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天雷無忘
一、二、三……
??梁永仁在心中默數著秒數。香灰的氣味滲入鼻腔,讓他漏了幾個節拍。
??「四、五、六……」
??結果最後是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節奏,雖然原本就沒有節奏可言。
??「青镵小姐,我應該沒有把數字數出來吧……」
??「是沒有。」女子坐在牆邊的矮凳上,吃著從民宿裏帶出來的三明治。
??梁永仁還記得女子現在的位子正是以前父親的座位,當然過去那張破爛的辦公桌已經撤掉了,現在隻剩下幾張矮凳子倚在牆邊。
??辦公桌椅本來就不是該出現在宮廟正廳裏的東西,隻是那幾張凳子再怎麽說也是曾支持著幾代人重量一路過來的,就算下一秒散架都不奇怪。
??梁永仁做完禮拜,心裏仍然有層無法去除的疙瘩。
??灰燼從手中的線香上脫落,正好掉在他的鞋尖上。
??尷尬的氣氛。
??這也是他讀秒的原因。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麵對廣寒宮的主神——方暉娘娘。
??那位擔任撿骨師的少女說,方暉娘娘是為了掩飾姐姐梁語夜的死才被塑造出來的。
??因此,他現在所參拜的對象根本不是神明。
??那些老人大老遠地跑來這也是,就隻是為了拜一尊根本不存在的神明。
??是啊,本尊的確是存在的,昔日姐姐坐上的神壇現在被一尊名為方暉娘娘的塑像所占據了,方暉娘娘就是這間宮廟的主神和本尊。
??即使這隻是一個內部空蕩蕩的塑像,但至少它確實有著比廣寒宮內任何一尊神像更瑰麗的外表。
??雖然它依然是具空殼。
??事實就是事實,不管用什麽方法粉飾,依然無法阻止它虛偽的本質。
??可是,若失去了這層偽裝,那方暉娘娘就沒有理由再存在了。
??就算是偽神,也會死去嗎?
??梁永仁思考的同時,也在想著早上發生的事。
??好像一場夢一樣,有種僅一個上午就走過、看過一場人生般的錯覺,那段自己曾經曆過的童年時光每次回想起總讓他感到難受。
??那個撿骨師女孩——那三個人在完成工作後便離開了。梁永仁不免感到可惜,但他們的確沒有在此地多駐足的理由。
??任何他所遇見的人,終將成為過客。緣分抑或是人生,也就是被這一句話概括而成的。
??這樣就行了吧。
??和姐姐的遺骨一樣,這樣就行了。
??崔以信離開後,那女孩問梁永仁希望如何處理姐姐的遺骨,並對她任意挖開墓穴一事表示歉意。
??梁永仁不知道那女孩為何要道歉——正確來說他是知道的——畢竟女孩說那座墳墓埋葬的是失蹤近三十年的姐姐,而打擾她長眠的也的確是女孩一行人。
??隻是,他沒辦法再感到悲傷了,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能再次見到失蹤的姐姐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
??即使化作白骨,至少……知道梁語夜在哪已經是最大的寬慰。
??三十年的等待,他對姐姐的生死早已心有定數,隻是欠缺一個相信的理由而已。
??回想當初,辭去工作回到太白鄉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理由。
??直到今天,梁語夜的人生、他過去的人生迎向了終結,而真正死去的僅有存在於回憶中的亡靈而已。
??於是那成為了他告別姐姐的方式。
??——請替我把姐姐埋回去吧。
??梁永仁依然對這個決定感到迷惘,從太白山回來後,他不斷思考著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這可能才是梁永仁走進廣寒宮的真正理由,他需要得到答案,所以才逼迫自己走進那間他不願踏足的宮廟。
??可是,現在他連自己當初為何畏懼著這座祠堂也不記得了。
??這裏曾發生過殺人事件,而到底也是因為在這裏的騷動才會導致姐姐的離去。
??他有著十足的理由恨著這裏,卻沒有任何理由再懼怕這裏。
