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聽見我叫護士,薛大爺忙叫住我:「你打算怎麼治療?」


  「薛大爺,我想還是保守治療吧。您說呢?」


  「唉,你做決定吧。不管有什麼困難,我老薛都盡全力幫你們。」


  我點點頭,站起來要去找項大夫。衣服卻被一隻手抓住,是媽媽。她「啊啊」地搖著頭。


  「媽,你要說什麼?」


  「我繞(要)手柱(術)。」


  「什麼?」


  「繞(要)手柱(術)。」


  我一下子跪趴著床頭:「媽媽,不要手術。我要你活著。」


  媽媽費力地微微抬起頭:「活著就熬熬(好好)活著,不然日(死)了也不拖累你。」


  「不要不要。」我把頭埋到她的身邊,錐心地痛幾乎把我埋沒了。我不能失去她。


  「別哈(怕),手柱(術)。」她的手抓住我的手了。


  我抬起淚眼看著她,她費力地沖我一笑,嘴角微微牽開,那已經是她能夠綻放的最大笑容了。


  「唉,不至於,不至於。」老薛頭努力打著哈哈要衝淡這悲傷的氣氛,「也不至於這麼嚴重。說不定手術很成功,你媽還能跟以前一樣去跳舞呢。」


  「聽話聽音兒。醫生說可能有風險,那就是肯定有風險。要真沒風險,醫生早就攛掇你做手術。」那個中年婦女還在嘟囔著。


  「做。」媽媽握緊了我的手。


  春節假期快到了,北京既熱鬧又冷清。到處張燈結綵,紅燈高掛;可是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公交車也無比鬆快,大多數外地人都回家了。北醫三院門口賣水果的、賣鮮花的和賣醫療器械的店陸續都關了,就連街對面美廉美超市裡賣煎餅的攤子也不開了。


  手術安排在臘月二十六。醫院裡人不多,能出院的人都已經出院了。醫院裡空蕩蕩的,不能出院的都是病重的人。


  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音零星響起。9點40分,來了幾個人把媽媽從病床上移到移動病床上。我一路跟著到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怦然合上,上面的燈亮了起來,三個鮮紅的字「手術中」。老薛頭氣喘吁吁地趕來:「你給醫生送紅包沒有啊?」


  「啊?」我沒想到還有這個事情。


  「哎呀,真是,你真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老薛頭直跺腳。我望望「手術中」那三個鮮紅的字,心忽悠沉了下去。


  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坐立難安了,或站或坐各種姿勢都用到了,時間卻仍然難熬。


  「我跟你媽認識還是在你上幼兒園的時候。那時她剛搬來沒有多久。」薛大爺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手撐在膝蓋上突然說。我來回踱步的的腳停住了。


  「那時候你剛轉到清河的幼兒園。那年夏天下大雨,清河那兒淹得很厲害。你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打著傘。你媽穿著一身雨衣,使勁蹬著自行車。突然自行車一栽陷進一個水坑裡,你和你媽都栽了下來。你媽的腿被石頭刮出一個大口子,出了好多血,那污水都染紅了。你坐在水坑裡哇哇大哭。你媽顧不了自己,趕緊把你抱起來。脫了雨衣裹著你,把你背起來淌過了水坑。然後把你放在單元門口,自己再去推自行車邊走腿邊流血。我從那兒經過,趕緊幫她把自行車扛過水坑。從那以後我們倆就認識了。後來,我老伴去世了,我想著跟你媽搭夥兒一起過日子,互相有個照應。可她總不願意,我以為她是為了你,只好等著。可是眼見你上了大學,找了工作,又結了婚,可她還是不願意。我就不知道為什麼了。現在她人在裡邊,怎麼樣還不知道。人哪,活著的時候得珍惜,不定哪天就……」


  他咽下後面的話不說了。淚眼模糊中,我望著手術室門口的燈,願上帝保佑一切順利,願老天爺再給我一次孝順她的機會。


  我沒有正式地信任何宗教,但是生活里有過不去的坎兒時,我除了在心裡祈禱沒有任何辦法。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我期待甚至恐懼地看著那扇門,門開了,項大夫一邊摘下口罩一邊走出來。我趕緊迎上去。


  他的眼鏡片後面都是笑意:「手術很成功。」


  感謝老天爺,再次給了我機會。我沖大夫鞠躬了,如果鞠躬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願意把腰鞠斷了。「哎,怎麼了?」老薛頭趕上一步,把我拽起來。


  我直起身子握住醫生的手:「謝謝謝謝。」想起紅包的事情,而我兜里卻沒有錢,我只能加大了握手的力度。


  項大夫被攥得有點疼,收回了手。「恭喜啊。但是病人現在還在昏迷,要過幾天才能清醒。少則一天,多則幾個星期。」


  過了觀察期,媽媽終於被抬回了病房。病房裡的人都差不多走空了。


  「為了防止褥瘡,每兩個小時給病人翻一下身,每天擦一次身。為了讓病人儘早蘇醒,要多跟病人說話,多放一些病人以前熟悉的音樂。」護士進來囑咐說。


  「哎呦,就你一個女孩子哪幹得了這麼多啊?你沒有爸爸,也沒有男朋友什麼的嗎?家裡有困難,正是他顯忠心的時候啊。」鄰床的老頭要出院了,他的女兒也就是那個中年婦女貌似熱心地說。


