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颳了一整天的大風,北京的天藍得透明。光禿禿的樹顫巍巍地搖晃著,讓人即使坐在暖氣烘烘的車裡也能感覺到風的威力。


  從機場安保公司回公司的路上,我們幾個小兵坐在前排,李樂永和George在後排討論起今天的說明會。


  「George,你覺得今天的說明會怎麼樣?」


  後面一陣窸窸窣窣,然後才聽見George回答:「不太好吧?」


  「怎麼不好?」


  還用說怎麼不好?說明會根本無法順利地展開,說不了幾句就被那個喬站長給打斷了。不知道他哪兒來那麼多問題,問得主講工程師都有點擦汗了。


  「那個喬站長問了很多問題,這明擺著是很不信任咱們,要給咱們難堪啊。我問過設備科的幾個比較熟的人,他們說之前海威的產品說明會很精彩,講得很好,聽得也認真。雖然也問了幾個問題,但明顯都是為了襯托他們產品的優點而問的。哪像咱們這說明會,開的呀……」George晃著他的腦袋,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李總,我能不能說兩句。」是我旁邊的Vivian。


  李樂永微笑說:「當然可以啊。你說。」


  Vivian坐得筆直,高高的馬尾輕輕掃著靠背:「這裡面的關係我不懂,但我覺得挺微妙的。而且我覺得那個喬站長雖然問了很多問題,但不像是有意為難咱們。我看他倒是對姜科長好像挺有意見似的。他說的話聽著普通,仔細琢磨又好像有氣。」


  李樂永笑起來:「就是這樣。George,你的眼光可不如Vivian犀利啊。」他這麼一說,Vivian回過頭沖他甜甜一笑。


  李樂永報之一笑,接著說:「要我說,今天的會開得非常成功。安檢站是機場里最忙的部門,基本上每天都24小時連軸轉,365天不休息。像北方機場這樣的大機場,每天起降航班兩三百架次,進出乘客十來萬人,安檢要求的就是快速、準確。不然,航空方面出點什麼事都是大事。一旦出事,都是安檢站擔責任啊。而設備科只管採購,其中有不少好處。而設備採購來之後,怎麼用,好不好用,設備科不管。什麼判讀員培訓啊,安檢人員值班,這些累活、苦活全是安檢站的事。就像喬站長說的,買的人又不用,用的人又不能買。這兩個部門,一個盡受累、擔責任;另一個呢,又風光又有好處。所以,你說喬站長怎麼能不心中有氣呢?如果安檢機能夠滿足最終用戶的使用需求還好,如果不能適應的話,喬站長的氣就更大了。咱們今天的成功之處就是發現了喬站長這個人。」


  George也反應過來了:「北方機場之前採購的是海威的機器,喬站長氣這麼大,當著咱們外人的面都流露出來了,這說明……」


  「這說明,他對海威、對姜科長都不滿意。」李樂永介面說。接著,他伸了伸腿,靠在真皮座椅上休息:「George啊,這個喬站長可能就是咱們的突破口。」


  George還不明白:「可是他喬站長再不滿意也沒用啊,設備招標採購都是設備科負責,安檢站在招標的事情上插不上話。」


  「他插不上話,咱們就讓他能插上話。」李樂永輕聲說,然後閉目陷入了沉思。


  車廂里一片沉默,大家似乎都被李樂永的樂觀帶入了積極的情緒里,開始思考下一步的戰略。忽然,身邊的Vivian冒出一句:

  「今天林總的出現太關鍵了,真沒想到他能出席。」


  我本來對他們的對話沒有太大興趣,望著窗外穿流而過的車輛和不斷後退的街景有些走神,Vivian這句話卻讓我突然想起,那位林總和他的助理本來要出門,是什麼原因讓他們折返回來參加說明會的呢?


  回到家,歌聲陣陣,音樂圍繞。我不由地心情一振,看來媽媽好多了。


  還是那首熟悉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少年了,我媽一聽歌就是聽這個,要不就是《紅莓花兒開》。


  她在水池邊把菜洗好,又一瘸一拐地走到菜板邊切起菜來。我連忙換上拖鞋,把包放下去幫她。


  「您又做這些,怎麼不多休息一下?」


  她看見我時,略怔了一下,我這才想起自己今天化妝了。


  「喲,你怎麼了?」


  「沒事兒,」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同事幫我化了一下妝。」


  她仔細端詳我:「還挺好看的。要不你以後自己也學著化化?」


  出了這麼多事以後,她變了,我也變了。


  心裡有點酸,不由地說:「您別幹活了呀,小心留下什麼後遺症!」


  「哎呀,沒事。整天躺著也挺煩的。」


  「那就看看電視唄。」


  「那些電視劇我也不愛看,全是俊男美女、別墅寶馬什麼的,太假。」


  「這菜哪兒來的?您今天出去了?」我拿起手裡的菜質問道。這菜新鮮翠綠,一定是剛買來的。


  我媽略有點不自然:「哎呀,要你管那麼多?是我托老薛頭買來的。他天天來照顧我也不太方便,我就讓他幫我買點菜算了。」


  我切菜的刀漸漸停了:「媽,你老催我相親,您自個兒的事不操心一下。老薛頭跟你這兒鞍前馬後的都好些年了,您有什麼打算沒有?」


  四周一片沉默。過了好久才聽見她一聲沉重的嘆息:「我有時候也想過。可是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啊。」


