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附錄 沙羅曼達的屠龍者
還沒有電梯的設計。有些裝潢比較時髦的蛋糕店,因為空間莫名狹窄,又有一些高低差的設計,所以我都沒辦法進去呢。我真的很討厭得自己用托盤把餐點端回座位上的露台咖啡廳以及吃到飽餐廳,點餐式的吃到飽餐廳是最理想的。」
奧米加還自己打了一通電話到鶴翼大學,確認那裏的露台咖啡廳是否方便輪椅使用者進出。不管要到哪裏去,他都得像這樣一一做事前確認。奧米加換上一身紫色襯衫,係上金色領帶,或許因為頸子上的電線勒痕尚未消失,他再次圍上了白色圍巾,腳上則是之前去報警時穿的那雙白色亮皮皮鞋。
「你是不是有點生氣啊?」
「沒有啊。我隻是壓根兒不相信『人性』這種東西罷了。」
我也試著以「跟蹤狂」這個關鍵字,透過Google引擎搜尋了一下。結果——
諸如「突然中斷往來的話,隻會造成反效果」、「與對方談判時找其他男性陪同,隻會造成反效果」、「委托警察來警告對方,隻會造成反效果」、「麵對自作多情的男人,必須由同樣身為男性的第三人來給他當頭棒喝才會清醒」、「必須明確地親口拒絕對方」等互相矛盾的建議,一窩蜂地湧現在畫麵上。而且斷言「因為會招來跟蹤狂的報複所以不可這樣做」的網站,卻沒有任何一篇文章確實說明到底該怎麽對應才好。
我該不會被卷入超級棘手的問題之中了吧?現在就算這麽想也來不及了,載著奧米加、輪椅、小櫻、理世和我的計程車已經上路。他們三人坐在後座,我坐在副駕駛座。小櫻很興奮地以手機搜尋了鶴翼大學露台咖啡廳的菜單。
「人家想吃這個焦糖席布斯特(注)呢。大學真好耶~學校餐廳的菜單中竟然還有蛋糕,真令人羨慕。」
注:焦糖席布斯特chiboust,口感類似慕斯的法式甜點。
「這麽想的話,你就好好念到高中畢業,然後去考大學吧。雖然不是說上大學一定有什麽好處,但有上大學跟沒上大學可是有著天壤之別喔。」
「是說,學校為什麽要讓招收進來的學生多到會發生霸淩事件的程度啊?」
「因為少子化的緣故,現在各大學的學生應該都沒有你說的那麽多了吧。一個班級頂多隻會有二十名學生。在日本適逢第二次嬰兒潮的時候,一個班級差不多會塞四十個學生呢。」
「那不是一種先導實驗嗎?」
「無論如何,都還是得在某個地方體驗人滿為患的曆程啊。你耐心等到日本變成一個更空洞的國家吧。」
「啊~真想要美國國籍。多念點英文好了。」
「美國啊~我也很想去美國住,但實在無法離開日本的醫療機構生活呢。要是少了日本的罕病醫療費用補助製度,我大概兩秒都活不下去吧。去美國生活的話,這方麵就要花很多錢了呢~」
這兩人的聊天內容,道盡了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艱辛。
鶴翼大學的奧多摩院區,位於一個感覺遠離世俗塵囂的地點,是個讓學生在物理上隻能專心於課業的場所。看到突兀地座落在深山裏頭的現代校舍建築,讓人有種像是被狐狸捉弄的錯覺。
雖說校區裏到處都有坡道設計,但要是一路上都讓奧米加自己用手劃輪椅,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就會先累壞了,所以由我來替他推輪椅。遇到不會太誇張的路麵高低差時,隻要用腳踩在輪椅下方的傾斜杆上,就能運用杠杆原理將前輪稍稍抬起,然後跨越障礙物——我按照小櫻的指導推著輪椅前進。
「這裏淨是有高低差的地勢耶。」
「畢竟是山上啊。」
「我以前念的大學,校區裏都是平地呢……應該說,是我選擇報考地勢比較平坦的學校。其實我對教育學係沒有半點興趣,所以曾想過自己怎麽會報考那間學校。直到最近才想通,憑我當初的學力,有辦法考上、地勢又很平坦的學校,就隻有那裏了。」
「不,我以前念的大學,坡道也沒有像這裏這麽陡……」
以校區裏的坡道多寡來選擇要報考的大學啊。我現在也切身體會到重力是多麽關鍵的一項要素了。人類無法在違抗重力的狀態下生存。以前讀著在國文題庫集裏的安部公房的小說《包包》時,隻覺得有看沒有懂,但現在,我突然領悟到那是一篇非常棒的作品。要是沒有需要選擇的道路,人們就不會猶豫不決。我可說是過著自由到令人厭煩的生活。奧米加的輪椅,必定比那個包包還要來得更重。
在這種狀態下好不容易抵達的露台咖啡廳,有著能飽覽外頭的斷崖絕壁景致的整片落地窗,使人不禁好奇建築師到底在想什麽。讓學生們一邊俯瞰窗外的奧多摩群山,一邊享用炸雞塊蓋飯或是大份的豬排咖喱,這棟建築物的設計理念實在太令人費解了。是這裏的某個校友成了新銳建築師,結果校方就讓他照自己的意思,為學校設計了這座咖啡廳之類的嗎?到了春天,樓層下方會不會看到並排盛開的櫻花樹呢?是因為有人覺得,既然校區位於偏遠地帶,就更應該把建築物設計得美輪美奐嗎?雖然是很有設計感沒錯,但到了夏天,直射的陽光應該會讓這座咖啡廳炎熱不已,感覺缺乏實用性呢。
「那麽,幫我點熱的豆漿拿鐵,還要一杯水。」
