麼堵,沒問題吧?」他看了一眼手錶:「來得及。」然後就又陷入沉思當中。


  當頭頂上轟隆隆的飛機越來越頻繁,飛機離地面的高度也越來越低。我知道,北方機場到了。


  由於目的地是北方機場側面的辦公樓,我們的車子繞過了航站樓,拐到機場側面鄰近保稅區的一個大門裡。


  當車子駛入圍牆大門時,George長出了一口氣,彷彿把胸中的不安、忐忑、希望和疑惑都放了出來。


  然而他這口氣還沒出勻呢,車就停住了。


  「怎麼了?小夏。」


  小夏回過頭來,苦著臉說:「前面封路了。」


  「什麼?」George大吃一驚,「怎麼回事?」我們連忙探過身子透過前擋風玻璃看過去。前面路上放著「禁止通行」的牌子,牌子背後是警戒線,圍成四方形的警戒線裡面是已經刨出大坑的路面。


  正在看著,有一個穿著黃色制服的人過來噹噹敲窗戶。George連忙把窗戶搖下來。


  「你們哪個部門的?」來人粗聲大氣地問。


  George連忙陪著小心:「我們是洛克公司的。今天北方機場有一個招標會,我們來投標。」


  「哦。回去吧。這邊走不通了,今天修路。」


  「修路?那不走這邊,我們走哪兒?」George一臉茫然。


  「反正我告訴你,這條路走不了車。你們趕緊想轍吧。」穿黃制服的人不耐煩地說完走開了。他嘴裡不停地抱怨著,有幾句話飄到我們的耳邊:「定的是明天開始修路,非得挪到今天凌晨。誰來都得解釋一遍,真他媽的麻煩。」


  George看看小夏,又看看我:「這不會就是姜科長故意搗得亂吧?」


  這個時候不能分心。我打斷他:「先別管那個,這條路走不通,那怎麼辦?」我把目光投向了小夏。


  小夏試探著說:「那要不咱們從外面繞?」


  George看看錶:「來不及了。要是從外面繞,就得先回機場高速,然後從航站樓門口過,繞到那邊進來。關鍵航站樓門前的路上有多堵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現在時間不多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前面的小夏突然「哎呀」一聲叫了起來。George連忙問:「又怎麼了?」


  小夏倒吸了一口涼氣回過頭來,臉上五官略略變形。他咬著牙說:「我憋不住了。」


  「怎麼回事?」


  「剛才去……王家……肉餅的時候,我買了瓶冰啤酒喝。可能被涼得激著了……一直肚子疼,現在憋不住了,唉喲」他捂著肚子起不來,臉憋得通紅。


  George更加抓狂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功夫喝酒?」


  「這不是累了……一夜……嗎?我想……放鬆……」


  George眼睛瞪得牛圓:「這下子怎麼辦?繞道都繞不了。小夏,你還能再堅持一會兒嗎?」


  小夏的回答只是一陣陣呻吟。


  我觀察一下前面的工地,大坑的邊緣並沒有緊鄰旁邊的圍牆,在大坑與圍牆之間還有窄窄的一道土坡,剛能勉強夠一個人墊腳挪過去的寬度。


  George眼望前面急得直搓手:「眼看就差一點點路了,怎麼就過不去呢?」他看一眼表:「還有40分鐘了,怎麼辦,怎麼辦?」


  「George,我看前面那大坑邊上有一點地兒,要不咱們走過去?」


  George順著我手指的地方看過去。他說:「只能這樣。」他對小夏說:「那我們走過去。你就趕緊找地方方便去吧。」


  小夏的眉毛緊緊擰到一塊,臉憋得通紅,斷斷續續地說:「黎總……嗯……讓我把你們送……回去。」


  George不耐煩地說:「把後備箱的蓋兒打開。你趕緊走你的吧。一會兒我們自己打車回去。」


  小夏捂著肚子的手騰出一隻來按了一下車門上的開鎖鍵。後備箱的蓋子騰地一下彈開了。


  「快!」George招呼我。


  我跳下車,吃力地把箱子拖出來,然後把後備箱的門用力關上。George也腆著肚子走下車來,回身囑咐了小夏一句就把車門「咣」地一聲關上了。


  我和George拖著箱子撒腿就跑。然而沒跑兩步,George就不行了,彎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抬起頭直喘氣。


  「哎呦,我不行了。」George喘著粗氣抬起頭來沖我擺擺手:「Anne,你快走。你瘦,你跑得快。快!」


  我把自己的背包橫跨在身上,拉起箱子就跑,跑兩步想起來不對,停下來回頭沖George大喊:「投標是在甲三樓,5層會議室嗎?」


  George直起身子沖我大喊:「對!」我拉著箱子,邁開雙腿,猛跑起來。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喊「快快快!」


  走到警戒線邊緣,我想也沒想就鑽了進去,拖著箱子艱難地在僅容兩隻腳的窄道上行進。高跟鞋在土坡上一個勁兒打滑,一不留神,沉重的箱子就滑向深坑。我趕緊死死拉住箱子,一動不動,深怕掉進去。等到身體站穩了,我才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腳步。


  旁邊有人大喊:「哎,你怎麼進來了。出去出去,我們這兒施工呢!」是剛才那個穿黃制服的人。


  我不理他,咬著牙繼續走。


  「哎,」他用手指著我,「說你呢!趕緊的,出去。這兒施工呢,傷著你算誰的責任哪?趕緊出去。」


  我仍舊不理他,繼續我的腳步。


  他見我不理會他,指揮坑裡面正在施工的工人:「你們,叫她出去。叫啊!」


  我咬著牙,加快了腳下的動作。行李箱在土坡上拖動,輪子格楞楞地響。


  大坑裡的幾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腦袋停止手裡的活兒紛紛仰頭看我。有人大喊:「嘿,出去!」有個人把手裡的鐵鍬舉起來戳動我腳下的土坡:「出去嘿,出去!」


