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最終追加附錄 為你守望
宵與竹第一次相遇,是在宵十二歲那一年裏。宵是醉夢樓晚霜姑娘的弟弟。所以與她一塊兒住在醉夢樓裏,充當打雜的小仆。而竹是城裏豪門少爺的一個小廝。
宵很鮮明的記著竹兒時的模樣,眉目清秀,身形瘦削。"
宵其實一直過的不錯。因為姐姐待他百般嗬護,名義上是打雜的,實則半點都用不了他動手。竹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小廝,整日圍著小少爺跟前忙後的。;
那時候晚霜姑娘是醉夢樓裏一等一的姑娘,姿態綽約,容貌清麗,一手曲兒彈得六馬仰秣,每夜都有許多人掛她的牌。竹伺候的小少爺就是一大主顧。所以宵與竹常常見麵。
宵記得那一年的夜裏。鵝毛大雪飄然,從天上輕柔地下來。夜裏的天空潔淨又安謐。他看到了竹,孤零零地站在一棵矮樹邊。
宵當時有種錯覺,好似那麽一個瘦削的人影隻是他的錯覺。隻有雪,滿天滿地。
先說話的是竹,竹偶然回過頭,看到一個精致的娃娃正盯著自己,就主動問:“有事麽?“
宵回過神,咧開嘴,兩排宛如貝殼一般的牙齒露出來。
竹的記憶裏,這麽一個笑容,長長久久地存在著。
宵說:“我想起來了……你是李少爺的小廝!“
竹點點頭。他雖然身上穿了件小棉襖,但手凍得已經發紫了,臉上的皮膚看上去很粗糙,沒有沾染上雪的淨白與柔軟。
宵知道他凍得不輕,“你跟我來。“走了幾步,卻發覺竹沒有跟上,便回頭看去。
竹揉搓下手,然後雙臂環在胸前,將自己抱了住。
“我……要站這兒的.……“
宵問:“為什麽?“大雪天的.……
“.……我惹少爺動怒了……“
宵恍悟。無怪這人大雪夜站外頭,原來是被罰了。麵露了然,宵向竹招招手,“怕什麽?你少爺責怪下來由我擔當著。“此言不虛,畢竟他知道那李少爺正愛慕著他姐姐,對她更是百般討好,自然不會為難身為她弟弟的他。
竹動了心,最終還是跟宵走了。
兩人進了間小房間,房間樸陋,但有棉被,有床塌,又有火盆,異常的溫暖。
宵把疊得整齊的棉被抖開,招呼竹到床邊坐下,然後把棉被披到他身上。
竹這時候暖和了不少,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最後定在宵身上。在他心裏,這麽一個陋室中忙碌單薄的身影,是最美的。
那日之後,隻要李小少爺入醉夢樓的門,竹與宵就一定會在一起。
有一日宵帶著竹離開醉夢樓,兩人在街上閑逛。燈火一簇一簇的,流露出的光芒融會在一起,驅散了嚴冬的苦寒。
醉夢樓落座的那條街上,夜裏自然不會冷清。人流也盛,來來往往。宵帶著銀子,自然是晚霜給的,他決定用這銀子給竹買些什麽。於是兩人進了錦衣莊裏。
宵給竹買了件小棉襖,不華美,但質地厚實暖和。底部還描了金邊。竹套上襖子,覺得有什麽溫柔的東西將自己包裹住,無比的安心。
“不穿嗎?“宵付了銀子,見竹把棉襖褪下收好,存疑地問。
竹慎重地搖搖頭,“不穿。“他把小棉襖疊整齊,小心翼翼地收在懷裏。
宵僅是笑了笑。兩人都小,自然不明白太多。
宵帶著竹出去後,逛到了一座酒樓門口。宵來過這兒,也嚐過這裏的點心,怎一個味美了得?
“你等著,我去買一籠薄皮蝦餃。“
竹乖巧地點點頭。
等宵帶著蝦餃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竹的蹤影。他愣了一愣,有點茫然。竹怎麽會扔下他一人跑了?