替奧米加將飲料端到座位上後,因為無法加入大人的話題,小櫻和理世便到另一張桌子坐下,各自掏出手機和平板電腦打發時間。除了年紀很小的理世有些引人注目以外,我們一行人看起來和其他大學生沒有太大差別。畢竟我也才剛從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奧米加也差不多。
因為我們比約好的時間提早了十五分鍾抵達,約莫等了十分鍾後,繪裏奈小姐才現身。又等了八分鍾之後,那名叫做青野的跟蹤狂也前來赴約。繪裏奈小姐似乎是親自打了電話給青野,請他刪掉那篇尋人啟事的貼文。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名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普通大學生,並沒有給人特別陰沉的感覺,看上去也不像是宅男。一身POLO衫和牛仔褲打扮的青野,甚至散發出幾分爽朗的氣質。
「咦……蘆口同學,這些人是?」
聽到他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疑惑的語氣開口後——
「你好,我是繪裏奈的表哥田中一郎。你先坐下來吧。要點杯咖啡嗎?」
奧米加以徹頭徹尾的謊言回應青野。他並沒有隨即以「我是網路疑難雜症谘詢所『沙羅曼達』的所長。因為你的行為構成了網路跟蹤狂的要件,所以我是過來警告你的」給對方下馬威。
待青野端著咖啡回來後,奧米加先是歎了一口氣,接著這麽開口:
「繪裏奈跟我說,她隻是因為沒跟某位同學聯絡,對方就在網路上張貼她的尋人啟事,然後掀起一陣騷動。因為覺得有點尷尬,她沒辦法主動找這位同學把話講清楚,所以像個孩子似地央求我陪同前來。但我覺得你看起來很普通啊,應該不需要我特地走這一遭才對。你說是吧,老師?」
奧米加的語氣平靜溫和,仿佛忘了自己原先將青野一口斷定為「難纏的跟蹤狂」。就連我都不禁起疑「是在看到跟蹤狂本尊後,就徹底忘記對方是個跟蹤狂的事實嗎?」而感到有點焦慮。
「這孩子老是這樣。遇到有點傷腦筋的問題,就會大吵大鬧、哭哭啼啼地跑來跟我求救。然後,呃,你是青野同學對吧?」
「啊,是的。」
「我能判斷你目前是在跟繪裏奈交往嗎?」
「噢,這個嘛……」
「……我們沒有在交往。」
繪裏奈小姐緊緊握住裝著皇家奶茶的玻璃杯,輕聲這麽回應。
「咦,沒有嗎?」
奧米加刻意將她的回應重複一次。
「……我做了讓青野同學會錯意的事情,這點我感到很愧疚……但是……我恐怕還是無法跟你交往……」
「咦,怎麽會……」
「繪裏奈老是這樣呢~一不小心就讓異性懷抱過多的期待!」
奧米加打斷了青野的發言。
「明明對對方沒有意思卻還讓他誤會,這怎麽可以呢!青野同學看起來明明是個好人啊!」
「那個,我……覺得很抱歉……」
「咦,你說抱歉……可是我們都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了耶?」
青野慌慌張張地問道。
「現在這種年頭,還有人會認為隻是一起吃過幾次飯,雙方就等於在交往啊?你還真是純情耶!」
聽到奧米加提高音量的吐槽後,青野那張善良好青年的臉孔稍微變得扭曲。
「那個,呃,親戚大哥……」
「我叫田中!」
「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也不知道!你是因為不敢一個人跟他談分手,所以才找我來的嗎,繪裏奈?我覺得這樣的行為不太好耶!」
「蘆口同學,我們兩個人私下談談好嗎?」
「那個……就算我們私下談,我無法跟你交往的決定也不會改變……對不起……」
「哎呀~真的很抱歉呢~讓你遇到這種事。不過,畢竟我也沒辦法勉強繪裏奈做出不同決定啊。」
說著,奧米加掏出電子煙開始猛吸——旁邊就有一塊寫著「校內禁煙」的牌子耶。就算成分之中不含尼古丁,一般來說也不能在禁煙區吸食電子煙。這是公德心的問題。
「蘆口同學,你請這些人先回去,然後我們倆好好談一下吧?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麽誤會。」
是說,青野也太纏人了吧。哪來什麽誤會不誤會的啊。
「那個,我自己也覺得旁人插嘴不太好,但是既然蘆口小姐都明言她無法跟你交往了,能否請你瀟灑地放棄她呢?」
我也忍不住說出真心話了,而且還馬上就被瞪。
「田中大哥也就算了,你又是哪位?」
……我是沒想到和跟蹤狂溝通會這麽麻煩,行動過於輕率的電腦教室老師——我不可能這麽說出口。
「我是負責替田中先生推輪椅的跟班。」
「是誌工嗎?這樣的話,請你不要多管閑事。我隻想跟蘆口同學兩個人談談。」
「就是因為她已經跟你無話可說了,跟這件事沒有半點關係的我們,才會出現在這裏啊。你要這樣死纏爛打到什麽時候啊?都已經被拒絕了,幹脆一點放棄,去尋找下一段邂逅啦。有夠難看的。」
——雖然很明白這些話不該說,但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說個不停。
