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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1章 最終幻典56 戀愛感冒

  樋口先生不等人回應,便大剌剌地進屋。


  ??老板在一樓的客廳,身子深深陷在綠色的舊沙發裏,愣愣地聽著廣播。他抬頭看著毫不客氣闖進來的樋口先生,叨念說:“你啊!不要擅自闖進別人家。”


  ??“我是來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說。


  ??老板係著茶色圍巾,光溜溜的禿頭戴著紅毛線帽,含在嘴裏不時翻攪的是他愛用的淺田飴。他說老板娘也感冒了,在二樓休息。他叫我們坐在他對麵的沙發,從熱水壺裏倒出加了藥草的茶請我們喝。


  ??老板一關掉收音機,掛在柱子上的時鍾滴答聲就顯得格外響亮。這家店盡管處在鬧區,客廳的玻璃窗後竟有個小小庭園,長著一棵如鐵絲工藝般無趣的樹,殘存的幾片葉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搖晃著。


  ??“你不躺著沒關係嗎?”樋口先生問。


  ??“躺了一早上,害我無聊得要命。”


  ??老板咳了一聲,嘴裏的淺田飴撞到牙齒卡嘁卡嘁響。


  ??“我是在閨房調查團總會被傳染的。東堂那個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裏躺著,大搖大擺跑來,結果與會的全都跟我一個德性。千歲屋啦,青年部的學生們也一樣……”


  ??老板恨恨地大聲擤鼻涕。


  ??好久沒聽到東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懷念。


  ??東堂先生是個中年大叔,鐵腕經營位於六地藏的東堂錦鯉中心,善於談論人生。五月底,我為了尋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時,第一個遇到的就是東堂先生。要是沒有遇見他,我就不會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會被他摸胸部,也不會在那窘境中被羽貫小姐所救,不會遇見像樋口先生這種了不起的人,更不會遇見李白先生、赤川先生這些愉快的朋友,換句話說,我的世界一定會像貓咪的前額一般窄。東堂先生正是上天賜給我的一道霹靂,為我的人生劈開了愉快的新天地。


  ??“東堂先生也感冒了嗎?那得去探病才行。”


  ??“那種混蛋,不用理他。”


  ??峨眉書房的老板冷冷地說:“反正有他女兒照顧他。”


  ??這時,我們聽到有人打開外麵的門,客氣地說:“有人在家嗎?”


  ??“進來。”峨眉書房的老板回答之後,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板便來到客廳。他穿了很多衣服,身體圓滾滾地腫了一圈,體格顯得壯碩、氣派。他帶著一個包袱。


  ??“你不用躺著休息啊?”峨眉書房的老板瞪他。


  ??千歲屋的老板搔搔頭。“……應該是要,可是這個時期正忙。我去買東西,順道過來看看。”


  ??“硬撐會過不了年喔。”


  ??千歲屋老板從包袱裏取出大大的南瓜,說:“請吃這個來補充營養。”然後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玻璃瓶,瓶裏裝了很多梅幹。


  ??“我不吃南瓜,小時候吃怕了。”


  ??“別這麽說。冬至就快到了,一定得吃南瓜的。”


  ??“那個梅幹呢?我也討厭梅幹。”


  ??“真不配當日本人。《江戶風俗往來》寫說陳年梅幹是感冒藥,可以配粥吃。老板娘情況如何?”


  ??“我老婆躺著,她也發高燒。”


  ??“那真是糟糕。”


  ??接下來,我們喝著加了藥草的茶聊天。我覺得那個南瓜圓圓的很可愛,便放在膝上摩挲。千歲屋老板見了便說:“有兩個,一個給你好了。”我抱著南瓜,心想:把南瓜煮一煮帶去給羽貫小姐吃好了。


  ??“這位先生,好久不見了。”


  ??千歲屋老板看著樋口先生說。


  ??“記得上次見麵是舊書市集吧?”


  ??“是嗎?”


  ??“還一起吃了火鍋不是嗎?”


  ??樋口先生似乎想起來了,說:“嗯,火鍋很好吃。”


  ??“哪裏好吃了!我還以為我會沒命哪!”


  ??“是嗎?我忘了。”


  ??千歲屋先生說:“忘了?你真是……”接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我沒吃過李白先生的“火鍋”,想來味道一定非常恐怖。我天生怕燙,光是聽到“火鍋”這名稱,就覺得舌頭又麻又痛。


  ??重新打起精神來的千歲屋老板繼續說:

  ??“那時候來的都是怪人。那白發老人也好,你也好,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也好……結果堅持到最後的是你,還有另一個。”


  ??“哦,他啊。”


  ??“他啊,明明答應我要爭取北齋的,結果竟半路倒戈。真是的。他一定很想要那本不知名的圖畫書。”


  ??“我輸給他了。”


  ??樋口先生轉向我,解釋說:“就是你學長。”


  ??後來,我們帶著梅幹、南瓜和淺田飴踏上歸途。明明是去探病,卻帶著戰利品回來,請原諒貪心的我們吧。峨眉書房的老板送我們到玄關。


  ??“幾時有興致,也到我店裏去看看吧!”