  我一心只想趕緊走出這裡,突然腳下一空,心裡暗叫了一聲「不好」,我連人帶箱子轟隆隆地滾進了大坑裡。


  身體順著土坡往下滾,翻了好幾個圈,我都懵了,半天爬不起來。忍住身上的疼痛,我費了好半天的勁兒才站起來。頭上、身上全是灰土。旁邊一陣哈哈的笑聲。有人喊著:「讓你進來。摔著了吧?」


  我一動,腳踢到了旁邊的行李箱。那不是行李箱,那是一份幾千萬的項目,是公司的業績,是我們的前途。我不能讓前途毀在一個大土坑裡。


  我拍了拍腦袋上的灰塵,抹了一把臉就往上爬。但是高跟鞋完全使不上勁兒。我一咬牙,把那雙三百多買的黑色小坡跟鞋脫下來甩在一邊,光腳蹬著土坡往上爬。粗糙的土坡咯得我的腳很疼。


  旁邊有個笑得不太厲害的工人止住笑過來托住我的屁股把我往上送。


  工人們的笑聲變成起鬨的聲音。有人喊著:「嘿,你是不是占人家的便宜啊?」


  感覺到屁股上的那雙手還算老實,我已經顧不得他是不是動機不純了。借著他手上的力氣使勁往上爬,一使勁總算讓身體的大半部分挺上了土坡。旁邊的鬨笑聲更大了,有人喊:「那屁股軟不軟哪?」


  羞憤、疼痛、焦急讓我的眼淚迸了出來。我拿滿是泥土的手抹了一下臉頰,回身對那個托我上來的工人說了一聲「箱子」。他接著又把我的箱子託了上來。


  「嗬,真沉!這什麼玩意兒呀?」他說。我來不及說什麼,扔下一句「謝謝」拖起箱子就跑。剛才這一摔不知耽誤了多少時間。我也來不及看手機,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喊「跑,跑!」


  一個土塊咯疼了腳,我才想起來自己沒有穿鞋。猛地想起那雙三百塊的高跟鞋還在土坑裡呢。回頭遙遙望了一眼,算了吧。我又開始了奔跑。


  不知道時間,不知道路程,我只是一個勁兒地跑。粗糙的路面摩擦著我的腳底。我知道自己的腳現在傷痕纍纍甚至可能還流了血,我也不敢低頭看。不管多疼都得忍著,我拖著這個價值三千萬的箱子狂奔著。


  甲一樓看見了,這給了我一點兒希望。甲二樓遠遠地也看見了。我感覺自己就要熬到頭了,甲三樓就要出現了。


  然而突然出現的兩個字讓我汗都下來了,「甲四」。我的心像要從嘴裡蹦出來似的,無邊的恐慌像一張大網從天而降裹住了我。甲三樓跑哪兒去了?

  我哆嗦著又跑了回去,是甲二樓沒錯。再折回來,還是甲四。冷汗把衣服都快粘濕了,我哆嗦著四處亂看。甲三在哪兒?在哪兒?


  一條小路在甲二旁邊蜿蜒伸展進去。我不抱希望地跑了過去。突然,腳底感到踩到一個硬石子,一陣鑽心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襲來。我「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箱子扔到一邊,兩手抱著腳,單腳著地轉著圈。嘴裡哈拉哈拉地直吸氣。


  跳來跳去的當口,「甲三」兩個字映入眼帘,一陣狂喜從心底升上來。我放下腳一瘸一拐地托著箱子奔著甲三樓而去。


  氣喘吁吁地走進電梯,按下了「5」我才有功夫掏出手機來看。這一看,剛剛停住的汗又落下來了,「8:58」。


  看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慢慢變化:2……3……4……我甚至懷疑那位神通廣大的姜科長把這電梯也做了手腳。我感覺自己緊張得快虛脫了,無力地靠在電梯里,兩手合十。上帝,老天,讓我趕上吧。求求你,讓我趕上吧。


  電梯門「當」的一聲開了。我箭一樣地拖著箱子沖了出去。一眼便看見會議室的門正在被一隻手關上。


  大聲喊了一句「等一下」,我飛奔過去用手擠在門縫之間。門縫裡露出一雙眼睛。看見我的樣子,那雙眼睛圓睜了一下。


  「你要幹什麼?」門裡的人說。


  「我是來投標的。」我說。我完全忘了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和黑乎乎赤裸的雙腳。


  「現在已經9點了。遲到的廠家不能夠進場。」


  我一聽,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胳膊肘和腳同時伸了進去死死抵住門。


  「沒有到呢,還差一分鐘才九點呢。」我長途跋涉跑到這裡,絕不能讓你一句話就報銷了。


  「你哪個公司的?」那人又問。


  他這麼問就是有門兒啊。「我是信泰公司。」我靈機一動,突然意識到不能說實話,沒準兒姜科長要對我們趕盡殺絕。


  「沒聽說過。」那人搖頭,又問:「你們有民航許可證嗎?」


  「有有,剛剛拿到的。我們是個小公司。今年第一次參加投標。」我補充了一句。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我感到門被鬆開了。我趁勢擠了進去。


  「哎呦,你壓我腳了。」那人抱怨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道著歉,把箱子拽進了門裡。


  門劃過我的身體,在我身後關上了,接著「咔嗒」一聲上了鎖。


  胸中一口氣出來,我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癱軟在行李箱上,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腦子裡不知道是什麼聲音嗡嗡亂響著。一片嘈雜之中,有一個聲音堅定地說:「挺住,挺住。一定要把這場招標會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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