??再說,昔日那座高聳、讓人充滿壓迫感的建築已經不存在了。許多陌生的神明離開了,許多熟悉的神明也進駐了。
??這裏早就不是過去那間乘載回憶的宮廟了。
??所以它才有了名字、所以它才有了主神。即使這一切都是假的,它仍然像是試圖要揮別那晦暗的過去般,給了自己一個全新的外貌。
??梁永仁認為自己大概就是抱持這種類似賭氣般的情感走進宮廟的。
??萬神——千萬尊神明的雙眼依然盯著每個跨過門檻的人看。
??他下意識地往以前氣窗的方向看,現在那裏開了一扇毛玻璃窗,風震動玻璃,但聲音不足以傳進他耳裏。
??而那扇通往休息室的鐵門也因為宮廟重建而消失了,現在是另一側有扇小木門通往廣寒宮的倉庫。
??這間宮廟已經陌生得用「懷念」來形容都感到心虛了。
??梁永仁最後還是將線香插進方暉娘娘麵前的小香爐裏,像個草草結束表演的演員慌忙退場。
??他在女子身旁入座,白發女子笑嘻嘻地問道:「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想不到要說什麽,腦中一片空白。被你猜中了,我最後是在倒數還有幾秒,我告訴自己數到十就算拜完了。」
??「真可惜呢。」
??「會嗎?哪裏可惜了?」
??「可惜你不知道哪裏可惜,也可惜我們到頭來什麽也沒能改變。」女子意有所指地說著。
??「什麽都沒改變嗎?我不這麽認為。」
??對梁永仁來說一切都變了。
??他環視宮廟,想找個例子說服女子,但這讓他感到更寂寞了。這是當然的,畢竟對他來說,與其尋找改變的事物倒不如尋找還有哪些東西保存下來。
??他想起以前曾有個女孩,一個他偷偷喜歡著的女孩,年長他約七、八歲,常在這裏幫忙,偶爾也會煮飯給母親早逝的他和姐姐吃。
??「我曾跟你提過她,那個叫小喬的女孩子。」
??青镵住宿的這幾天,梁永仁幾乎把過去發生在太白鄉的點滴都告訴了她——愉快的回憶、難過的回憶、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隻要是那些他還記得的,他都將它們作為每天與女子談天時的佐料,好讓自己能與這位比他還不喜歡提到自己私事的旅人有著不間斷的話題。
??「那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子。後來她怎麽了?」女子說。
??「廟公過世後不久,我們就搬家了。」梁永仁說:「小喬的事也是我搬回來後聽別人說的。」
??「嗯?」
??「廟公留給她一筆錢,好像是偷偷存下來的吧,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她用那筆錢搬回台北,因為是學會計的也順利找到了工作。」
??「我記得你說過,那女孩從以前就很憧憬城市裏的生活。」
??「是啊。可能也在那談了幾場戀愛——這是我自己猜的,畢竟她從以前就喜歡把白馬王子什麽的掛在嘴邊——後來還是跟同事務所裏,一個大她兩、三歲的人結婚,聽說現在孩子已經高中了。」
??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小喬也不過是高職畢業一、兩年左右的年紀,結果現在連孩子都快跟當初的她一樣大了。
??梁永仁知道自己以及任何人都在逐步邁向衰老,但逝水年華的感受不論何時都讓人惆悵,尤其對未能經曆一個風平浪靜的童年的他而言,孩提時光宛若人生永遠的缺憾。
??「你還想見她嗎?」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跟她見一麵,可能約在某間餐館,最好連同她先生一起。三個人碰麵也順便打個照麵,談談各自的生活,和那些彼此間沒有任何交集的事,一邊想著該怎麽讓對方以為自己對話題很感興趣。」
??「聽起來不錯呢。」青镵笑著說:「光是這樣就夠有趣了不是嗎?如何?和幾十年不見的人再次相逢感覺會充滿了驚喜,而且那是你的……初戀,沒錯吧?」
???
??「因為是初戀,所以我想還是算了。一想到那個小喬姐現在都變成四、五十歲的歐巴桑就覺得還是別見麵的好。」
??「就算五十歲了,大姑娘依舊是大姑娘。」
??青镵想說的大概是保有年輕的心態才是最重要的吧?