  ??“沒有歇業嗎?”


  ??“我請到一個很有慧根的孩子,就大膽把店交給他了。那孩子年紀雖小,卻聰明得不得了,又伶俐,比近來的大學生能幹多了。”


  ??◎


  ??我離開位於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來到北白川別當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燦然生輝,才總算想起自己是出來采買食物的。因為發燒,感覺就像喝醉酒一樣,四周的景色輪廓不時顫抖晃動。我在便利商店的購物籃裏放了優格、飲料等,到櫃台結帳時,宣傳聖誕蛋糕預約活動的海報映入眼簾。然而這時的我,已經連焦躁、回避、為空虛咆哮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求攝取能夠維持生命的營養,躺在萬年鋪蓋裏。甚至連反省自己沒誌氣的餘力都沒有。


  ??我離開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湯,便鑽進被窩裏,朝著被窩中的黑暗咳嗽,低聲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體虛弱時思考,想的沒有半件好事。


  ??入學以來隻降不升、今後也沒有進步指望的學業成績。高喊著考研究所這個逃避的藉口,將就職活動往後延(注:日本大學生預計大學畢業後便投入職場者,通常從大三便開始參加就職活動,大四便獲得企業、公司的錄取。)。沒有靈巧的心思,沒有卓越的才能、沒有存款、沒有力氣、沒有毅力、沒有領導能力、也不是那種小豬仔般可愛得令人想用臉頰磨贈的男子。“什麽都沒有”到了這個地步,是無法在社會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萬年鋪蓋,啪啪啪地以手心到處拍打四疊半大的房間,看看會不會從哪裏滾出一些寶貴的才能來。這時候,我驀地想起一年級時,我相信“深藏不露”這句話,好像曾經把“才能撲滿”藏到壁櫥裏。


  ??“不是有那個嗎!喔喔,對嘛!”我高興起來。


  ??誰知一打開壁櫥,裏麵竟長滿了巨大的菇。我訝異地想:“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一手推開那些光滑的菇。從壁櫥深處取出的“才能撲滿”發出金光,仿佛在預告我的未來。我把撲滿倒過來,發狂似地猛敲,結果敲出了一張紙,上頭寫著:“從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撲倒在萬年鋪蓋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


  ??我精神抖擻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睜開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風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須到學生合作社去買回家的車票。我一骨祿起床,跳了一會兒詭辯舞來為自己打氣。


  ??把衣物丟進洗衣機之後,我打開電視,滋滋有聲地煎著荷包蛋。這期間京都電視台的新聞始終在談感冒。感冒之神將我的親朋好友一一擊倒後並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試刀般轉而攻擊街上的人們。新聞節目紛紛緊急製作了預防感冒的單元。


  ??我看見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廳裏貼了“小心感冒”的海報。聽說住在一樓的房東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靜悄悄的,就連平常熱鬧到深夜的麻將聲,這幾天也完全未有聽聞。此外,今晚社團本來要辦尾牙,但絕大多數的社員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電話通知“尾牙中止”。據說這樣的情況前所未聞。病倒的人太多,我無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遺憾。


  ??我吃過早餐,增強了免疫力之後,準備出門。衣服已經洗好了,我就在陽台上晾起來。一陣溫溫的、忽強忽弱的風吹來,但似乎不會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開關準備出門時,剛好看到倒在房間一角的緋鯉布偶。那是秋天學園祭時,我以自己都欽佩的完美射擊技巧贏得的精品。


  ??“對了,拿這個送給東堂先生當探病的禮物吧!”


  ??我想到這個主意,覺得興奮極了。


  ??雖然峨眉書房的老板說過“不必去探望”這種冷漠的話,他仍仔細告訴我東堂錦鯉中心的地點,所以我今天的計劃就此底定。再怎麽說,東堂先生都是養育錦鯉的人,看到這麽大的鯉魚,一定會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於是我拿出一塊大包袱巾包起緋鯉,抬頭挺胸地出門去了。


  ??◎


  ??回想起上大學以來的歲月,難道不是對所有的一切思慮重重,想方設法於拖延早該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虛度了嗎?即使是在她這座城塞的護城河打轉,徒然讓自己愈來愈疲憊的此際,狀況也毫無改變。因為我內心多數的聲音總會召開會議,阻止一切決定性的行動。


  ??我從萬年鋪蓋上站起來,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向會議室。我一上台,提議“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會場立刻便化為激動的坩堝。


  ??“堅決反對隨波逐流!”


  ??“你這懦夫,根本就隻是想排遣你的孤獨。咬牙忍住!”


  ??“你隻是因為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想藉她來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確認她的心意,盡可能以不動聲色的方式迂回試探!”


  ??“和女生交往這種纖細奧妙的事,你做得來嗎?好玩嗎?”


  ??“你根本滿腦子猥褻的想法,隻想趁機摸她胸部幾把吧?”


  ??我終於忍無可忍,予以反駁。“我是滿腦子猥褻的想法沒錯,但應該不止這樣!應該有更多別的才對!更多更美麗的事物!”


  ??“那我問你,假設你和她的第一次約會成真了。萬一你成功地過了快樂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懷送抱,你要如何應對?”


