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快倒在地上時,我用盡全身力氣絕望地大喊:「快救我!」許多腳在我身上踩過。
我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護住臉和胸口,眼前一絲光亮都沒有,似乎連空氣也沒有了,我感到窒息。
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人群向兩側退讓,光亮又回來了。我看到周圍像森林一樣高高立著的人紛紛向兩邊避讓。一雙腿在人群中逆流擠著,向我而來。一個聲音吼著:「別擠,擠什麼。別踩別踩,我老婆在地上!」
是李樂永的聲音。我眼前又有光了,只見他手推肘壓,左右分撥人群,擠出一條路來。擠到我的跟前,一把把我拽起來,大吼著:「你沒事吧?」
他脖子的青筋突起,用力把旁邊的人推開。鐵箍一樣的手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的前面,一隻手擁住我的腰,另一隻手在我旁邊推壓撥擠為我開出一條路來。
好不容易走到警戒線邊上,我喘著粗氣,每喘一下都覺得身上某處疼得厲害,耳朵嗡嗡的,好像仍然處於人群包圍之中。他把我拉得離人群遠一點才鬆開我的手問:「怎麼樣?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拍著渾身上下的灰印。神志恢復過來以後,我開始暗暗擔心,剛才那一幕不知道小金看見沒有。
然而小金已經越過警戒線走遠了。見我們沒有跟上來,他又跑了回來:「剛才怎麼了?」
「哦,沒事,她剛才摔倒了。」李樂永回答。
小金問我:「劉小姐,沒事吧?」
我忍著身上的疼痛,勉強笑著點點頭。
見我們沒有什麼事,小金帶著我們繼續往前走。
穿過警戒線,把嘈雜的人群隔離在外邊。小金又刷卡打開了兩道門。當他推開另一道門時,我們進入了一個大倉庫一樣的房子里。上千平方米的闊大房間里有巨龍一樣的傳送帶縱橫交錯,每一條傳送帶上都有無數的行李。傳送帶漸漸合併為五條主傳送帶對應五台巨大的白色安檢機。
傳送帶從安檢機下面拱形的門裡通過。每件行李經過拱門時略微一停頓,便完成了安檢掃描。其中有一台機器機殼打開,一群人正在圍著看。與這一台機器相連的傳送帶都已經停止了。
喬站長則拿著手機在打電話,不耐煩的吼聲衝刺著每個人的耳膜:「我不管,什麼測試不測試的。你們維保合同上寫著兩小時內解決,現在都多少個小時了?機場都炸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還在給我扯皮!你們必須解決,馬上解決!」他憤怒地把手機按掉。
看見小金和我們,喬站長把手機揣兜里,迎上來和李樂永握手,並且沖我輕輕一點頭。
「現在情況怎麼樣?」李樂永問。
「唉。這幾個工程師搞不明白。我就讓他們從新加坡請工程師來。結果這幫孫子告訴我,必須先按照他們的常規檢測步驟進行23項測試才能動用新加坡的工程師。媽的,等這些測試搞完了,怕不得一個星期了,得延誤多少航班。那可就是大事故了。」
李樂永在旁邊說:「要是有備用機器就好了。」
喬站長氣悶地說:「這個航站樓還是老式設計。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預料到有這麼大的客流量。現在的新建機場都有備用機器了。所以我們才要擴建,結果擴建工程他們還是想買海威的,操!」
喬站長臉色黢黑,眉間一個大大的川字,鼻子里噴著氣。他上下掏兜摸不出東西來,向旁邊的小金喊道:「有煙嗎?拿一根過來。」
小金弱弱地提醒他:「站長,這裡是禁煙區。」
「禁他娘的煙。趕緊來一根,老子都快火上房了。」