  按住心裡的刺痛,我沒理會她的話,請老薛頭看著媽媽,我回家拿東西。熟悉的音樂,熟悉的音樂。我在抽屜里翻找著,一盤《經典蘇聯歌曲》的CD映入眼帘,就是它了。


  曾經熱鬧擁擠的病房裡此刻卻空蕩蕩的,病人們都出院了,明明是5張床的病房此刻卻像單間一樣寂寞,日光燈嗡嗡地響著,媽媽沒有知覺地躺著。音樂聲在病房裡響起。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麼好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醫院門口通夜燈火明亮的街道終於在大年三十的夜裡安靜暗淡了。所有商店都關門了。遠處的居民樓時有煙花升天,照亮夜空。


  去外面打開水,經過護士站時,值班護士們擠在一起用一個小電視在看春節晚會。平時護士們是沒有這個待遇的,但是年三十的晚上醫院領導們大概也不想當惡人。見我提著一瓶開水,平時最凶的小嚴護士也笑著說了一句:「春節快樂!」


  春節快樂!這就是我們的春節了。快走到病房時,身後護士站的電視里仍然隱隱傳來主持人激動萬分的聲音:「觀眾朋友們,觀眾朋友們,現在鼠年即將過去,我們迎來了牛年。迎接春天,讓這豐年鐫刻永恆。神州萬家團圓,再過5分鐘即將迎來牛年。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準備好和我們一起倒計時……」


  我走進病房,把水瓶放在床頭柜上,看著毫無知覺的媽媽,心裡的悲傷和焦慮突然像潮水把我淹沒了。已經五天了,媽媽仍然不醒。醫生總是說正常正常,但是到哪一天才能看她悠悠醒來叫我一聲「西溪」。


  手機突然「叮嚀」一聲,拿起來看是過年祝福簡訊。


  「勸君更進一杯酒,牛勁十足康樂久,牛氣衝天事業久,牛郎織女愛情久……」


  簡訊里沒有提到我的姓名,一看就是群發的簡訊。這種對誰都合適的簡訊偏偏對我不合適。事業?愛情?對我都談不上了。我看了一眼身後的病床上無聲無息的媽媽,只要她能活著、能喘氣,我就萬幸了。


  「叮嚀」、「叮嚀」手機又是幾聲響,是陳曉月的簡訊:「阿姨好點了嗎?牛年快樂,祝你牛氣衝天!」


  另一個簡訊沒有顯示名字,顯然我的手機里沒有存這個號碼。打開之後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八個字: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我望著那個號碼,怔怔地,這熟悉的號碼是他的。我永遠記得這個數字。


  突然之間,外面鞭炮齊鳴,煙花升天,我知道零時已經來到。剎那間,所有的雜念都拋諸腦後。我沖著窗外雙膝跪地,雙手交握,心中念道:「也許是因為我的貪婪和自私才導致有今日之難。我不乞求什麼,只希望能得回媽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劉西溪向天發誓,我要忘記過去成為一個全新的我。我要找到新的工作,盡全力改善家裡的生活。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媽媽回來,只要給我一份工作讓我們活下去。」


  鞭炮聲勢漸漸弱了下去,屋裡的音樂還在流淌。身後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西溪」。我猛地回過頭,不敢相信地看見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在尋找著我的身影。


  我撲過去握著那隻軟綿綿的手,喊她:「媽媽。」五六天以來,我的呼喊第一次得到了回應,她看著我勉力露出一點微笑點了點頭。


  終於,熬到了出院。住院花的錢大多可以報銷。我算計著,如果報銷了就先還陳曉月的錢。她畢竟比老薛頭更著急。


  然而項大夫的一番出院囑咐又讓我的希望落了空。


  「病人出院以後的康復很重要,另外還得吃中藥繼續調理,這個很關鍵,能不能徹底康復就看這個。」


  「什麼中藥?」


  「我已經給你開了單子了,就在我們的藥房拿。心血通膠囊。」


  於是,兩百八十塊錢一盒的心血通一買就是四十盒。媽媽很心疼,我凶她:「項大夫說不吃很難徹底康復。到了這個地步,我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吧。」


  剛一回到家,彷彿從山林中重歸塵世,家裡的擺設都蒙著灰,打開門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想:就當一切重頭來過吧,


  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搜索最近一個月招聘的職位。春節剛過,這個時候的招聘寥寥無幾。不分任何類別的職位全部羅列在一起也不過三頁而已。


  我有的是時間來細細篩查。一個職位跳入眼帘「洛克中國招聘銷售助理」。助理?這聽起來像是女孩子乾的活兒。洛克?聽起來像是外企,聽說外企待遇不錯。現在多一百塊錢的工資都能牽動我的心。


  進入百度查查洛克是幹什麼的。居然是一家生產安檢儀器的公司。安檢?我想起李樂永工作的公司似乎就是安檢公司。他曾經說過CT機、安檢門什麼的,我也算是對這個行業有一點點了解。


  雁過無痕,這段婚姻結束了,一點痕迹也沒留下。我又坐在這張桌子前就像從小到大時那樣,只是心裡這點回憶算是唯一的痕迹了吧?

  不管怎麼說,這個公司很合適。我點開了「招聘要求」,逐字逐句地看著,根據招聘要求改起簡歷來。


  心裡隱隱知道我在撒謊、在犯錯誤,但是我仍然重重地敲擊著每一個字。半個月,半個月之內我一定要得到一份工作,一定要。


  在此之前,我得先去剪髮。剪一個神清氣爽的短髮,用新的姿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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