  ??“她不是那種像泡麵一樣速食的女生。”


  ??“這純粹是假設,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對你說:來,摸我的胸部。你拒絕得了嗎?”


  ??我痛苦不堪地扭動身子。


  ??“我不會拒絕、我不會拒絕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換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著向她道歉!然後去摸掉在路邊的橡皮球泄欲吧!”


  ??我滿腔憤怒卻無法反駁,叫道:“詭辯!詭辯!”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說吧!你是怎麽愛上她的,你為何選擇了她。既然你主張應該在此時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邏輯思考的理由,讓千萬人信服。”


  ??頓時罵聲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罵,連氣都喘不過來。


  ??“但是,諸君!”


  ??我舉起雙手,以沙啞的聲音向滿場的辯論對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徹底地思考,那麽,請告訴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開交往?要符合諸君所求,純潔地展開戀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嗎?愈是檢討所有的可能原因,徹底分析自己的意誌,我們便會如同在虛空中靜止的箭一般,根本連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嗎?**也好、虛榮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麽說我都接受,都是對的。但是,難道不應該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來等待著我們的是失戀這個地獄,也有那麽一瞬是應該向暗雲縱身一跳的,不是嗎?此時此刻不跳,千秋萬世,就隻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斷打轉而已,不是嗎?諸君,這是你們真正的願望嗎?要一直這樣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單死去也無悔,有人敢這樣說嗎?敢的人上前一步!”


  ??會場鴉雀無聲。


  ??我筋疲力盡,下了台,又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回去,在萬年鋪蓋上醒來。我仿佛真的朝天花板吼過一回,喉嚨發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熱淚。一點都不像剛睡過一覺。


  ??“反正,現在這副德性……也無計可施……”


  ??我喃喃說著起床,邊喘邊爬過榻榻米,打開電視,悶悶地看著電視,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滿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


  ??我在出町柳車站轉乘京阪電車,與包在包袱巾裏的緋鯉一同搖晃前進。在中書島車站轉乘宇治線,到六地藏車站有三站。從六地藏車站前,帶著大大的包袱往伏見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區。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東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東堂錦鯉中心是個放眼望去淨是寬廣蓄水池、有無數的鯉魚飛躍,像龍宮城一樣的地方。如此豪華絢爛的機構我應該不會錯過才對,真是奇怪。我把地圖橫著看、倒著看,在冷清的街上來來回回好幾遭。終於,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掛著小小的東堂錦鯉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經過了好幾次。事後我問東堂先生,原來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後方。


  ??民宅旁有個小工廠般的地方,放著很多水槽、水管之類的東西。機械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一名穿著工作服、戴著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邊巡視,我對他說:“不好意思打擾您。”男子回答我:“哪裏哪裏。”


  ??“想請教一下,這裏有沒有一位東堂先生?”


  ??“社長嗎?社長在辦公室二樓躺著……”


  ??“我聽說東堂先生感冒了,來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生氣地說:“真是夠了!”然後朝著我,禮貌地行了一體。


  ??“小姐特地來探病,真是不好意思。這邊請、這邊請。”


  ??辦公室裏有個大大的鑄鐵暖爐,擺在上麵的鐵茶壺靜靜地冒出蒸氣。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爐取暖,不久穿著棉襖的東堂先生便下樓來了。他令人懷念的小黃瓜臉顯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發燒而充水,半張臉滿是胡子。不過東堂先生一看到我,便開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還特地跑到這裏來。”


  ??“是峨眉書房的老板告訴我的。”


  ??“峨眉書房的老板?他很生氣吧?都是我把感冒傳染給他。”


  ??“是有點生氣。”


  ??穿著工作服的男子說“社長,葛根湯”,將藥遞過來,東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後,他哀歎說:“我女兒也來探病,我連她也傳染了……實在是對不起她啊,真的。後來就沒有任何人來探病了。你竟然還記得我,真是謝謝你。”


  ??“因為東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門子的恩人啊!”


  ??我喝著茶,說起多虧在先鬥町遇見東堂先生,後來才能得到種種寶貴的經驗。東堂先生說“你還真是經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聽著。我送上探病的禮物緋鯉布偶,東堂先生抱住大緋鯉直掉眼淚。“真教人懷念。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來不曾度過那麽歡樂的夜晚啊!”說著,聊起那一夜的回憶。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湯還有用。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麽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發燒不退,又咳得厲害……一直做些怪夢,睡覺也不覺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麽樣的夢?”


  ??“很悲慘的夢。我跟你說過今年春天遭到龍卷風襲擊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個夢。夕陽西下,我抬頭看天空,呼喚每一隻鯉魚的名字。可是,鯉魚卻一隻隻被龍卷風吸上去……一直重複做這個夢,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這樣也就算了,我還把感冒傳染給大家,又給人添了麻煩……”


  ??東堂先生落寞地低聲這麽說,手伸向暖爐取暖。我在一旁看著他那悲傷的模樣,腦海裏鮮明地浮現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從東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緒子小姐夫妻,從他們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長,再從赤川社長到內田醫生和羽貫小姐——。而同時,它又藉由東堂先生找到閨房調查團的團員,找到峨眉書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板,找到閨房調查團青年部眾人,然後找到學園祭事務局長——。學園祭事務局長把感冒傳給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傳給來探病的京福電鐵研究會、電影社“禦衣木”、詭辯社等眾多相關人士。這多達數十人的相關人士,再將感冒各自傳給他們的親友,片刻間便蔓延到整所大學。幾千名學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們出入的打工之處、玩樂場所散播開來,然後傳遍整個京都——


  ??此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東堂先生為什麽會感冒呢?”