小金沒敢再說什麼,掏出一盒煙扔了過來。喬站長接住煙盒問李樂永:「你也來一根?」
李樂永擺擺手:「我不抽。」
喬站長不再推讓,點燃一根深吸一口放鬆下來。
「我倒不知道你抽煙。」李樂永說。
「我平時不抽,都是讓這幫孫子氣的。」
「機器應該每個月都有日常維保,每個季度都有大的檢修啊,之前沒發現什麼問題嗎?」李樂永問。
「說起這個我火更大了。他們上個月的檢修就沒做,說是要搞什麼軟體升級,說等到這個月檢修和軟體更新一次完成。結果拖到了現在。媽的,生個孩子都生完了,軟體還沒升級完。他們一直拖著不檢修,結果就出了這麼大的漏子。」
他們正說著,一陣急促腳步聲的腳步聲傳來,是林總帶著幾個人來了。
看見林總來了,喬站長趕緊把煙扔到腳底下使勁踩滅了。李樂永連忙迎上去,我也跟在後面。林總和李樂永握了手,然後又向我伸出手來握了一下。握手時,林總看著我的眼睛點點頭。
「你怎麼來了?」林總問。
「我來看看,如果能幫上什麼忙的話就最好了。」李樂永答道。
林總點點頭:「出了事,你是唯一一個廠家來的人。海威的汪可凡和章經理都沒來。」然後他轉向了喬站長:「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喬站長苦著臉說:「這幾個修不了。我們根據維保合同,要求新加坡的工程師馬上飛過來。可是海威說必須得先做23項測試才行。」
「做這些測試要多長時間?」
「不好說,要看測試的具體結果,幾天到一個星期都有可能。」
林總驚跳起來:「那可不行。給他們24小時,24小時內必須解決問題。」
「可是……」喬站長正要說什麼,林總的手機響了。他做個手勢接起了電話:「喂,是我。什麼?」他的臉色一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好。那你先維持著,公安局的同志來了要好好配合。票退不退的再說,先把乘客的食宿安排一下,不然騷亂就更大了。先這樣吧。」他掛了電話。
「怎麼回事?」喬站長忙問。
「市局的人怕機場公安控制不了局面,已經進駐T2來維穩了。」
「什麼?怎麼會?」喬站長大驚。
「現在國航和南航兩家都在扯皮。他們說是因為機場方面的問題才導致航班延誤的,不但不退票而且還要我們賠償,更不負責安排乘客食宿。這一拒絕退票乘客就炸鍋了,剛才差點發生踩踏事件。」
我想起剛才的事情不由地一陣后怕,身子往後縮了縮。「你還疼嗎?」李樂永看見我的樣子問道。我搖搖頭。
「怎麼了?」林總問我們。
「哦,剛才我們從候機廳過來的,劉西溪被擠倒在地上。」李樂永解釋說。
「哦?」林總驚訝地問我:「那你摔著哪兒沒有?」我勉強笑了笑:「沒事的。我沒被擠倒,只是差點兒。」
「真沒事兒嗎?」
「真沒事兒,您別為我擔心了。」
林總看著我點點頭:「萬幸。」接著他轉頭叫道:「小金,一會兒他們出去的時候你們得注意,別再從乘客中間擠過去了。」
「好的,林總。」
林總又轉頭看向喬站長:「老薑呢?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倒不來。」
「他來有什麼用?維保合同在那兒擺著呢,該找誰找誰去。再說了,從來不都是這樣嗎?機器他們買,用是我們用,出了什麼事都找我們安檢站擔責任。」
林總不想聽他的牢騷,截斷他的話說:「打電話給海威,叫他們24小時之內必須解決。」
「可是他們堅持必須先進行測試才行,只有拿到測試結果總部才會同意工程師過來。沒有總部的同意,工程師是絕不會動的。」
林總聽了無語,一時間氣氛僵在那裡。要是有什麼在北京的人能幫忙修就好了。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裡閃過。陸海空不是從海威過來的嗎?他有沒有辦法呢?可是他現在是洛克的員工,他給海威修機器合適嗎?