這時候,幾個少年從暗巷子裏轉出來。宵注意到他們不是因為他們穿得太破爛,而是因為他們其中一個人手裏拿了件棉襖,正是他買給竹的。
宵的日子雖然安穩,但到底是在塵世底層打滾的人,他怎會不知曉這些叫花子各個是欺善怕惡的?他立即走過去,擋了這幾個少年的去路。
“你們是誰?!“長長的眉毛倒豎,兩手叉腰,頗有些氣勢。
為首的少年的眼睛在宵身上轉悠一圈,笑眯眯地說:“小爺兒,我不認得你吧?“
“可我認得你。“宵指向少年手裏的棉襖,“這是我買給竹的,竹呢?!“
“竹?“少年話音才落,宵就看到暗巷深處一個黑影恍惚地一動。隔了好一會兒,宵才看清那是竹。竹強忍著身上的疼痛,跑到宵身邊,緊緊抓著宵。他小聲說:“不要.……不要和他們鬥……你打不過他們的……“
宵怒了,鼓起腮幫子,“那你就任由他們欺負你?!“他看到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甭說有多心疼了。畢竟竹是他第一個朋友。
竹神色暗晦,低了頭,囁嚅道:“我……我沒有.……我.……“他身上的傷正是因為他不肯把棉襖交出去才會有的。“
宵推開竹,“你在一旁看著。“然後就撲到少年身上。
少年們雖然不壯實,但到底年歲長於宵,況且他們人數眾多,宵隻有一人。但他們扭作一團時,少年們並沒有占到便宜,他們被宵不要命的打法嚇著了。
宵最後搶回了棉襖,完好的棉襖,塞進竹懷裏。竹眼裏泛酸,覺得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正搶著要從眼眶裏出來。他看向宵,他的宵已經不是完好的宵了,臉上青紫遍布,紅腫得厲害,全然看不出原本的好相貌。
宵本來想訓斥竹,但看到他濕濕的眼眶,心裏諸多的不滿頓時如雲煙般消散。
他最後隻說:“你呐.……要保護好自己……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一定要還回去,萬一給他們欺負慣了那還了得?“
竹重重點頭。他不但要保護自己,還要保護宵。
天下並非平靖的天下。皇上年老昏庸,驕奢淫逸。邊境侵犯連連,烽火一路燒來,很快伸入王朝境內。
這風風火火的事態雖然還未波及醉夢樓所在的揚州,但許多有錢有勢所以也膽小如鼠的好人家都收拾了包袱搬走了。
本來繁華熱鬧的揚州一下子清冷不少。
李家也要搬,李少爺雖然跋扈如舊,但對自家小命最為珍重,舉家遷移一事半點也不敢耽擱,遑論上什麽醉夢樓。
醉夢樓也要搬了,姑娘們各個收拾行裝細軟。
在即將分離的時刻,宵最後一次見竹。
兩人交談不多。隻是緊緊抱著彼此,渡給彼此最後的溫暖。
竹說:“你等我……等我,終有一日.……我一定會給你幸福!”
宵沒多說,隻點了點頭,並給竹一個大大的笑容。
亂世必然群雄雲起,何況這泱泱大朝,尊嚴容不得外族人的鐵蹄踐踏。於是起義宛如春雨下的竹一般,接連不斷地冒出泥土。
十二年的日子恍惚地過去。外族人自從起義軍出現後,連連嚐了苦頭碰了釘子,十二年後總算打算收兵回家修養。這時候的皇朝更是動蕩了。幾支起義軍趕跑了外族,最後的戰爭變為內裏的幹戈。誰能奪得天下,誰能坐擁江山。畢竟帝王是眾多男兒的雄心壯誌,尤其在舊皇朝腐敗的時候。
匆匆忙忙的又是二年過去。
一共十四年,十四年宛如一把刀,將人世割得支離破碎。
晚霜是個年老的姑娘了。宛如枝頭即將萎落的花,失去了顏色。但她有先見之明,在早些年前就為自己贖身嫁了。對方家世不僅提不上顯赫,更有些清貧,但那男子卻把晚霜捧手裏嗬護。即使知道她是個不存名節的青樓女子。兩人生兒育女,日子過得平靜安穩。
晚宵沒有離開青樓,也沒有賣身。他隻是暫住青樓當了個小倌,得來的銀子大半給老鴇,一小半自己留著。他已經二十六了,年月卻沒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瘦削的身子,白淨的臉。眉目宛如遠山般清麗秀美。可是整個人給予他人的感覺卻是嫵媚張揚。
這樣一個年歲的小倌,在青樓裏卻仍如魚得水。因為他有他的矜傲與自持。雖然他隻是個小小的清倌。所以縱使家道如何殷實的紈!子弟,對他也沒有太多猥褻。這樣嫵媚又堅毅的人並不多見。
宵常年喜歡站在外頭。站在院裏。他喜歡種樹,小樹。然後日複一日,夜夜看著。
那一年腐舊的皇朝已被人推翻,新主是個年歲隻有二十四的青年。這樣一個年歲照理說還不會有什麽成就,但那個青年就是如此,從兩袖清風到引領群雄,然後在數支起義軍裏占得一席之地,最後坐穩江山,得以指點天下。
宵那時候最為顯貴的一個主顧是新朝野一個功績顯赫的將軍。為人剛直又不失情趣。與宵在一起也隻是做些風雅之事。他格外喜歡與宵一起看小樹。兩人不多說一句話。
直到相識很久後的一個夜晚,將軍忍不住問:“你為何這般喜歡看樹?”