  ??東堂先生苦笑。


  ??“其實啊,我那個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說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個……春宮畫,我就去找他借看。當時,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時候被傳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們之間牽起了緣分的線,感冒之神在線上縱橫來去。而在這不可思議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著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這神聖的想法感動,不禁重重歎了一口氣。


  ??可是,大家如此友愛地一同感冒,為何唯有我落單?那種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裏,獨自一人在床上醒來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沒事吧?”


  ??東堂先生擔心地問。


  ??◎


  ??我在萬年鋪蓋上起起臥臥,度過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帶著鼻音的學弟通知我,原本預定在當晚舉行的社團尾牙停辦了。“你怎麽沒來看我!”我生氣地罵道,結果學弟一句“現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時候”,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他說起路上因流行感冒變得有多冷清。


  ??“學長,你也看一下電視好不好。”


  ??我在萬年鋪蓋上坐起來,把棉被披在肩上,打開電視,轉到京都電視台頻道。


  ??感冒之神趕走了在街上張狂的聖誕氣氛,攻占了主角寶座。電視台卯起來不停播報感冒特集,教導種種早已對我無用武之地的感冒預防方法。聖誕夜前夕,本應熱鬧滾滾的街上,正慘遭感冒之神蹂躪。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獨自孤單地忍受感冒的折磨,無法歡慶聖誕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尋歡作樂的下流之輩,最好是一個個被感冒之神踹回家裏蹲著。


  ??“這波感冒實在有夠厲害,簡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頭過於空曠寂寥的情景,連我也感到吃驚。


  ??電視裏的外景記者戴著誇張的口罩,站在四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著:“請看!行人竟然少到這個地步!”街上幾乎空無一人,車子也很少,路過的京都市公車宛如空無一物的箱子。街上為了聖誕節裝飾得金碧輝煌,反而更凸顯了無人的蕭瑟,甚至顯得詭異。簡直是一座鬼城。


  ??記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戰後尋找生還者的模樣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訪問。問著問著,攝影機捕捉到一個大步前行的黑發少女。我不由得爬出萬年鋪蓋,緊黏住電視不放。


  ??“你連口罩都沒戴,好像很健康的樣子,請問你有什麽預防感冒的秘訣嗎?”記者問。


  ??“沒有……硬要說的話,就是感冒之神討厭我。”


  ??“你為什麽說得這麽悲傷呢?”


  ??“因為隻有我一個人被排擠了……”


  ??我心儀的黑發少女對著鏡頭,落寞地說。


  ??◎


  ??我搭京阪電車回來。乘客隻有寥寥數名。


  ??我在電車的搖晃中思忖。


  ??這一陣子都沒有看到學長。我開始懷疑學長是不是出事了。在這之前,我們每隔幾天就會因奇遇而相逢,這麽久沒見麵是絕無僅有的事。我很擔心。學長該不會是感冒發高燒,一個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內褲大頭目、學園祭事務局長、樋口先生和千歲屋老板告訴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學長在各方麵都極其活躍,如此活躍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裏一定很痛苦。學長是個非常親切、充滿愛的人,所以才會為了我而舍命爭取圖畫書、與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麵對我極盡照顧之能事。我一定要報恩!——我如此下定決心。


  ??我想順路去逛逛峨眉書房,便在京阪四條車站下車,爬上樓梯來到四條大橋的東詰,街上安靜異常。平常總是人來人往的四條大橋,此刻卻隻有小貓兩三隻。原本刺眼的陽光變弱了。從橋上向北看,鴨川盡頭的北方天空湧現了不祥的黑雲,撫上臉頰的,是溫溫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風。


  ??即使來到河原町,也隻有風吹過空蕩蕩的街道。毗連的店麵在聖誕飾品裝飾下燦然生輝,卻幾乎沒有客人上門。腳步蹣跚地走過的人影,全都帶著大大的口罩。


  ??在四條河原町的轉角遇到京都電視台的街頭采訪,我也被采訪了。記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際,我說“請多保重”,她也對我說“你也要多保重”,然後我們無言地環視街道。我們簡直就像站在世界毀滅後的四條河原町。


  ??商店裏播放的聖誕旋律被不時刮起的強風風聲蓋過。風穿過大樓間的夾縫,發出的咻咻聲活像巨獸躲在大樓後狂嗥。這些風究竟是從哪裏吹來的呢?迎著將我與聖誕節刮得亂七八糟的風,我總算抵達了峨眉書房。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所有聲音宛如被書吸走一般,舊書店裏靜悄悄的,暖氣暖烘烘的,我總算安心了。一進門,隻見門口堆著盒裝的美麗全集,如高塔般聳立。


  ??在最後麵的櫃台坐鎮的,是一個嬌小的美麗男孩。他的下巴擱在櫃台上,生氣似地鼓起臉頰,就這樣瞪著一本攤開在櫃台上的大開本舊書。


  ??“你好。”我說。


  ??男孩哼了一聲,抬起頭來,一看到我,臉就亮了起來。


  ??“哦,這不是拉達達達姆的姊姊嗎?好久不見!”


