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陸海空的工位在樓下靠窗的位置上。遠遠地看見他的背影,我突然驚覺最近是不是找他的次數太多了。他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心生歉疚,覺得應該補償他點什麼。
察覺背後有人,陸海空轉過了頭。看見是我,他嘴角咧開,臉上浮起我熟悉的溫和的笑容,同時手裡放下了正在做的事情。
我的心裡又不安又溫暖。聽了我的要求,他建議說:「洛克的機型挺多的。你做個EXCEL表格吧,把各種數據往裡面一填你就明白了。」
EXCEL?沒用過。我最擅長用的是word。
看我為難的樣子。陸海空打開了電腦:「好吧,我連EXCEL一起教你吧。」我嘻嘻笑著,多學一樣東西更好。
安檢機劃分複雜。如果按照用途劃分,有手持行李檢查儀、託運行李檢查儀、貨運行李檢查儀以及人體安檢門等。。
如果按照掃描原理來劃分,又分為X光檢查儀器和CT檢查儀器。通常來說X光檢查儀器比CT檢查儀器要便宜很多,但是CT檢查儀器的檢查精度則要準確許多,而且具備爆炸物自動探測功能,所以又叫EDS, explosive detection system(爆炸物探測系統)。
陸海空一邊說我一邊往EXCEL表格里敲字。我驚詫於他的記憶力如此強大,每一種機型的參數、原理、結構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怎麼那麼厲害啊?什麼都知道。」我不由地感嘆。
「那當然!我原來在機場呆過的。」
「哦。」我有點難以想象,「你原來也在林總他們的安保公司工作嗎?」
「不是。」他笑了,大概覺得我太幼稚。「我原來是駐機場的維修工程師。」
「我……不太明白,維修工程師?駐機場的?」
陸海空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看來他意識到需要跟我說的事情太多了。
機場,尤其是國際大機場,是一個永遠繁忙、絕不能停歇的地方。機場每天吞吐的人流量和行李數量有幾十萬之多。安檢機隨時使用著,一刻也不能停。然而就像電腦和手機一樣,安檢機也難免有死機、故障的時候。
安檢機昂貴又龐大,尤其是與輸送帶連接的高速安檢機,很少有哪個機場能夠多買一台以作備用。因此出現問題就需要維修人員立刻到位,馬上修好機器。不然在安檢機前面等待安檢的隊伍就會越來越長。乘客滯留機場就會造成航班延誤。而且這一延誤就是這一條安檢線上所有航班的延誤,機場就會陷入癱瘓。
所以,在安檢機的維保合同里一般都寫有「10分鐘反應」的字樣,意思是安檢機廠家的維修人員必須在10分鐘內趕到安檢口進行維修。
於是在機場裡面會有一間小辦公室給廠家的維修人員24小時值班。平時沒事,可以睡覺、上網。一旦警鈴響了,維修工程師必須立刻提著工具箱就跑。
在機場呆久了,什麼機型、參數都必須瞭然於胸,什麼故障、什麼硬體軟體問題都能馬上解決。
我欽佩地看著陸海空,圓圓的寸頭、黑色的方框眼鏡、肘部磨得有點舊的格子襯衫和隨意穿著的藍色牛仔褲,還真是個工程師的模樣。
「那你原來常駐的機場就是北方機場嗎?」我問。
他點點頭。
心念一動,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可是北方機場以前買的是海威的機器,難道你是?」我停下了嘴裡的問話,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驚訝不已。
他遲疑了一下,再次點點頭。
我吃驚地掩住嘴巴:「你原來是海威那邊的工程師?」
他笑了起來:「這很正常啊。這個圈子不大,大家都跳來跳去的。」
「那你後來怎麼來了洛克呢?」我問。
「洛克待遇好一些。」他略有點不好意思,「而且我不想在機場幹了。在那兒太苦悶,太枯燥了。每天三班倒,接觸的就是那幾個同事,連女朋友也找不到。還是在辦公室上班好啊。」
昏昏沉沉的一天終於結束了。我下班時,萬先生早就離開了。經過他的辦公室門前,看著上面掛著的「總經理辦公室」的牌子,心裡的餘波仍然蕩漾著。
「女兒,原來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啊……」客廳的電視里正在演這樣可笑的一幕認親大戲。男人撕心裂肺地一聲高喊,抱住面前被捆在柱子上的女孩搖晃著。
揉一揉發沉的腦袋,放下手裡的書,走出來續一杯水卻看到電視上的這樣一幕。
父女相認明明應該是煽情的時刻卻拍得很可笑。男人的頭髮像泡散了的速食麵,彎彎曲曲地披在肩上,他抱著女兒狂喊「你媽怎麼把你養成這樣」。我差點要笑,卻又感到一陣悲涼。