??梁永仁其實不太懂她的意思,隻是當作玩笑話看待。
??「那我想我也有保留對初戀情人美好形象的權利。」
??「是呢。」
??女子仍然是掛著哪抹永遠不會讓人感到厭煩的微笑。
??「所以,」梁永仁說。「你剛剛不是問我有什麽話想說嗎?」
??「嗯?」
??「那我隻希望,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話,就請保佑小喬他們一家幸福吧。如果一個不斷追求幸福的人最後還是沒辦法獲得幸福就太殘酷了。」
??「啊……真是抽象呢。」
??「那改成這樣好了,希望小喬一家能平順安穩地生活下去。」
??「這樣不會太普通了嗎?」
??「不會,不如說我認為的幸福,就是這種形式。」
??「那就沒有問題了。大姑娘她肯定會像你說的一樣,往後的人生都無風無雨地、幸福地度過。」
??「哈哈,難道你要說這也是算命的結果嗎?青镵小姐。」
??「我——從不說謊的。」
??「隻是隨便講講,而我隨便聽聽,是嗎?」
??「就是這樣。」
??短短幾天,這已經成為兩人間的默契了。
??「那你能順道告訴我,我這麽做是對的嗎?」
??「怎麽做?」
??「把姐姐留在那座山裏。」
??「這我也不知道呢……」
??「你會不知道?」
??「你的問題與風水、習俗無關,我沒道理會知道呀。」
??「抱、抱歉。」
??「不用道歉。隻是你問錯了問題而已。」女子說:「真正讓你在意的是撿骨師妹妹說的話吧。」
??「……她說,方暉娘娘是假的。」
??「那是為了讓你的朋友回想那段遺失的記憶才這麽說的,因為所有神明在那人心中都是死的,也可說是不曾活過,所以要讓他回想起一切,得先送神才行。不然神並沒有真假之分,隻有生死之別。」
??很像是女子會說的話。
??「那方暉娘娘她……算是還活著嗎?」
??「有信仰為糧,神就不會死。」
??「即使是這種背景下產生的神?」
??「即使是這種背景。」女子點頭,說:「天垂象,見吉凶,所以示人神事也。明明是這種季節,這幾天午後卻還是下了雷雨,不是嗎?以前的人隻要看到閃電就以為是神發怒了,神這個字,其實就是指『天雷』。人借由天象推演因果的過程,同時代表最早的自然神崇拜。
??到了後來,自然神已經不是唯一的信仰依歸,人神鬼的祭祀於每年七月,陰氣現行時,由吏臣子民依神令行事,是為申旦政也。此時的『神』,就不再是表現自然物,而是人——由穿著祭服的人祝禱,祈求奇跡,企圖引發奇跡,扮演並成為神的人。」
??「成為神的人……」
??梁永仁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以前姐姐被眾人擁戴時獲得的稱號。
??「是指萬神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萬神的起源,甚至是那位把萬神帶進太白鄉的人本意都不在於創造神明,但是信仰本身就是個容易被曲解甚至是被操作的東西。一個宗教、一位神明即使是在發源地曆經百世光陰,都不一定能保存它最初的形式了,何況是在異域,那些與原生文化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像是你前幾天提到的太陰星君嗎?」
??「就是這樣。神會死,但不會這麽輕易死去,哪怕隻擁有一個信徒,隻要信仰仍然存在,神就會活下來。不論千年前的神明與現今所見的神明是否為同一尊,隻要祂承襲了信仰、保存了神格,那祂就會存在。」
??「聽起來真玄。」
??「唉呀,這種話題本來就是這樣嘛,站在我的立場講這種話已經夠異端了。」
??女子仍然維持著笑容。
??「那麽方暉娘娘……」
??「所以說,那個把萬神帶來這兒的人放棄了。」
??「放棄?」
??「他放棄繼續堅持他的萬神,轉而接受太白鄉所塑造的萬神。」
??「我不太明白。」
??「他的萬神是由執念而產生的巫女,但太白鄉需要的是能真正引發奇跡的神明。」
??「我知道。所以姐姐她才會死。」
??梁永仁知道真正害死梁語夜的是過去曾在太白鄉盛傳的廉價奇跡。