“等我的幸福。
將軍怔了一怔,“守望?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那我該如何?“
“你……應該會自己去尋找。“
“可是那人讓我等著.……我也沒法子。“
那一年的春節十分熱鬧。新主雖然年歲不長,但行事作風卻萬分淩厲。短短的時日裏,一套完備的法令下來,洗去了上個朝政的餘毒。
百姓們樂得這景況,在他們心裏隻要能給予他們安穩,就是個好主兒。於是也打心裏敬佩那新主。
大年初一那晚,宵去了晚霜那裏。簡陋的小屋子裏點了油燈。燈火撲騰著,像是染上了春節的喜氣,不甘於寂寞。
宵坐在桌邊,一時間無言。霜的手握住他的手,問:“怎麽了?“她的手已非昔日的白淨。長年操持家務,難免有些粗糙。
宵撫摩著霜的手,心裏感慨,於是問:“霜,你過得幸福嗎?“他自己還有銀子,絕對養得起霜。
霜的臉上忽然像似綻開了柔媚的花朵。
“幸福.……很幸福,他對我很好。他愛我,我也愛他。“青樓的女子沒有平常家姑娘的羞澀。說起這等話來坦坦蕩蕩。
“這就好。
“你呢?在等誰?“
“.……“晚霜歎了口氣,“昔年亂世.……世事茫茫,或許他已經……“話到這兒就收住了。晚霜素來舍不得弟弟難受。
又是一年。楊柳才吐新枝的時候,整個皇朝就陷入喜氣中。因為新主要立後了。,
立後的方式有些奇特,因為新主還不曾納過妃子,所以得先把人迎到宮裏。迎後的隊伍長長的一支,照酒樓裏那些說書人的說法是,那樣的一支隊伍,都可以橫臥一個城郭了。
青樓裏的女子們平日笑談的時候便多了個題,明知那幸運的主兒不會是自己,明知心裏如何羨妒,麵上也雲淡風清,討論那個女子日後會何等風光。討論著那女子日後又會何等寥落。她們是料定了民間的女子受不起恩寵,比不過千金,終有一日會失去皇上的眷顧。
就在這議論中,迎親隊還真進了這青樓落座的城裏。於是滿城風風火火。地方官心裏緊張,但辦事從不殷勤,誰都知這新主是個白手起家的人,清廉又剛直。能這麽張揚迎皇後已是讓一群官員驚詫了。
隊伍要在城裏住一宿,忙壞了沒有收到事先通知的地方官。那一夜夜裏,領著迎親隊伍的將軍又拜訪青樓了。
老鴇看到他帶著另一個畫裏出來般的公子,樂得眉開眼笑。急忙迎上去,“兩位公子,有何吩咐?“眼睛不斷往麵生的公子身上飄。與將軍在一起,這公子必定也是出生不凡的人。“
公子先將軍一步開口,“晚宵可在?
“在,在啊。他在院裏呢……在看樹。“老鴇說到這兒有點遲疑,畢竟晚宵這時候最厭惡別人打擾。但是.……
“還請帶路。“
老鴇躑躅了片刻,才領著兩個公子過去。
晚宵這時候站院裏,通體沐浴在月光裏。他隻是很安靜地看著樹,直到聽到身後的動靜。
“將軍,您來了。“笑一笑,隨後目光落在將軍身邊的白衣公子身上。
將軍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他看了眼身邊的公子,臉上閃過絲近似淒楚的神色,但旋即又一臉安然。他向老鴇使了個眼神,隨後兩人一塊兒走了。
公子走到宵身前,說:“我平日也喜歡看樹。“
宵靜靜地不作聲,公子繼續說:“因為我在一棵樹邊認識了我最重要的人。“走到樹邊,手比了比,又說:“我以前小的時候,那樹雖然也很小,但卻比我高。我最重要的人比我還矮上些。“
宵盯著公子,半會兒後笑道:“嗯,大家都長高了.……麵容也變了。“
公子回頭看向宵,“所以?“
“所以.……還是算了吧。“
公子身子一僵,收回了目光。* E,
宵不理會,往自己房裏走,少刻後停下,“外頭涼,你不來我房裏坐坐?還是又有誰罰你了?沒事,我幫你頂著呢。“
公子驚詫地又看向宵,一頓之後,飛奔過去。從背後將宵抱住。
他們兩人坐屋裏。已不是簡陋的臥室。但陳設仍舊很簡單。
宵與那人坐一塊兒,頭靠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許多話。宵沒太多可以說的,畢竟他這麽些年裏除了等待外,什麽事都做不了。而那人卻有許多許多的事,如何起兵,如何求賢,如何在生死中徘徊。但多半的事他都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可是宵知道他曾經的辛苦。~# o+ Y6 O8 B I
宵說:“我們還是算了,除非你隻娶我。“
“嗯,我隻娶你。“% I4 F2 N" I5 F
“你要一直待我好。“% W0 g0 B" n `* N/^
“嗯,我一定會的。“
“你要萬事把我排最先頭。“
“好。一定。“) U6 H- B)?"@: O3 u6 i
他們之後還說了很久,但宵第二天醒來時卻大半不記得了。隻知道那人在他身邊,他守望了那麽多年的幸福就在他身邊。! k: d!_/?"_/]
十五年前他們還是孩子。十五年後他們在塵世中打滾,褪去一層又一層的表皮。他們的內心是否有變動?不知。他們隻知道對方是自己十五年裏守望的那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