我媽看得百無聊賴,拿著按摩錘專心地敲膽經。我端著杯子坐下了,心裡醞釀著一個問題。
「媽,他叫什麼名字?」
「誰呀?」
「我爸爸。」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連電視劇里的聒噪都掩蓋不了的沉默,我早已習慣了的沉默。但是我不打算妥協。
「媽。」
「他人都已經不在了,你還打聽這個幹什麼。」
「媽,清明節就要到了。」
「你……」
「如果知道他的名字,我想去北京各墓園轉轉,說不定能找到。」
「你瘋了?北京有多少公墓,每個公墓有多少墓碑,你知道不知道?而且他的名字很普通,有很多重名的。」敲膽經的手停下了,她激動起來。
「所以呢?這個普通的名字是什麼呢?只要你告訴我,花多少時間我也能找到。」我很冷靜地說。
她被問得張口結舌,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蠕動了嘴唇:「我不會告訴你的。」
「為什麼?」
「為什麼你非得問呢?他都不要我們了,你還要去找他?」
「不是他不要,而是你從來就沒給過他機會要!」突然爆發的一陣大喊把我自己都嚇一跳。喊完心裡突然一陣后怕,她做完手術還不到三個多月。我不能這樣刺激她。
她木然了,愣愣地望著我。那眼神讓我想起她倒地不醒的那個夜晚。我害怕起來,猛地撲過去抱住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嗚咽著。
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一個聲音在耳邊哀傷欲絕地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我靠她更緊一些:「不,你別這麼說。」
那隻手攬住我的肩頭:「別再問了,好嗎?讓我們平靜地過我們的日子。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我點點頭,乖順地伏在她懷裡不動了。
一連好幾天,趙芭比的愛心早餐花樣翻新。永和豆漿、肯德基、麥當勞、和合谷……她都買了個遍。李樂永發現了這樣的早餐居然變成常規性的服務之後,他就不再享受了。
他有時候吃了早飯才來上班,趙芭比只好提著早餐悻悻地走出來。她把早餐甩給小周。小周剛開始挺高興地享用了。後來發現是別人不要的,小周也不吃了,那些早餐只好拿給保潔。或丟或吃,反正她是不管了。
有時候實在推脫不掉,李樂永就把早餐拿出來分給大家。George當然不介意早餐之後再吃早餐,Vivian有時也居然吃一兩個小籠包。整個辦公室里瀰漫的都是小籠包或者皮蛋瘦肉粥的味道。
就在這股味道之中,李樂永給我們召開了一個小型的通報會。
由於小會議室被別的部門佔用了,大家紛紛擠到李樂永的辦公室里開會。幾個人把李樂永的辦公室擠得滿滿當當。大家把唯一的沙發讓給了我和Vivian兩個人坐,李樂永坐在大班台後面自己的位置上,其餘人都站著。
「George,你最近注意一下,我估計北方機場這幾天就要招標了。咱們這次演示會有沒有打進林總的心坎兒里去,標書一出來就知道。如果標書不能把我們的條件寫進去那就說明前面的工作都白做了。」
George鄭重地點點頭,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Billy,你那邊法院招標買安檢設備的項目怎麼樣了?現在進展到哪一步?」
Billy冷冷地看了一眼緊張的George從容地開了口:「關係基本都做透了。我跟H省政法系統的高層接觸很多次了,他們對我們的產品比較滿意。但是因為預算問題,他們決定採用價格投標,輔以技術評分。技術評分咱們沒問題,價格方面我希望能夠爭取到一個最大的折扣。所以我對這個標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
李樂永點點頭:「沒有真正中標之前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有時候你覺得把握很大,但是人家心裡另有打算。你還是要仔細一點,不要當陪標的。」
Billy嘴角牽了一下,似乎不屑於回答這樣的問題,半天才說了一個字:「好。」
接著,李樂永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Anne,市場部布展情況怎麼樣?你跟他們溝通了嗎?」
「有,我去問了。展位已經訂好了,布展公司也敲定了,是一家叫新宇北特的。」
「新宇北特?沒聽說過。展位訂的是什麼位置?」
我沒想到有此一問,吶吶地說:「我不知道。」
李樂永的眉頭皺了皺。
「那布展公司出設計草稿了嗎?」