??「不過人類是不可能引發奇跡的。看似不可能的事隻能借由機緣巧合或是人的努力達到相似的成果,製造奇跡終究還是神明的事務。」
??「這就是為什麽我根本不相信明牌什麽的原因。」
??「所以才說,太白鄉的萬神,是真正的神明,或至少那些相信她的人是將她視為與神明相同位格的。在人身上投注了超越屬於人應有的期待,賦予人超出她所能負荷的信仰。」
??「這和伯父的本意不一樣吧。」
??「是啊,不一樣。於是,那個人最後選擇了妥協,接受萬神在太白鄉被賦予的神格。」青镵說:「方暉娘娘不是單純為了小姑娘而創造的神明,也是為了容納她曾在太白鄉裏獲得的信仰而生的。」
??「可是……姐姐她最後已經不被任何人信賴了,不是嗎?」
??那天闖進家門的暴徒的嘴臉,這份記憶會永遠留存在梁永仁心中。
??「所以你的姐姐和那個創造萬神的人,選擇了讓萬神能繼續存活的方法,也就是不死。」
??「不死?你是指……讓姐姐失蹤,說什麽被山神帶走這種借口嗎?」
??用最貼近的詞匯描述應該是「神隱」。
??「所謂的『葬』,不過就是『藏』。讓往生者的遺骸不再出現在自己麵前,讓他人無法確知其生死。傳統觀念上認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相對的,當人與屍都見不到時,生死的狀況就變得模糊了。」
??「這不是在逃避嗎?」
??「對親自送小姑娘入葬的人而言可能是在逃避沒錯,可是對那些不知情的村民、信徒而言,小姑娘的消失是神秘而不可解釋的。小姑娘現在在哪?小姑娘現在做什麽?小姑娘過得還好嗎?種種的揣測在小姑娘死亡的事實被抹去後都是對的,隻要沒有人看見小姑娘的遺骸,那就不能說她死去。」
??「我、我不太能接受……」
??「我想想看有沒有更簡單的說法……嘿,我想到了,讀過〈梅花嶺記〉嗎?」
??「青镵小姐你這是要上國文課嗎?」
??「隻是恰巧想到而已。還記得全祖望舉了顏真卿、文天祥當例子嗎?若是我,還會想多添個安娜塔西亞吧。」
??當然不記得。梁永仁連自己求學時到底有沒有讀過這篇文章都沒印象。
??「那太上老君騎青牛出關呢?」
??「這我知道。」
??「這些人的結局,不是封神就是成仙。不管事實是不是如此,至少可以知道有人意圖回避他們的死亡,讓人相信他們仍然存在。」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隻要是人,就必有一死。」
??「作者也是這麽想的,你可能記得,全祖望他簡直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他覺得這些人掛了就是掛了,裝神弄鬼沒有意義,因為忠臣烈士的精神和氣節才是真正應該保留的。人的肉體衰亡,但精神不滅,佛道對靈魂、對天地之氣的看法就是如此。」
??青镵說:「所以,他也沒有直接否定死亡,而是以浩然正氣解釋故人精神的去留。其實這和那些將人仙神化的家夥們是一樣的,他同樣將自己的猜想賦予在死亡這個概念中,也就是這股不滅的正義氣節。畢竟對死後世界的一切猜想始於未知,那麽不死也就是死亡的另一種形式。」
??感覺更難懂了。
??許多矛盾的概念產生衝突。
??「青镵小姐,你的意思是伯父他不想讓人知道姐姐死了,所以才……埋葬她,讓她消失?」
??「為了不被忘記、為了保存信仰,於是在小姑娘走後,她的載體誕生了。」
??「你是指……方暉娘娘?」
??「是的。方暉娘娘的確是為了掩飾小姑娘的死才被創造出來的,但那個人想隱瞞的並不是命案的真相,而是死亡本身。他不願小姑娘就此死去,所以製造了屬於太白鄉的神明,也就是方暉娘娘。現在太白鄉的神話不是源於西元前兩千多年的檀君也不是一九四七年的大屠殺,而是為了二十八年前殞命的女孩才存在的。」
??青镵將手輕輕放在梁永仁的手背上。
??「你的姐姐,就是方暉娘娘。」
??這——
??是自己所想要的答案嗎?
??讓姐姐永遠長眠在那片樹林裏,讓她的死訊永遠不為人知。
??然後讓萬神——成為真正的神。
??這種結果,是姐姐所希望的嗎?