  「什麼坎兒?」


  一片沉默,只有單調的切菜聲。


  永遠是這樣。她像所有普通老太太一樣活著,為兒女操心,但是她身上背負著沉鬱的過往,總是有不能碰觸的地方。一旦不小心碰觸到,她只有沉默。


  過去的事情像一個黑洞,深不可測。我曾經試圖探身進洞追個究竟,但永遠無法探到洞底有什麼。


  「算了,過去的事兒你就別打聽了。」


  還是那句話做結尾,我已經習慣了。


  「朱阿姨給你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雖然是外地人,但是人挺老實的,要不你去見見?」


  我把切好的菜扔進熱鍋里,「刺啦」一聲響,然後用力翻炒,似乎要把心裡的不快都發泄到那些青菜身上。切碎的青菜在鍋里痛苦地翻騰著,逐漸萎靡。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也該走出來了。我不希望你像媽媽一樣,人還是有個伴兒比較好。」


  她的聲音低低切切。


  我想說「不」,但是我始終無法說出口。


  獨自坐在仙蹤林已經等了25分鐘了,我有點忍耐不住了。要不是礙於介紹人朱阿姨的面子,我可真是要走了。


  給我介紹的對象叫劉建設,老家是山東的,據說已經獨自在北京打拚十多年了,小有積蓄,近期準備買房。


  臨出來時,我媽囁嚅著囑咐我:「你離婚的事兒我沒敢跟人家說。反正先接觸著,將來對方要是對你有了感情也不在乎這個,要是沒感情那就說明沒緣分,那也就算了。」


  坐在仙蹤林里,研究著服務員早就遞上的菜單,心裡有點惴惴的,像揣了個大活貓似的,百爪撓心。騙人、撒謊,我還是不太習慣。


  一個男人走到我旁邊,問:「你是劉西溪嗎?」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我抬起頭。我愣了,他也愣了,然後兩個人大笑起來,同時喊道:「是你?」


  居然是化妝師奇童?


  笑過之後,他坐下給我點了奶茶、滷肉飯、蒜香雞翅等等。


  等服務員走了以後,我們倆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喲,你剪了短髮。」奇童端詳著我,點點頭:「倒是挺好看的。」


  我也著急地問他:「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不做化妝師了嗎?」奇童腦袋上的怪異髮型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最常見的小平頭。從農民工到理工男通用的髮型,通常理這種髮型的人就是想省事、省錢又持久。


  奇童穿著普通的羽絨服,在公交車裡絕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的那種普通樣子。他的那些收腰小西裝、西裝背心、禮帽、領結哪兒去了?

  奇童笑笑:「還干化妝師啊,不然我吃什麼。相親時當然要穿得普通一點,穿得那麼奇形怪狀的幹嘛?是要考驗對方的膽量嗎?」


  我忍不住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那樣子很奇怪啊?哎,原來你真名叫劉建設啊,我還以為你就叫奇童呢。」


  「嗨,干我們這行兒的都得這樣。難道給那些小明星、小模特化妝的時候說:『您好,我叫劉建設,您要是對我的技術還滿意的話,請您以後還跟我聯繫。』土得掉渣渣,以後有人找你才見鬼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笑得伏在桌子上起不來了。


  很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


  笑聲漸漸停止的時候,我發現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我:「你怎麼會來相親?我聽陳曉月說,你不是結婚了嗎?而且還嫁得很不錯。」


  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我喝了一口奶茶,暖融融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並未讓我覺得溫暖。


  他也覺出了什麼,不再說話。服務員端上來我們的餐點,又退下去了。


  他略帶尷尬地說:「唉,我不知道來相親的人就是你啊。早知道是你,咱們就去好一點的地方了。」


  「我離婚了。」我還是說了。話音剛落,彷彿一顆石頭擊中了他,他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重新放鬆下來。


  「哦。」他回答,很知分寸地並不問原因。


  氣氛有點僵,我有責任讓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哎,我怎麼沒聽介紹人說你是化妝師啊?」


  「嗨,介紹人是我大舅,他一直在北京生活。不知道他怎麼兜兜轉轉找到了你。我哪敢讓他知道我的真實職業啊。我老家是農村的,在我們那兒只有給死人化妝的。要讓我爸知道我干這種職業還不得打死我。」


  「那你天天圍著美女化妝,還需要相親嗎?」


  「那些女人,」他哼了一聲,「假臉假心。有個小明星XXX,就是老演古裝戲的那個。每次我給她化妝,她都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的鼻子,珍貴得活像國家一級文物。我幹嘛娶一堆硅膠啊?再說我一個農村來的,誰能瞧上我?這不過春節的時候被我媽逼得不行了,好不容易捱到春節完了從老家逃回北京。我也下決心,今年一定要找個朴樸實實的女孩當女朋友,過年的時候帶回家。唉,同村像我這麼大的人,孩子都滿地跑了。」


  我又笑起來了,打趣他:「那你可真不幸啊,碰上了我。這次相親就算白相了。」


  奇童沒有答話,默默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嘴裡吃起來。


  晚上回家,我媽一直追問。我心裡暗笑,嘴上答道:「挺好,挺好。」


  我媽怕我敷衍她,補充說:「外地人也沒關係,關鍵是人好就行。你要覺得好就多接觸接觸。」


  關上房間門,把她和那些啰里啰嗦的話關在門外。我脫下大衣掛起來還獨自笑個不停,笑過之後,一縷心酸又縈繞上來,纏繞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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