「啊?這個我沒問啊。」被他盤問,我頗不自在。
李樂永的眉頭皺得更緊一些。
「這次展會市場計劃展出哪些機型?要提前多久去向總部預訂?安裝工程師準備派香港的還是北京的人?」
「這個……我……不太清楚呀。」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李樂永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正是他發脾氣的前兆。我覺得有點害怕。
「那你就立刻去給我搞清楚。如果出了設計稿就馬上拿來給我看看。」他的聲音低沉,字字句句如同一顆顆悶雷。
我羞憤地聞言欲起立出去,卻被他一聲喝止了。「坐下」,他命令說,「等會議結束了再去。」
屁股重新坐到了沙發上,臉泛起一陣潮紅,我氣得眼睛起了一陣霧,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背把這陣霧又壓了回去。眼角瞥見了Billy牽起的嘴角。
李樂永沒理我,把目光轉向了Vivian:「Vivian,我讓你整理的信息怎麼樣了?」
Vivian聞聲起立,動作敏捷地走過去把一疊列印紙遞到李樂永的手中。李樂永粗略翻了翻,問:「不太全哪。」Vivian調皮地吐了一下舌頭:「李總,就這些還是人家好不容易找來的呢。招標網上面的信息都不全。」
George忍不住問:「李總,是什麼東西?」
李樂永皺皺眉頭:「那天去演示會你沒聽見林總說嗎?國內大多數機場都用的是海威和中大的產品。所以我叫Vivian去整理一下歷年國內機場招標價格、中標機型、廠家、性能參數、價格等資料。」
Billy聽了也皺著眉頭說:「這個確實挺重要的。但的確不好做。除非他們公司內部的人,否則很難拿到技術手冊和具體價格。」
Vivian接嘴說:「就是啊,人家已經儘力了。」
李樂永皺著眉翻完了手裡的紙,說:「就先這樣吧。能搜集到這些信息就很不錯了。」他的話讓Vivian面帶喜色。
「別的也沒什麼事了,大家散會吧。」一聲「散會」讓眾人紛紛起身。
「等一下,李總。」Billy看了我一眼突然大聲說,眾人愣住,剛剛邁出的腳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布展的事情都是市場部在做,Anne跟進一下就行了。她手頭上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在做,不如這份資料留給她去補充吧。」
我感覺頭好沉,又一個難以完成的任務壓了下來。我看著李樂永,他似乎也不太相信我能完成似的,很躊躇地回看了我一眼。Billy擠出點笑容,故意打著哈哈:「能完成多少就完成多少吧。也不用有太大壓力。」
這句話似乎讓李樂永放了心。他點點頭說:「好吧,Anne你把資料拿去吧。能完成就完成多少。」
我卻不敢伸手去接,剛才都說得很明白了,除非他們公司的內部人員否則很難拿到這些資料。別看Vivian吐舌頭撒嬌,她干起活來的勁頭我是知道的。如果連她都不能再多加一個字了,那我又能找出多少呢?如果我一點也找不出來,那就不是丟人,而是考慮走人了。
「怎麼?我們都說不用有壓力了,結果你連接都不敢接。這樣的話,要你這個助理有什麼用?」Billy的笑容一收,眉眼瞪了起來。
「Billy。」李樂永制止了他,看了我一眼:「這個確實有難度。」他把遞出來的那疊紙又拿了回去。
眾人的目光紛紛掃過來在我身上刷了一下,是那種我幾乎已經習慣的輕蔑目光。
要麼干好要麼死!那天的誓言猶在心中。我一咬牙:「李總,給我吧,我能完成。」沒等他反應過來,我蹬蹬走過去把紙從他手裡拿了過來。
「這麼有決心啊?你能在5天內完成嗎?星期五的時候交給我們?」Billy突然說,語帶嘲諷。
李樂永瞪了他一眼:「Billy,不是剛說好不要有壓力的嘛!」
「李總,您不能沒有壓力啊!林總為什麼對咱們的產品很猶豫,不就是因為咱們占的市場份額太小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咱們連對手公司產品的基本信息都不知道,更別說跟他們對陣了。您不急我可著急啊。」
當著眾人的面,李樂永皺皺眉不好說什麼。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走出他辦公室的門口時,我看到了Billy嘴角帶著得意的笑。我再次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沒關係,他們都不知道:我,再也不是曾經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