「人生還長得很,告白被拒絕也是很常見的事,你就不能用平常心來看待嗎?真不像個男人。你就是這種地方不行啦,快跟她分手。」
我想,我或許是認為——
就算眼前的青野突然發飆動粗,隻要以暴力反製就好了吧。反正我跟他身高差不多,他看起來也沒有練就一身高強格鬥技的氣勢。
我或許是認為,憑自己一個人就能夠製伏青野吧。
青野沒有突然翻臉,變成一個來路不明的牛鬼蛇神。盡管視線不斷在半空中飄移,但他的表情並沒有變得特別凶狠。
他從座位上起身。為了保護繪裏奈小姐,我反射性地朝繪裏奈小姐那一側移動自己的身軀——但青野往反方向走去。
他走到奧米加的輪椅後方,握住手把往後拉。雖然奧米加的輪椅應該是已用煞車器固定住車輪,但或許還是能用蠻力拉動。青野就這樣將他連人帶車拉走。
接著青野開始助跑,朝落地窗衝過去,然後拉著輪椅撞上玻璃窗。撞擊力道非常大。玻璃窗意外地輕易被撞破,留下觸目驚心的大片裂痕。
即使目睹奧米加和青野雙雙墜入斷崖下方,我仍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擋在繪裏奈小姐前方,一動也不能動。我無法理解此刻發生在眼前的事情。
發出尖叫聲的,是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學生,以及露台咖啡廳的店員。
「真的假的啊!」
「等……有人掉下……咦?」
困惑的嗓音此起彼落,大家都趕到那扇被撞破的玻璃窗旁,戰戰兢兢地往下方看,甚至還有人拿出手機對著外頭。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也該這麽做不可,於是走近窗邊——
可能有幾十公尺吧。在遙遠的下方、鬱蓊的林木之中,有個看似穿著黃色POLO衫的人卡在樹上。是青野吧。就隻有這樣。
無論是奧米加的紫色襯衫、白色長褲還是輪椅,都沒有出現在狀似青花椰菜的樹木頂端。
尖叫聲——這陣聽起來像是哭聲的尖銳嗓音,並非來自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隔壁桌的小櫻雙手抱頭尖叫起來。她連從座位上起身都做不到,隻是不停搖頭,像是不停打嗝那樣抽抽噎噎開口。
「騙人、騙人……因、因為……」
我覺得自己必須安慰哭泣的她才行。朝小櫻走近後,她一把揪住我的襯衫。
「大叔、大叔他……不會死對吧?因為……這種事情……因為……」
語氣虛弱、無法拚湊成完整語句的這些隻字片語,讓人很難想象是出自於早熟的她口中。坐在她對麵,原本正在將叉子插進蛋糕卷裏的理世,則是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僵硬地愣在原地。完全傻住的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我伸出手摸了摸兩人的頭。
「抱歉,我會想辦法的。」
雖然我還沒想到具體的做法,但我認為自己必須開口安慰他們。
「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因為這是我的錯。
因為我得當個正直守法的好青年才行。
***
哥哥這麽對我說:
「小綾,你不能走路也沒關係,哥哥會背著你到任何地方去。」
哥哥的體格很高大。我經常跟他一起去遊樂園玩。雖然坐在輪椅上的我無法搭乘雲霄飛車,但哥哥會陪著我一起進入鬼屋試膽。因為他已經結婚了,沒辦法像以前那麽照顧我,但隻要我開口要求,他想必會像小時候那樣將我背起來吧。
弟弟這麽對我說:
「我會當上醫生,把小綾哥的病治好。」
弟弟很聰明,也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考上醫學係。因為醫學係的課業繁重,他過著很忙碌的生活無法和我見麵,但似乎過得很好。我們經常會以電子郵件或LINE訊息聯絡。
母親這麽對我說:
「我替你打造了能讓你靠自己活下去的世界。」
她寫了一本以我為題材的書,也替我承接了許多電視節目的工作。
她透過這樣的方式,為我打造出我一個人也能夠活下去的世界。
她讓「永遠十四歲的火箱綾月」這個不斷發光發熱的偶像,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這樣一來,你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了,小綾。不管媽媽發生了什麽事,你都要好好工作喔。要乖乖聽製作人說的話,替自己打造人脈。」
——媽媽。
「你的表現愈是活躍,其他罹患這種疾病的孩子的補助金也會跟著增加。你愈是努力,輪椅使用者就愈能被這個世界看見。你要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喔,小綾。」
我覺得媽媽是很偉大的人喔。