  ??“舊書市集之後就沒見過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我拜這家舊書店老板為師,說好一放寒假就每天來。”


  ??“老板說你很有慧根。”


  ??“那當然了,因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麽?”


  ??“這個啊,是一本叫《傷寒論》的中國醫學書籍。”


  ??男孩收好傷寒論,從熱水瓶裏倒茶請我喝。我回贈了一顆淺田飴。他津津有味地含著淺田飴,咕噥著說:“不過我是不會感冒的。沒感冒的時候吃感冒藥是很傷身的,吃太多會流鼻血。現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緊嗎?”


  ??“感冒之神討厭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來,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動不了。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沒有輸給感冒的,就隻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撫摸著《傷寒論》,一臉得意。“萬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藥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藥’。”


  ??“那是什麽?”


  ??“得了吃了感冒藥也治不好的感冒,隻要一吃那種藥就馬上會好。”


  ??男孩從身旁取出一個小瓶子,瓶裏是清澈的褐色液體,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貼著標簽,上麵以古意盎然的字體寫著“潤肺露”。


  ??“這是大正時代賣的感冒藥,不過現在已經沒人在賣了。我父親精通中藥,自己精心製作的。我也會做。”


  ??“這麽有效嗎?”


  ??“有效得跟魔法一樣。姊姊想要的話,我可以分一瓶給你。”


  ??於是我想到了——要是學長真的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這感冒藥送去給他,好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給的藥。


  ??當我再次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回到河原町時,男孩站起來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風,紙層滑行而去。在雲縫裏露出的幾許陽光照耀下,一個七彩彩帶般的東西閃閃發光地朝河原町大樓飛去。我和男孩站在舊書店門前,朝那個東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會感冒的,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說。“那感冒藥最好是給對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謝謝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臨。”


  ??我搭上市公車,打算先回住處一趟。車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機先生,沒有半個乘客。我穿過了無人的街道。


  ??平常擠滿了年輕人的出町柳車站前靜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靜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隻有吹過電線杆頂的風聲咻咻作響。因為太安靜,反而令人覺得可怕。


  ??回到公寓時,正好遇到戴著口罩、圍著圍巾的羽貫小姐從裏頭出來。她提著大購物袋。


  ??“啊啊!原來你在這裏!”


  ??她露出開朗的神情。“我出來買東西,順便來找你。”


  ??羽貫小姐聲音雖然沙啞,但看起來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往我身邊一站,以憤憤不平的臉色環視四周。


  ??“喏,為什麽這麽安靜?”


  ??“因為現在流行很嚴重的感冒。”


  ??“我還以為我病倒的時候世界滅亡了。”


  ??“羽貫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我一問,她小聲說“你可別驚訝喔”,然後蹙起美麗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


  ??我寂寞孤單地忍受著生病的痛苦,在萬年鋪蓋中輾轉反側。每當懦弱不安來襲,我都喃喃自語:“從能做的事一步步開始……”因為念了太多次,這句話便在我腦中回響,不肯離去。


  ??從能做的事一步步開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過神來時,我正踏著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鬥町。隔著石板路,有如浮現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廳與酒吧的燈光連綿不絕。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熱鬧來去的醉客之間,我隻是一步步走著。這時,有蘋果掉落在我眼前。“這種地方怎麽會有蘋果!”才這麽想,便發現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進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這麽做,但這是在夢裏,所以我沒有絲毫猶豫。我獨自坐下喝著偽電氣白蘭時,細長如走廊的店內深處響起歡呼聲。


  ??不久,一個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輕飄飄地飄著,飄到吧台上方。他叼著粗粗的雪茄猛吐煙。就算是在夢裏,會做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僅隻一個。“嗨,樋口先生。”我抬頭說。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轉身,擺出盤腿而坐的姿勢,說:“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學園祭之後就沒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說罷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輕巧落地。


  ??“說來丟臉,我也感冒了。”他懊惱地說。


  ??“可是你看起來精神很好啊。”


  ??“這是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說完後問他:“你是怎麽飛起來的?我不會飛。”


  ??“要掌握訣竅才飛得起來。你要拜我為師嗎?”