??崔以信他說的,梁語夜最後的遺言——
??——或許這樣,我就能成為真正的萬神了……
??如果是她,大概真的會說這種蠢話吧。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不是嫦娥也不是常羲,結果神明大人是自己的老姐嗎?」梁永仁強忍著非現實的無力感,故意開玩笑道。
??「是啊,她才是太白鄉廣寒宮的主人。」
??「那當初就不要取廣寒宮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名字了嘛。」
??「為了讓方暉娘娘能繼續存活下去,這是必須的。」
??「你說借用廣寒宮這個名字嗎?」
??青镵點頭。「常羲、嫦娥、太陰星君,都是月神。月神是神,但也是一個概念,月神能專指某一位神明,但許多神明在不同時空都能被冠以月神之名。我想,當初提名廣寒宮的人,是為了讓方暉娘娘的傳說不會因為時間推移而消失,才選擇依附在月神這個集體概念之下吧。人們知道這裏的主神是方暉娘娘,也知道方暉娘娘居住的地方名為廣寒宮,借此將方暉娘娘與月神的形象結合,讓後世能依照月神的概念信奉著祂。」
??「這樣不就和嫦娥祂們搞混了?」
??「隻要方暉娘娘的名字沒有被遺忘,那神就不會死去。別忘記了,你的姐姐和那些舊神相比,雖然隻是個菜鳥,但她還有優勢呢。」
??「什麽優勢?年紀比較小、比較年輕嗎?」
??「這當然也是優勢。」青镵笑了。「不過我指的是她的信徒。」
??「你說那些會來拜方暉娘娘的人嗎?」
??「那些人是在二十多年前蒙受萬神福澤的人,是親眼見過神跡的第一批信徒。方暉娘娘和傳統神明不一樣,祂的事跡都是由當事人親自傳誦的第一手消息,隻要信徒還在世,方暉娘娘在太白鄉的傳說就能繼續流傳。祂是神,但也是人,和我們一樣,祂的時間依然在流動著。」
??「是這樣嗎?」
??感覺青镵像是在告訴自己姐姐還活著似的。
??梁永仁知道自己不需要任何安慰,現在那雙幹澀的眼睛已經擠不出淚水,而他也不覺得青镵是那種溫柔到會試圖幫助他排解憂傷的人。
??女子說,她是不會說謊的。
??那大概真的是這樣吧。
??「難怪,」梁永仁悲哀地笑著說:「難怪我會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一想到要我對著什麽方暉娘娘祈禱的……想想就覺得好笑。畢竟,哪有人會向自己的姐姐許願啊……」
??他走到神像麵前,端詳著神像的麵容。
??不管看幾次都一樣。
??果然呐,這尊神像跟姐姐一點都不像。姐姐才沒有這種丹鳳眼,隻有沒睡飽的一雙眼。
??「終於結束了……」
??聽見如耳語般輕柔的聲音,梁永仁回過頭,青镵站在他身後,對他微微一笑。
??接著,她也看向女神像。
??「好希望你也能在這,阿九。」
??和梁永仁一樣,麵前的女子也有話想對思念的人傾訴。
??既然如今無法再見麵了,那的確沒有什麽比努力撐起的笑容更好麵對這一切了。
??梁永仁閉上眼,回憶梁語夜曾在的那段時日,靜靜聆聽著心裏她的聲音。
??終章
??幾天後,回總公司交代整件案子的經過時,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隻知道結果而不曉得原因、隻知道太白鄉藏有秘密卻不知道秘密為何。
??——因為委托人臨時收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所以後續處理我們交給在場的親屬決定。
??我是這麽告訴老板閻先生的。
??委托人和往生者沒有血緣或姻親關係,而在場的親屬則是根本不知道墓中埋葬著自己的姐姐。
??大致上就是這種複雜到連我都放棄理解的窘況。
??不過,閻先生並沒有向我追問細節,聽說他已經從青镵那裏了解事情的始末了。
??甚至最後連他這個坐在辦公室等收獲的人,都比親自跑去太白鄉的我還清楚前因後果。