可是——
「別說什麽可是了。振作一點,小綾!」
——我覺得自己仿佛被母親罵了一頓。
我沒辦法起身。明明已經睜開雙眼,卻因為光線太刺眼,讓我看不清四周。啊啊,眼鏡不見了。
放在胸前口袋裏的口琴——每當清醒過來之後,我一定會把它拿出來吹。我將手探入口袋,但沒翻到口琴,褲子口袋裏也沒有。
我試著移動自己的身體,結果碰到了雜草。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感覺視野被長得很高的雜草給遮蔽住,眼前是一整片的綠色。
我看到一根可以抓住的東西,大概是樹枝之類的吧。我試著伸出手,結果身體發出至今未曾聽過的聲響,全身上下都隱隱作痛,尤其是腳。而且也有點冷。
我撐起身子,試圖讓自己倚著樹木坐起,然而——
果然還是什麽都看不清楚,視野中隻有茂密叢生的綠色雜草。這些草長得比我還要高,就算我能用雙腳站起來,想必也還是什麽都看不到吧。因為我沒戴眼鏡。
沒有輪椅,也沒有口琴。還留在口袋裏的,就隻有電子煙。
大自然是很可怕的。祂逼迫我正視「你隻能生存在人類打造出來的醫院裏頭」這個事實。
幹笑了幾聲後,淚水從眼眶溢出。
「必須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讓大家都能夠互相幫助,否則就不會有人來幫助你喔,小綾。你要努力爭取他人的疼愛,讓大家看到你也能夠幫上別人的忙。這個世界渴求著你的愛、勇氣和希望喲。」
和母親相處的回憶不斷在腦海湧現。盡管我努力試著思考其他事情——
『今日淩晨,現年二十三歲的火箱綾月,被人從鶴翼大學的露台咖啡廳推下斷崖,因全身多處骨折而當場死亡。為電影《小綾十四歲》模特兒的火箱綾月,曾以身障藝人的身份在演藝圈走紅,但目前已退出演藝圈,轉而經營網路疑難雜症谘詢所。火箱綾月因工作和嫌犯發生口角,爾後演變成肢體衝突,因此被嫌犯推下懸崖。』
腦中卻一直浮現新聞主播念出類似這種新聞稿的畫麵。聽到「經營網路疑難雜症谘詢所」這邊,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看到這段新聞的觀眾,八成隻會湧現「那什麽啊?」的疑問吧。
母親一定也會做此反應。
「小綾,你想做的事是什麽?」
——我沒有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自信。
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全身上下都摔得好痛。失去了一切。而且還孤獨一人——
「奧米加!」
遠處傳來呼喚這個名字的聲音——我的眼淚瞬間縮回眼眶裏。
「奧米加,你在那邊嗎!在的話就出聲回答我!」
「……在。我在這裏。」
雖然不覺得自己有放聲大喊的力氣,但我確實發出了點聲音。我微微舉起右手,但因為做這種動作也很痛,所以我無法舉太久。
片刻後——
「找到了!太好了!你還活著嗎?」
一個宛如幽靈般的白色模糊輪廓,出現在我的眼前。
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但我清楚聽見了他的聲音。
是「老師」。
我放下舉起的手。
「如果你是活人的話,那我應該也是活人。」
「你有沒有受傷?」
「我覺得應該有,但因為我全身上下都好痛,所以也搞不清楚。雖然不知道我現在看起來如何,但想必不是沒事的狀態。」
「你還有精神耍嘴皮子啊,太好了。」
「等搜救部隊抵達後,我應該能跟他們說得更清楚。」
「搜救部隊……糟糕,我手邊沒有能跟他們說明地點的工具……」
我好像聽到了什麽令人傻眼的發言。
「來。」
說著,老師把看似手帕的物體貼上我的臉,於是我乖乖讓他替我把臉擦幹淨。手帕上沾了點血。
——啊啊,沒錯。
我是奧米加。
我舍棄了愛、勇氣和希望,決定在地獄深處的地麵匍匐度日。
我已經放棄販賣賺人熱淚的故事了。
龍之魔法師是不會哭的。
「謝謝你……老師,你是一個人趕過來的嗎?」
「對。」
「你怎麽過來的?」
「你掉下斷崖後,小櫻哭著要我把你救回來,我滿腦子隻想著這件事,就從露台旁邊慢慢攀爬下來了。那可不是人類能通行的路呢。不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有辦法爬下來。雖然順利爬下來了,卻不知道該怎麽爬回去,而且手機在這裏也收不到訊號,沒有辦法聯絡搜救部隊。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透過GPS定位查出來?」
看到本來應該是來搭救我的老師悠哉搔頭的模樣,我傻眼到嘴巴合不起來。
「你在說什麽啊?身為一個四肢健全的人,你到底都在做什麽?」
「我到底在做什麽呢?唔~該怎麽辦啊……」
「就算你問我該怎麽辦,因為眼鏡不見了,我現在幾乎看不到,也沒辦法站起來耶。」