  ??“我才不要當你的徒弟。感覺很糟。”


  ??樋口氏說:“哎,別這麽說。在羽貫她們來看我之前,我隻能一個人躺著,無事可做。再說,你趁現在先把‘樋口式飛行術’學起來,有事的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有事的時候是什麽時候啊。”


  ??“好了好了,別計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嗬嗬大笑,將我帶出酒吧。


  ??◎


  ??樋口先生住在下鴨泉川町的一棟木造公寓裏。


  ??那棟“下鴨幽水莊”委實古色古香,傾倒的屋頂上設置的冷氣室外機似乎隨時都會掉落。突出窗戶的晾衣竹竿上掛著衣物,如旗幟般飄揚,一排排玻璃窗被風吹得嘎嚏作響。要是相撲力士來突擊,整棟公寓大概會應聲而倒。


  ??我和羽貫小姐來探病時是下午三點左右,但忽然間烏雲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黃昏。颯颯強風吹襲之下,西邊緊臨的糾之森傳來令人發毛的沙沙聲。那陣風似乎是從幽黯的森林深處吹出來的。


  ??上二樓時,強風吹得幽水莊地震般搖晃,我和羽貫小姐不由得牽起手來。走過昏暗而積滿灰塵的走廊,來到位在最深處的樋口先生的房間,房門前堆滿了廢棄物,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髒死了!”羽貫小姐推開廢棄物說。


  ??我和羽貫小姐一進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著棉被,扁著嘴。“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麵向天花板喃喃說完之後,他又懊惱地叫道:“竟然然會感冒!”


  ??我將千歲屋老板給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邊,用流理台上的電磁爐做蛋蜜酒。羽貫小姐在他額頭上貼退燒用的冶敷片,一邊說:“原來樋口也會感冒嘛!”為先前的事還以顏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遞給他。


  ??“像樋口先生這樣的人,怎麽會感冒呢?”


  ??“因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涼蛋蜜酒說。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處,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擊我,以致目的沒有達成便铩羽而歸。這可不是一般感冒。現在四處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傳染給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裏呢?”


  ??“糾之森深處,感冒病毒不斷大量地從那裏竄出來。”


  ??“這麽說,不斷根是不行的。”羽貫小姐說。


  ??“問題是,沒有藥對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誰送得到?”


  ??於是,我取出峨眉書房的男孩給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臉上驟然生輝,接過藥瓶,透著電燈燈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幾聲。然後感歎道:“啊啊!”


  ??“這正是空前絕後的靈藥‘潤肺露’!我熱切盼望得到的極品,與超高性能的龜子鬃刷並稱雙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這種藥,才得以從西班牙流感中幸存。……這藥是從哪裏來的?”


  ??“舊書店的男孩給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開瓶蓋,拿免洗筷伸進瓶子,卷動一下,又把蓋子蓋緊還給我。隻見他舔著潤肺露,一臉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這能治好李白先生嗎?”


  ??此時,巨大野獸般的黑色強風撞上幽水莊,玻璃窗發出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聲響。我們不由得縮起身子。


  ??羽貫小姐站起來拉開窗簾,失聲驚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頂之後,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從禦蔭通那裏緩緩向賀茂川方向移動。那大柱輪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葉、傳單、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傳來東西破碎的巨大聲響。


  ??“那不就是龍卷風嗎?”


  ??羽貫小姐喃喃地說:“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真是賺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裏麵充滿了病菌,看來已經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著潤肺露,看著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盤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斷衍生出手下,在城裏散播李白感冒。而試圖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擊倒。再這樣袖手旁觀,京都會因感冒而毀滅。你把這潤肺露送去給李白翁吧。”


  ??我握緊潤肺露站起來。


  ??“遵命。”


  ??◎


  ??要與強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對抗,必須做好周全的準備。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隻見在風中拍打的布簾旁,貼了一張寫著“今日柚湯”的告示。澡堂裏人影全無。大大的浴槽裏,圓圓的柚子包在網袋中載浮載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籠罩的大浴槽裏,身體暖洋洋的。然後,我將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於我身上的任務,朝著天花板低聲喊道:“我來了!”


  ??回到下鴨幽水莊,羽貫小姐因為擔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裏裝了很多東西。她說為了以防萬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帶去。蜂蜜生薑湯、蛋和酒、可口可樂和生薑、千歲屋老板給的梅幹、煮好的南瓜、一個大柚子、蘋果、葛根湯,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潤肺露,我用布包起來綁在腰上。當時的我,可說是“會走路的感冒藥”。


  ??在羽貫小姐與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鴨神社的參道。


  ??天空烏雲低垂,陰暗有如台風天,溫溫的風不時吹來。禦蔭通似乎剛遭龍卷風襲擊,滿地垃圾和腳踏車殘骸,淩亂不堪。


  ??我站在禦蔭通上的下鴨神社入口,看著通往糾之森那條空蕩蕩的參道。這應該稱之為“魔風”嗎?陰森的風從昏暗的深處吹來,刮起沙塵刺痛我的臉。蒼鬱的古木搖得厲害,森林裏響起駭人的風聲。我就像接受風之邀請,踏上空無一人的漫長參道,向北而行。


  ??走在長長的參道上,我想起與李白先生初識的那個先鬥町的夜晚,那個兩人快樂地喝著偽電氣白蘭的夜晚,想起當時打從肚子裏感覺到的幸福。人家說李白先生是個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貸者,但對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樣慈祥。