我邁步要走到李樂永身邊。可是一走路肋骨就竄得疼,我用手壓住側腰走到他的身邊。
「李總,」我小聲地叫他。見他沒聽見,我輕輕拉拉他的袖子:「李總。」他回過頭來:「什麼事?」我湊過去悄悄說:「陸海峰原來是從海威過來的維修工程師,要不要請他來試試?但我不知道他來修合不合適。」
李樂永看看我:「真的嗎?」我用力地點點頭,肋骨又是一陣疼。
李樂永想了想便對林總說了一聲:「林總,我去打個電話。」林總點點頭。李樂永便撇下我們走開了。
喬站長無奈地看著那幾個工程師,突然一陣煩躁,對那幾個工程師吼:「你們好好找找。找,使勁兒找,必須找到問題在哪兒。」
林總在旁邊皺皺眉對喬站長說:「你吼他們有什麼用?讓老薑帶著他那幾個手下趕緊來。就是看不出問題也得在這兒給我杵著。要是工程師真的一個星期才能來,他們就在這兒站一個星期。」
腰部的劇痛竄了上來,我不禁扶住了牆,另一隻手按住了疼的地方。想起剛才的情景,周圍全是人們的腳,光線和空氣都消失了。那種恐懼讓我有一種頭暈噁心的感覺。
林總最先發現了我的異狀,連忙走過來問:「怎麼了?」我扶著牆,手在身後擺了擺:「沒事,沒事。就是想起剛才那麼多人擠來擠去的,有點頭暈。」
「那你先坐下,別站著。小何,小何,搬把椅子來。」
林總這一關懷,周圍的人都紛紛抬起頭來看我。我心裡有點不安。這麼忙亂的時候,我還這樣病歪歪的,似乎在這兒是給人添亂而不是來幫忙的。我忍住疼痛,笑了一下:「我沒事了。您不用管我,林總。我挺好的。您還是先忙眼前的事吧。」
可是一站直身體就一陣頭暈,我慌忙又扶住了牆。林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穩了。
小何端了一把椅子過來,林總讓我坐下。我覺得惶恐,要站起來卻被林總按住。他的手按在我的肩頭:「別起來,坐下休息會兒。」我只能順從地坐著,看著周圍人怪異的目光,心裡的惶恐更甚,同時感到肩膀上被他按壓過的地方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
見我安靜坐著,眾人收回視線重新拾起手裡的活。喬站長呵斥工程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李樂永打完電話回來看見這情形連忙問我:「怎麼回事?」我還沒回答,林總說:「她剛才有點頭暈站不住,我讓她坐下歇會兒。」
李樂永走近我:「你哪兒難受?」我搖搖頭:「我沒事的,剛才有點頭暈,把林總嚇到了。」他點點頭:「沒事就好。」然後對林總說:「林總,我們公司有一個工程師是從海威那邊過來的,他以前在海威英國總部受過高級技工的培訓。要不要請他過來看看?」
林總想了想說:「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請他過來看看吧。」他憂慮地看看蹲在地上的那幾個人還在鼓搗什麼,但顯然什麼問題也看不出來。
「林總,這不合適吧?」有個聲音大聲說道。只見姜科長帶著幾個人正匆匆趕來。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海威的機器當然還得海威的工程師來修。怎麼能麻煩其他公司的人?再說如果修的過程中把什麼弄壞的話,海威可不會負責的。」
林總看看他:「新加坡的工程師要等一個星期才來。現在T2已經亂得像一鍋粥,如果再等一個星期,整個機場都要癱瘓了。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姜科長看看李樂永,聲音微弱了許多:「可是他們也有他們的程序,不能夠跳著走。維保合同……」