「就算看得到,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所以你別在意啦。」
「不不不不,你身上沒有什麽能讓人感覺更可靠的東西嗎?」
「沒有!隻是讓遇難者增加為兩人而已!有找到你還算好了,畢竟我也可能在沒找到你的狀況下,就這樣死在山裏呢!」
「你為什麽還一副有點得意的樣子啊!」
——直到前一刻,我都還覺得人生的終點是極其悲慘的東西。但不知為何聽到老師的聲音,我全身的力氣都放鬆下來。
「放心吧,在這種地方,沒有中度肢體障礙跟四肢健全者的分別!我們倆都是遇難者!」
「完全無法放心好嗎!比起我這種人,請你把小櫻和理世他們照顧好!」
「現在這麽想也太遲了啊!我們就持續互相鼓勵,維持正麵的想法吧!」
「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啊!」
「因為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不對,也不能這樣講。說得認真點,我大概是想跟你一起死吧。應該說,我是來這裏搭你『人生終點站』的便車。」
聽到老師以難以言喻的嗓音道出這些,我覺得更不知所措了。我看不到他臉上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
「如果是為了救你而送命,跟我之前的人生相比的話,這樣的死法感覺要來得好得多。把企圖殺害你的那家夥痛毆一頓之後,不知為何大家都一麵倒地誇獎我。這樣的成功經驗讓我食髓知味,因此我認為這次挺身救你的話,大家想必也會對我讚賞有加。剛才說小櫻在哭什麽的,那些八成隻是借口吧。」
「……對不起,我真的搞不懂你在說什麽。」
「說穿了,我是個比你想的更不負責任、更自暴自棄的人。雖然你是個混蛋,但至少還是大家的火箱綾月,如果為了救你而犧牲,我就會被當成在死前洗心革麵的人。活著隻是一件令人疲憊的事,沒有人會稱讚我、沒有半點好事。我想死。至少要搭上你的便車而死。噢,不過在爬下來的途中我隻有輕微擦傷,並沒有撞到頭之類的,所以恐怕沒有任何會導致喪命的原因呢。這裏好歹還是一所大學的腹地範圍,隻要等個半天的時間,搜救部隊應該就會找到我們了。就算等上一天,我也不至於死掉。嗚嗚,我幹嘛用那種像是抱石的方式爬下來啊。早知道也直接跳下來就好了。你問我來這種斷崖下方做什麽?我隻是來跟你訴苦而已呢。受不了了,我想死,覺得好累。」
……怪了。被人連人帶輪椅地拖去撞破玻璃窗摔下斷崖,腳上還插著玻璃碎片,因為遭受多次撞擊八成斷了兩、三根骨頭,還罹患罕病,能活到現在已經夠神奇的我,此刻卻被迫聽一個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士抱怨「我想死」。我可是又痛又難受,臉上沾著血,還想起已經好幾年未見的母親,並因此落淚了耶。因為實在太離譜,我甚至無法生氣,隻覺得想笑。或許是瀕死的震驚,讓我的情緒仍處於不太穩定的狀態吧。
「原來老師你一直很想死啊?真讓人意外呢。」
「我的人生不曾有過半點好事。不對,應該說我完全沒有人生,隻有一片虛無,什麽都不存在。我是從虛無中誕生的虛無太郎。我是個無法理解他人心情的人渣。」
「似乎是這樣沒錯呢。請你振作一點。如果能活著回去,小櫻說不定會親自包水餃之類的來慰勞我們喔……為什麽現在已經半死不活的我,卻非得要這麽努力鼓勵你不可啊?」
「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換。為什麽被推下斷崖的人不是我呢?踩到他地雷的人明明是我。」
「要動手的話,對象大概還是會選擇我吧。從以前開始,有些人就會趁別人沒看到時偷踹我的輪椅呢。」
聊著聊著,我總覺得兩隻手閑到發慌,所以掏出電子煙來抽。如果一口氣將蒸氣吸入鼻腔裏,人工的香味就會太濃烈,因此稍微用嘴巴吐出一點氣再慢慢品嚐香味,便是其訣竅。
「你有帶電子煙在身上啊?」
「但就算帶著這種東西,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啊。真正的香煙和打火機,還能在遇難時做為求生道具使用呢。這隻是徒有外表而已,就跟我一樣。我不太想嚐試會影響身體健康的嗜好,所以也不敢抽真正的香煙。因為很想對著母親的臉呼一口煙,讓她明白我變成這種不良青年了呢,我還曾練習過。但我並不會遇到她。」
「不良青年……」
「我想毀了『小綾』的形象。以前,蓄著一頭短發、脖子上圍著一條毛巾、腿上蓋著動畫人物圖樣的毯子時,曾有老人家以對小嬰兒的說話方式跟我說話。尤其老婆婆們都很喜歡伸手亂摸我,一點都不避諱。她們八成沒有被人拒絕過吧。於是我把頭發留長、用圍巾纏住脖子、係上領帶、再把蓋在腿上的毯子換成名牌貨之後,就不再有人隨便跟我搭話了。如果戴上太陽眼鏡,理應會更完美才對。然而看到我這副模樣,因為過度恐懼,這些外人反而開始擔心起我的視力!」
「……原來這身打扮不是你的個人興趣啊?」