??聽說,太白鄉早在愛國獎券時期就是大家樂簽賭的根據地,雖然地處偏遠,但附近一帶的賭客簽賭都會找上太白鄉的組頭。在愛國獎券停止發行後改為用六合彩下注,其中,組頭的女兒似乎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能夠精準預測下一期的開獎號碼,被冠以「萬神」名號的她,扮演類似巫女的角色告知慕名而來的人明牌。參與簽注的人越來越多,巫女擔任組頭的父親成為最大收益人。
??然而,有人因此致富,卻也有人因為聽信明牌而輸光家產,許多人開始質疑萬神的真實性,最後以鄉裏祭典前夕所發生的命案為引爆點,人們追捕擔任巫女的女孩,要她為自己賠上的金錢負責。
??結局,則是我們所知道的。
??巫女和朋友逃進山裏,卻不慎踩到獵捕山豬的捕獸夾,為了不被盛怒的人群抓到,知道已經難逃死劫的巫女懇求友人讓她解脫。
??最後,被埋葬的巫女與村裏的命案成為那天報紙角落一篇不起眼的新聞。
??南投暴雨奪命,一死一失蹤。
??事隔近三十年的今天,依然沒有人知道當初那場命案的凶手是誰。
??不過我想無論真相如何,對誰都不重要了。
??恐怕許多事情都像巫女的屍骸一樣,就這麽永遠埋葬在太白鄉裏才是最好的。
??一槭大概也是這麽想的,否則以她的個性,如果有事情糾結在心裏就會徹夜難眠。
??所以當我把太白鄉的事轉述給一槭時,她隻是很故意地連打了三個哈欠。
??最後一個哈欠還嗆到了。
??「感覺就像做了白工一樣。」我說。
??「這樣你也有不滿?」一槭問道。
??「那倒是不至於啦。」
??和滿不滿意完全沒有關係,隻是把墓穴挖開,然後讓屍骨曝曬在外,最後又原封不動地把遺體埋回去,有種事情未解決的空虛。
??雖然酬金一毛也沒少,不過正因為到頭來什麽事也沒做,所以這筆錢拿得有點心虛。
??此外,還有對任意打擾亡者安眠的愧疚感。
??實在沒有什麽令人舒坦的情緒。
??我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一槭,卻收到歎息聲做回應。
??「唉。」一槭喝了口茶。「不是有句話說什麽,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卻有可能成功嗎?」
??「不是吧,肯定不是。這種沒有任何教育意義的話沒有必要說出來吧。」
??「同理呀,所以也不是每次案子都能在最後照你所希望的發展。有些人隻是下班路上買張彩票就中了幾十億,有些人卻是再怎麽努力工作最後還是拿不到薪水,畢竟不是凡事都盡如人意發展,你說是吧?小六。」一槭朝身旁的女孩揚起眉毛說道。
??「是,老師。」
??「不要上鉤啊!六姐!這家夥若無其事地想把這個月的薪水蒙混過去啊!」
??「兄長大人,我們可是一家人,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不節儉一點是沒辦法捱過這個寒冬的,你難道想被螽斯先生嘲笑嗎?」
??我記得前兩天新聞才說今年又是暖冬,而且螽斯才是撐不過冬天的家夥吧?
??你要說的應該是螞蟻才對。
??「我不想用你這種卑鄙的方式省錢。」我說。
??「可是這麽說來……我也把小六當作自己人,那小六的錢應該也是我的,沒錯吧?」
??「如果老師有需要,可以隨意使用。」六姐似乎笑了。
??「嗯嗯。幸好我這人的優點就是清心寡欲、節儉持家。不義之財絕對不取。」
??真敢說呀,妹妹。
??我認為把薪水壓著不發給員工好像也沒什麽道義可言。
??六姐的薪水我沒辦法幹涉,隻能祈禱她最後有拿到應有的報酬。
??「可是,你是怎麽找到的?二十幾年前太白鄉的新聞。」
??那時可沒有網路這種方便的東西,不會地方大小事都有人存檔紀錄。
??「哦,那個啊,其實是前兩天整理房間時剛好看到的。」
??「你會整理房間?」
??那我怎麽還會在地上撿到蝦味先?