  ??參道左手邊,南北向的馬場曾經在夏天舉辦過舊書市集。


  ??那邊有某種巨大的物體發出可怕的聲響正在移動。我逃往參道右側,緊緊抓住身旁的樹。沙塵與落葉齊飛,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抓住的大樹在暴風中劇烈搖晃。龍卷風在樹林的那一邊將馬場的泥沙往樹梢吸,不斷朝南方前進。風聲中頻頻傳來樹幹斷裂的聲響,簡直像糾之森在哀嚎。


  ??我緊緊抓住樹幹,等龍卷風過去之後,擦擦沾滿泥沙的臉,眯著眼,定睛往參道深處看。風再度轟轟吹起,碎成片片的萬國旗、七彩彩帶等從我身旁飛過。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層電車的裝飾品。等我注意到這一點,才發現四周參道上、樹木的枝橙上,處處掛著這些飾品。


  ??我繼續前進,在馬場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燈光一明一滅。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來,然後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樹林之後的三層電車了。即使從遠處看,也很清楚原本熱鬧繽紛的裝飾物已被撕成千萬碎片吹走,連影子都不留。車頂上的竹林也荒廢了,沒有一片車窗是完好的。


  ??廢墟般的電車仿佛在呼吸,燈光明暗交替,正覺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時,猛烈的暴風從車裏激射而出,隨後電車又像氣力盡失般暗了下來,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現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麵而來的風前進。


  ??◎


  ??我優雅地在先鬥町上空飛翔。


  ??天狗樋口氏的傳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進了經營舊書店的朋友家,擅自來到晾衣台,指著天空對我說:

  ??“隻要活得腳不踏實地,就能飛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麵在心裏描繪起“有一天在老家後山挖出石油,發大財變成億萬富翁,大學也不必念了,從此享樂一輩子”這等腳不踏實地的將來,沒想到身體轉眼變輕,從晾衣台上飄了起來。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揮了一陣子的手,然後就不見了。


  ??我輕盈地在木屋町與先鬥町之間蓋得密密麻麻的屋頂間跳來跳去,隻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戶戶上密如漁網的電線,想去哪裏都不成問題。往鶴立雞群的住商混合大樓屋頂一踢,身體高高彈起,我緩緩扭動身軀,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燈光閃爍,有如寶石;四條烏丸的商業區燈光、遠遠地像支蠟燭般發光的京都塔、衹園的紅光,以及三條木屋町以南那片鬧區密如網眼的燈光,熠熠生輝。


  ??我在住商混合大樓的屋頂降落,坐在屋緣晃動雙腳。大大的月亮掛在天上,眼底南北狹長的先鬥町發著光。


  ??我就這麽發著呆,想著“她現在在哪裏做些什麽”,接著便看到一輛不可思議的車子燦然發光,靜靜地在眼底的先鬥町前進。那輛車長得就像電車,車頂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層電車。


  ??我想起那奇異的先鬥町之夜。


  ??在漫長而空虛的夜遊尾聲,我在那輛電車車頂的古池旁傾聽她與東堂交談。東堂大吹法螺,說鯉魚被龍卷風吹走,試圖籠絡她。我為了將純真的她從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來,從草叢中站起,沒想到卻被天上飛來的東西直擊腦門,就此倒地不起。現在回想起來,都教人慚愧。


  ??接著我想到:“隻要在車頂上等,不久她就會為了與李白先生拚酒而現身才對。”


  ??我從屋頂上翩然投身夜空,飛往三層電車的車頂。


  ??淩空時,驀地在我心中來去的,是“萬一她真的出現了怎麽辦”的念頭。我上次那番演說已讓腦裏的中央議會閉嘴。現在我隻能閉上眼睛,往光榮的未來縱身一躍。三層電車接近眼底,看得見滿室明亮的車廂內部。燦然生輝的水晶燈隨著車廂的前進晃動。我看到李白氏舒適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邊尋找降落點邊尋思。萬一她皺起可愛的臉蛋,露出“嗚哇!這下三濫在胡說八道什麽!”的表情該怎麽辦?我的自尊能夠承受這屈辱嗎?屆時我將失去一切希望,一無所有。


  ??現實的煩惱轉眼一湧而上,我再也飛不起來了。


  ??承受不了現實的沉重,我墜落在車頂的古池裏。幽幽古池塘,老子躍入水中央,噗通一聲響。溺水的我視線一隅,瞥見鮮紅豔白的錦鯉翻騰飛躍。


  ??◎


  ??暴風洗劫過後的一樓書房亂七八糟,一掃原本豪華絢爛的氣氛。書架和傾倒的書桌之間散落著破損的浮世繪和書籍,從螺旋階梯吹下來的狂風,蹂躪著這一切。我手腳並用地爬上螺旋階梯,朝二樓的宴會廳走去。


  ??李白先生鋪了棉被睡在宴會廳深處,身邊擺著以繩索串起的馬口鐵方形提燈,好像要把鋪蓋包圍起來。李白先生縮著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燈便大放光明。這就是我看到明滅燈光的源頭。