「完全不是。如果不在脖子圍上一圈毛巾或圍兜,吃飯的時候就會把胸口弄髒呢。我常用的那條白色圍巾,看起來好像很了不起,但其實隻是一條口水巾罷了。雖然做什麽打扮都無所謂,但開始穿比較昂貴的衣服後,就不再有人隨意向我搭話。開始抽電子煙之後,也不再有人毆打我。沒想到人類社會還有這種潛規則呢。真是令人吃驚。」
「連藝人都會揍你嗎?」
「這個嘛,有會對我動手的人,也有不會這麽做的人。老師,你看過我母親寫的書了嗎?」
「都看過了,連三張光碟的影片都有看。」
「那些全都是騙人的喔。」
麵對嘴上嚷嚷著想死的人,在這個人死前告知讓他震撼不已的真相,可以達到某種程度的淨化作用。
「我是在小學的時候就開始無法以雙腿行走,所以在十四歲那年離家出走什麽的,全都是假的。不知道是母親完成那本書時,我就已經長到十四歲了,還是她刻意等我長到能夠進軍演藝圈的年齡,才將那本書出版。喜歡看獨角仙打架,卻總是隻能窩在房裏觀察飼養獨角仙的籠子的男孩子——這樣的描述實在不夠戲劇化,所以我母親編出了小綾熱愛足球這樣的設定,連帶讓我得到在機場揮舞日本國旗的機會。當時雖然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我想說畢竟是工作,因此還是努力理解了足球比賽的規則,也把球員們的名字背起來。我家的經濟狀況還不至於窮困,但錢可說是完全不夠用,所以母親要我在演藝圈活動,把賺來的錢當成將來使用人工呼吸器的資金。被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這好像是應該的。很堅強吧?」
「……你是因為厭倦這一切,才退出演藝圈嗎?」
「唔~倒也不是呢……我啊,在滿二十歲的時候,還是個處男藝人呢。那時,我滿腦子都是得趕在死前從處男畢業才行的焦慮,隻要是四肢健全的女性,無論外貌條件如何,我都會去搭訕呢。可說是腦袋中充滿**的狀態。」
「你的長相應該很有女人緣才對吧?」
「會嗎?總之,我卯起來參加了許多以結婚為前提的聯誼活動,最後跟一名同學年的女大學生發展出不錯的關係。」
「到這裏的部分,我在網路新聞看過。」
「沒錯,在脫離處男三天後,這件事就被女性周刊爆料出來了。」
「可是,既然對方年紀跟你差不多,又是單身,那應該算不上什麽醜聞啊?跟你同學年的話,那個女大學生一定滿二十歲了吧?」
「被媒體用『過夜之愛』這種莫名其妙的詞匯形容的我們,感覺會就這樣步入禮堂呢——問題在於那篇報導下方,有一段我母親發表的感言。我明明不曾跟母親提及自己有女朋友一事,她卻好像都知道,所以我總覺得事情似乎不太單純。結果,原來那個女大學生早就跟我的母親串通好了。不,那個女孩子或許不是壞人吧,純粹是對我有意思、希望能跟我交往,所以先找我的母親見麵商量這件事。應該隻是這樣罷了。然而在那之後,一旦結識了對我來說十分有魅力的女性,我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母親設計的美人局,並因此裹足不前。現在,我已經可以隻靠TENGA和動漫角色抱枕來度過這一生了。實際上,TENGA用起來很輕鬆,而且動漫角色抱枕也不會隨便把LINE的對話截圖泄漏出去。」
「你現在是在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的抱怨我已經聽煩了,所以該換你聽我抱怨啦。他說自己無法理解他人的心情,看來是真的呢。
「我發現了。發現自己某方麵被人消費的事實。我的粉絲多半是年長者,但也有人把我的照片跟色情照片加工在一起。畢竟藝人的照片,本來就是玩拚貼加工的理想素材嘛。盡管如此,還是處男的時候,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關係。」
電子煙有趣的地方,在於可以一口氣吐出大量煙霧。除了薄荷的清涼口感以外,可以從口中吐出煙霧是這種玩具最大的樂趣。剛開始抽的時候,我還曾經被甘油嗆到過,但現在已經習慣了。
「我覺得很害怕。覺得身為勵誌情色片明星的自己,會不會真的被視為一名色情片男星。我會動不動扯謊,是因為母親要我這麽做。她對我說,就算一切都是謊言,隻要能維持討喜又受到大家深愛的小綾形象,我就能活下去。那時我第一次試著思考,朝這個方向走下去的話,在終點等待自己的究竟會是什麽。想著想著,我開始害怕。上天、佛祖和世人,是不是都對我有著很可怕的期待?愛、勇氣和希望打造而成的故事,是不是並沒有那麽美麗?母親說過,隻要我肯努力,就能讓大家變成認真又正直的人,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想到這裏,我再也無法繼續這樣的生活了。因為發高燒而住院後,我再也沒有回去火箱家。我現在是正在離家出走的狀態呢。做了十四歲那年沒能做的離家出走。甚至一鼓作氣地去法院改了名字,還順便針對我曾經演出的影像作品申請相關權利,隻要有媒體播放我就能收到一筆權利金。過去,我把青春消耗在為了他人而努力編織的美麗謊言上,現在開始我想取回這段青春,連本帶利地取回來。反正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美麗的事物,既然這樣就別再顧慮其他人了吧,這次換我來消費他們。」