??「我想我大概是那種看到環境不整潔就會忍不住動手整理的人吧。總之,那份報紙是從爸爸留下來的書和雜誌堆裏麵發現的。」
??因為我對那類型的書沒興趣,所以老爸的藏書不是收在櫃子裏,不然就是被一槭搬到房間裏。
??「真虧你能發現。」
??「因為那份報紙就隻有那篇報導被做記號嘛,爸爸他以前也沒怎麽看報紙不是嗎?會特地把報紙留下來應該是有什麽用意吧。」
??「喔……」我說:「那可能是翁叔告訴他的吧,不是說太白鄉以前是做地下簽賭的?那大概有什麽黑幕之類的,八成引起他的興趣了。」
??「嗯。」一槭往後仰,拉長了語音說道:「換做是爸爸,不知道會怎麽解決。」
??「大概是把幕後黑手抓出來然後……呃,然後拍拍屁股走人吧。」
??我的記憶中父親好像不是什麽戰鬥力高強的人,如果我或一槭在巴黎被人口販子綁走,那他不但救不了我們,大概還會馬上被幹掉。
??「不是啦,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換作是爸爸,會把巫女的遺體埋回去嗎?」
??「這……」
??答不上來。
??就算是老爸,應該也沒碰過這麽特殊的案例。
??「看家屬怎麽希望的吧。」我說:「畢竟你是撿骨師的傳人,你怎麽做老爸一定也會這麽做。」
??「因果關係反了、反了!」一槭慌張地說道。
??「老師,你臉紅了。」六姐不忘在旁補上一句。
??「那是過敏啦。我對這種肉麻得要命的話過敏啦。」
??還真是麻煩的體質。
??雖然心理上排斥,但我可能無意間又發現了一個能用來對付一槭的武器。
??「啊,還有,閻先生有提到崔以信的事。」
??「看來我們又幫他拉到一門生意了。」一槭說。
??「你知道啊?」
??「知道呀,他的父親過世了吧?」
??「是啊。這次是真的走了。」
??總覺得這樣說有點不尊重對方,可是臨時想不到更好的措辭。
??「有趕上嗎?」
??「趕上了,不過,事情好像不是原本所想的那樣。」
??這也是我聽閻先生轉述才知道的。
??當崔以信接到父親病危通知而返家後,發現原本臥病在床的父親不但意識清醒甚至還能下床行走。
??「就好像回光返照一樣。」我說。
??簡直是刻意安排給父子倆解開心結的機會,老先生在兒子的陪伴下,於當晚安詳辭世。
??「崔以信應該也覺得莫名其妙吧。畢竟他的家人根本沒打電話到民宿去。」
??現在想想也是,民宿主人梁永仁說彼此已經幾十年沒見麵了,兩人間也許久沒有往來,就算經營民宿的他聯絡方式好取得,崔以信的家人也不會想到要透過民宿和他取得聯絡。
??思考過後便會發現是臨時胡謅的借口。
??「大概是聽從什麽江湖術士的指示才說這種謊吧。」一槭說。
??「這麽說,青镵給的期限……」
??我想起上次六姐提起青镵時一槭的反應,害我也想體驗看看讓小女孩崩潰的感覺。
??「嗯,是啊,被道姑蒙中了。」
??一槭的反映意外地淡然。
??「等等!你不是應該喊些『臭道姑最討厭了』之類的話,然後跑回房間大哭一場嗎?」
??「誰哭了啊!」
??她反駁道,但臉上卻掛著輕鬆的微笑。
??「隻是這次比較特別,我有種是我們賣人情給道姑的感覺。」
??「為什麽這麽說?」
??「直覺。」
??她像是自嘲般地說:「不過也就是把三十年前未完的事件了結罷了,沒什麽了不起的。」
??然後又緩緩地把頭轉向窗戶後問道:「下雨了嗎?」
??「沒有喔,老師。」
??六姐拉開窗簾,依然是那毫無點綴的單調風景。
??「也是呢。」
??我走近窗邊,即使是看慣了的景色卻仍想看得更清楚些。
??天空沉浸在一片淡藍色中,光影的線條在雲彩中變得清晰。
??「畢竟是不適合下雨的日子呀。」
??少女如此說道。
??《天雷無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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