「好,你要說合同,咱就說合同。」喬站長洪亮的聲音打斷了姜科長的話,「維保合同上寫著每個月都有日常檢修,每個季度都有大的檢修。上個月的檢修還沒做呢,這個月的檢修時間也過了,是不是乾脆等到下個月三次檢修一起做啊?」
林總的目光像匕首一樣扎向了姜科長。姜科長看了一眼喬站長終於沒話了。林總對李樂永說:「那就麻煩你們公司的那位工程師了。」李樂永點點頭,撥通了陸海空的電話,要他立刻打車來機場。
聽說我們的工程師要來,氣氛稍微緩和了一點,彷彿隱隱有了點希望。
林總關切地對我說:「時間也晚了。劉小姐你早點回家休息吧。」
李樂永也說:「對,你趕緊回去。」我感覺這一晚上太累,確實需要休息一下,便點點頭說:「好。」可是猛地一站起來,腦子一陣眩暈,我身子一歪。
「你怎麼了?」兩雙手同時扶住了我,一雙是李樂永的手,另一雙是林總的手。他們倆看到對方的手,彼此對望了一眼。我感到喬站長、姜科長灼灼的目光停在兩雙扶我的手上,心裡剛剛平息的不安又翻湧了上來。我一點沒有被呵護的感覺,反而尷尬得想逃。
我努力保持自己的平衡,故作輕鬆地說:「沒事,可能太累了。我走了。李總,您留在這兒吧。一會兒陸海峰還得來。」
李樂永皺皺眉說:「你還能走路嗎?我送你回去吧。」我笑笑:「當然,我沒事……」話還沒說完,他一拉我:「走吧。」在林總面前我不好堅持,只好隨著他走了。
還是小金給我們帶路,七拐八繞地把我們送回了那個停車場。李樂永給我打開車門,但他打開的是後排座的車門。我有點納悶,卻乖順地坐進了後座。李樂永也坐了進來,把車門「砰」地關上。然後轉頭對我說:「給我看看你身上受傷的地方。」
「什麼?」我愣住了。
「你剛才好幾次疼得直咧嘴,身上受傷了吧?我看看要不要緊。」
「什麼?不行!」我的腦子才轉過彎來。
「怕什麼?咱們倆都結過婚了,我什麼沒看過。我看看,如果嚴重的話得帶你去看急診。」
一股羞憤湧上來,我使勁兒把他往外推。「你下去,你給我下去。我不用你看。」
猛地推他,牽動著身上的疼痛,我直咧嘴。他看我的樣子,默默地走了下去。坐到了駕駛位上,卻半天沒有按啟動鍵。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看一下,怕你傷著肋骨。」他悶悶地說。
「我知道,謝謝你!」我蜷縮在後座上,盡量讓自己舒服一點。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趙芭比欣喜的臉。「李總的個人信息表裡填的資料是『未婚』。」她的聲音里含著興奮。
他按下啟動鍵發動了車子:「那要不我送你去醫院,你讓醫生看一下?」
「我回家吧。如果今晚不舒服,我明天再去醫院。」
他點點頭,車子駛出了停車場,繞幾個彎開上了機場高速。無數路燈被我們甩在身後車廂里一片沉默。儀錶盤藍幽幽的光映照著他的臉。
快到我們家小區的時候,我隨口問了一句:「你一會兒回家還是回機場?」家,想起那個種滿玫瑰的小區,我曾經以為我會永遠住在那兒。
「我一會兒回機場去。」他說,「陸海峰還在那兒呢,而且今天晚上是說服林總的最好時機。」
我有點赫然:「你不讓我來機場是對的。我來了盡給你們添亂。」
「不,你起了很大作用。謝謝你提醒我陸海峰的事。」
「沒什麼。」
「你明天去醫院好好看看吧。」他把車停在我們單元門口,轉過頭來說。
「我知道。」我拿起了包,迅速下了車。
我忍著疼慢慢走回了6樓。回家自己照鏡子一看,腰上青了一大塊,腿上、胳膊上也有幾塊青淤。偷偷貼了塊膏藥我就鑽進了被窩。
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他那一句「我老婆」和趙芭比得意的聲音「他的個人信息表裡寫的是未婚」糾纏在一起。腦子昏亂成一片,我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