「隻是因為這樣……」
「沒錯,隻是因為這樣,就讓我下定決心化身為火龍山的魔龍晨曦之星。」
雖然現在從我口中呼出來的,不是火焰,而是源自電子煙的蒸氣就是了。
有好幾次,我一邊練習吐煙的技巧,一邊想著「要是我吐出來的是火焰就好了」。
「我想成為非人類的古代龍。我想揭穿人類的本性,而不是表演糖衣包裝的故事。錢財什麽的無所謂了,我可不是被財寶束縛的史矛格。我想見識地獄的火焰。我想看那些腦袋不如我的人在火中掙紮的模樣。連同我過去掙紮求生的份一起。網路世界就是我的狩獵場,在網路上我什麽都做得到!」
希望我露出的笑容很自然。
「——可是,你很寂寞對嗎?無論幫助多少人、欺騙多少人、讓多少人的醜聞曝光,你仍然隻能生息在炎上的火焰之中。」
「嗯,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我不知道你跟我有哪裏不同。」
雖然還是看不清楚老師的臉,但我覺得神清氣爽多了。我把手帕和電子煙擱在地上。已經用不到這些東西了。
「——所以我完全不是個善人,這次也因為自作自受而被推落斷崖。在三天以內遭遇兩次險些被殺死的經驗,這想必是上天在暗示我的陽壽已經差不多到盡頭了吧!我還挺有成就感的喔。小櫻或許已經有所覺悟了,但我實在很想再多照顧理世五年呢。那孩子對數字的理解力很差。他隻會索討一百圓,要是一次給他三百圓之類的,可能就會陷入混亂,還請你多注意嘍。遇到這種情況,請你把一百圓分三次拿給他。」
「你幹嘛開始說些類似遺言的話啊?我也經曆過隻屬於自己的地獄呢,你不見識一下就要去死了嗎?」
老師揪住我的肩頭搖晃了幾下。傷腦筋呢。我覺得胸口有點痛。
「你也經曆過地獄啊?能夠統整成一段三分鍾左右的故事嗎?」
「拜托你振作一點。要是比我還惡劣的家夥消失了,我以後該拿什麽來支撐自己活下去才好?」
「老師,你這樣搖我很痛耶。你真的太依賴我了。一般情況下,這時候應該都會叫傷患『別再說話了』之類的吧?」
「我才不要,不準閉嘴,不準死。這世上哪裏還找得到比你更差勁的人?我沒有朋友了。像我這樣的人渣,一般人絕對會敬而遠之啊。」
「在聽完我的這些故事後,還能自認是跟我同等、甚至更甚於我的人渣的人,我也會退避三百舍好嗎?老師,你是殺過人嗎?是說我真的快死了,拜托你不要這樣搖晃我。」
傷腦筋啊,真心拜托你饒了我吧——這麽想的時候,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哨音。
搜救部隊趕來了。雖然腿部骨折、肋骨也斷了四根,但企圖拋下老師獨自死去的我,最後還是失敗了。
說到這有多慘絕人寰,在醫護人員替我拔出刺進小腿的玻璃碎片時,局部麻醉完全沒有奏效,我痛得呐喊到聲嘶力竭的程度。這就是地獄。
***
盡管奧米加動員了過去所有的媒體人脈,但網路世界可沒有寬容到會放過「在三天內連續兩次險些被殺害的罕病患者,健保老鼠,前火箱綾月」這樣的話題。
不過,因為某個藝人外遇和施展暴力的雙重重量級醜聞引發了網路大炎上,相較之下,奧米加這段黑曆史並沒有鬧得太大。話說回來,「前火箱綾月」這樣的稱呼還挺有趣的。不過,根據有識之士「為什麽一個必須坐輪椅行動的罕病患者,會自詡為偵探,然後介入跟蹤狂和另一名與他素昧平生的女性之間,結果還差點被殺害?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吧,根本是健保老鼠。從一開始就該找警察處理啦,白癡」這樣的意見,應該負起這次責任的人是我,所以我也不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我深切反省過了。為了替他緩頰,我們還被逼到得挖出第一個回文者的妹妹來處理這件事的絕境。
明明是網路炎上谘詢所,自己卻成了網路炎上話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最辛苦的人其實是校對姐和瑪莉就是了。總之我們能做的,大概也隻有透過各種手段來將話題扯遠而已。而網路上最挺我們的聲音,卻偏偏是來自那個「片木電機·官方Ter賬號」,變成不知道該說這是一樁佳話,又或者說這麽做隻會帶來反效果希望他們能停手的兩難狀況。網路上其實也常發生「並不希望這個人和我同一陣線」的事情。
青野從斷崖上摔下來之後,掉到某棵樹上卡住,所以傷勢比奧米加輕很多。應該說比起摔傷,他撞破玻璃窗而受的傷還比較嚴重。他也確實被冠上殺人未遂的罪名。因為當時的露台咖啡廳有很多學生在現場目擊了事件,所以青野不可能躲得掉。
那時的他,成了「歐幾裏得」嗎?
又或者,當下的奧米加,成了「歐幾裏得」的受害者呢?
最近,我開始思考一件事。自己之所以會把那個屠龍勇者命名為「歐幾裏得」,或許是因為被他殺死的惡龍是「沙羅曼達」吧。
——過去霸淩我的那個孩子,臉上是不是帶著和奧米加、小櫻或理世相同的表情呢?大家都是性格惡劣的霸淩者。大聲嘲笑他人的不幸,毫不猶豫地對他人施展暴力。
但現在,我不覺得他們遭遇什麽事都無所謂。
他們想必也隻是普通的孩子罷了。性格或許不太好,但絕對不是我能夠恣意報複的對象。
對於那些當初的我所憎恨的對象、被我認定為邪惡的對象,我也必須朝他們走近,嚐試理解他們才行。
贖罪早就已經結束了。我的掌心裏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但不能一直沒有任何東西。
人類無法忍受沒有故事的空白狀態。
我需要故事。不是惡龍與屠龍勇者的故事,也不是殺人犯的故事。
而是屬於一個普通人的人生的故事。
「……待在醫院好閑啊!」
……把奧米加綁在醫院病床上,實在是一件很費功夫的事情。盡管「沙羅曼達」自身已經成了網路炎上話題,但被網路炎上纏身的人,卻依然會打電話向他尋求協助。對象從演藝圈時代的舊識到失言的政治家都有。然而因為動手術時慘叫得太誇張,奧米加少數優點之一的清晰嗓音,現在變得沙啞不已。
我原本打算沒收他的手機,但奧米加以「因為肋骨骨折隻能一直躺著,你卻叫這樣的我不準拚萬聖節複刻活動嗎!你這個魔鬼!惡魔!」嚴正抗議。雖然讓他用平板電腦玩是比較妥當的選擇,但問題在於他的平板電腦性能不算太好,似乎無法負荷近年的社群網路遊戲的過場動畫。
小櫻則是產生了別的問題。
「什麽?為什麽一個星期隻能洗一次澡?之前一個星期明明可以洗兩次啊!」
「一般情況下,骨折患者是不能洗澡的喔。但我每天都有擦澡。」
「可是你沒有洗頭啊!簡直糟糕透頂!」
尖叫著抗議的小櫻,每天都帶著幹洗發慕斯到醫院來,將它擠在奧米加頭上後再拚命替他梳理頭發,然後用毛巾擦拭幹淨……我覺得應該不至於會散發出什麽油臭味啊,女孩子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理世則是老樣子,總靜靜地坐在病床旁玩掌上型遊樂器,鮮少開口說話。
盡管網路上大力撻伐前火箱綾月是「健保老鼠」,但因為他本人完全沒去看相關評論,所以隻是悠哉地躺在電動氣墊床上拚社群網路遊戲的活動,或是消化買來就堆著沒看的電子書。跟醫院借用的輪椅,設計上和奧米加在家裏用的不太一樣,但他馬上就習慣了。因為在醫院吹口琴太吵了,所以他不會吹。
「從以前到現在,遇到炎上事件的時候,拔掉網路線去睡覺便是最好的對應方式。無視是最妥當的。」
奧米加吸著電子煙這麽斷言時,被護理師以「醫院全麵禁止吸煙!」怒斥。
——史矛革被巴德的黑箭射殺。齊格魯德用魔劍格拉墨打敗了法夫納。晨曦之星被卡修王和騎士帕恩擊退。派洛斯被馬它福羅打倒。所有的惡龍都難逃一死。
它們敗於英雄,而非凡夫。
「我想幫助露娜跟阿敦呢……他們是跟我同時期進入事務所的藝人。就算搞外遇,跟那些非親非故的人也沒有任何關係啊。就算是當事人的親戚都覺得這些人太雞婆了。聽說他受的傷要三天才能完全恢複耶。要是當初把繪裏奈小姐的問題全權丟給律師去處理,我現在就能幫到那兩個人了呢!拜托你以後注意一點!」
「你也稍微反省一下吧,大叔?你還想繼續深掘地獄啊?」
「那當然,這可是我的畢生誌業!我可不會因為被一個怪人推下斷崖,就放棄這份工作喔!」
「你好歹也安分守己一陣子吧~」
「對了,把名片發給醫院裏的護理師好了。最近有些醫生會把患者的照片私自上傳網路,這裏想必也有地獄的礦脈呢!」
奧米加表現得一如往常,仿佛忘了他前幾天才在斷崖底下,哭著跟我訴說自己的過往境遇。結果還是變成這樣了嗎?雖然當下沒能告訴他我經曆過的地獄,不過就期待之後說出來的那一天吧。
他們——「我們」是火中之龍。在完全化為賽博龐克世界的這個日本,我們以攝取在人世間蔓延的烈焰為生。
若是網路炎上事件造成你的困擾,請向這張名片上的人求助吧。敵人愈是強大、事態愈是嚴重,大家愈願意為你挺身而戰。不過我們的性格都很糟糕,要是你的誠意不足,最後可能隻會有令人難受的結果在等著。
此外,要聯絡的話請過一陣子再說。
至少等到奧米加的腳傷痊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