  ??由提燈照亮的宴會廳亂到極點。老爺鍾倒下,把墊底的留聲機壓扁;青瓷壺和狸貓擺飾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見了,原本掛在木板牆上裝飾的各式麵具與織錦畫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爛爛的油畫卡在螺旋階梯口。李白先生獨自躺在這堆殘骸中央。我因為太難過眼淚差點掉了出來,忙奔到鋪蓋旁,隔著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緊閉雙眼躺在被窩裏的李白先生,聽到我的聲音睜開了眼睛。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無力顫抖,眼發異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聲。“我要死了。”


  ??“不會的,請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雜亂的白發,伸手按住他熱得發燙的額頭。


  ??此時,提燈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體,大咳了一聲。一手按在他額頭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風彈開,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階梯處。暴風平息後,提燈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來。我抓著螺旋階梯的扶手喘著氣,不久提燈再度亮起來。


  ??“李白先生,我帶藥來了。”我說。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慟的聲音說:“不然連你也會感冒的。”


  ??“不會的,我不會感冒的。”


  ??雖然幾度被吹走,我仍來回於宴會廳角落與李白先生之間,看護李白先生。我舉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潤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懷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燈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藥液。“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李白先生高興地如此低語。我從背包裏拿出冷敷用的貼布,貼在李白先生火燙的額頭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蘋果泥,喂他吃下。


  ??一時間耳裏隻聽得到糾之森的騷動與李白先生的喘息聲,不過沒多久這段痛苦又漫長的時間總算過去了。


  ??◎


  ??我掉進李白先生的古池裏,然而頭一探出水麵,地點驟然轉變,所在之處成了一個腥臭的蓄水池。威猛的夕陽射出強光,好刺眼。前一刻明明還在夜晚的先鬥町,我不禁蹙起眉頭。雖說是做夢,但場麵的轉換快得令人發暈。耳邊隆隆作響,為何四周暴風狂吹?我泡著的池水也劇烈搖晃,可憐的錦鯉嘴巴猛開猛合。


  ??我將下巴靠在蓄水池岸邊,吐出纏住舌頭的水草。


  ??就在此時,我看到欄杆旁有個被年輕人拉住的中年男子,他甩開拚命製止他的年輕員工,一臉悲慟地朝這裏奔來。


  ??他就是錦鯉中心的主人,東堂。


  ??他沐浴在夕陽下,任憑暴風吹亂他為數不多的頭發,向上天控訴般舉起雙手。“住手——!”他喊。“把優子還給我!”“把次郎吉還給我!”他接二連三地喊出一連串的名字。


  ??我泡在蓄水池裏欣賞東堂失心瘋的模樣。


  ??最後他哭了出來,準備朝相反方向奔去,但驀地,他發現了泡在蓄水池裏的我。他露出驚愕的表情,嘴張得下巴都快脫臼了。隻見他一麵逃,一麵向我猛揮手,瞪大著眼睛仰望天空,大叫:“快逃!快逃!”


  ??我一回頭,隻見直上天際的龍卷風黑壓壓地聳立在眼前。蓄水池的水與閃閃發光的鯉魚紛紛被吸上天空。


  ??“想逃亦不可得!”


  ??我坦然接受,閉上眼睛集中心神。


  ??於是我跟在鯉魚身後,昂然飛向浩瀚穹蒼。


  ??◎


  ??不知不覺間,李白先生劇烈的咳嗽緩和下來了。


  ??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我實在也累了,便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醒來,我肩上披著柔軟的毛毯。倒在地上的大型老爺鍾滴答滴答地刻畫著時間,指著五點。一抬頭,看到李白先生在被破壞得一團亂的架子之間尋找沒破的偽電氣白蘭酒瓶。看我醒來,便說:“謝謝你。要是你沒來,我恐怕已經沒命了。”然後,他在缺了角的青瓷盤上燒起油畫畫框,為我溫熱倒進鍋裏的偽電氣白蘭。


  ??“來,把這個喝下,暖暖身子。”


  ??我在鑽進被窩的李白先生身旁裹著毛毯,喝了滴了柚子汁的偽電氣白蘭。肚子裏變得暖洋洋的,精神也回來了。四周的情景也一點一點鮮明了起來。李白先生從被窩裏探出頭來,望著我。


  ??“人一感冒就會變得軟弱,真是傷腦筋。”


  ??“那是因為您發了高燒。”


  ??“在寂寞的冬夜裏,孤伶伶地臥病在床,心中著實不安。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我是個孤單老人。發燒燒得睡不著的晚上,一醒來就變得跟小孩子一樣,會想起遙遠的過往時光。在床上獨自醒來,喊著要娘。可是,現在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有我呀。”


  ??我悄聲說完,突然想起學長。學長也是獨自躺在被窩裏嗎?孤伶伶度過這一年當中最漫長的夜晚嗎?

  ??“感冒,就覺得夜晚很長。”


  ??“今天是冬至呀,是一年當中夜晚最長的日子。”


  ??“可是,就算再怎麽漫長的夜晚,黎明也一定會來。”


  ??“那當然了。”


  ??李白先生看看我,莞爾一笑。


  ??他動了動嘴巴,我便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李白先生說。


  ??我望著他一笑,擺在被窩四周的提燈一齊發出異光。李白先生忽然大吸一口氣,揮手示意我走開。因為事出突然,我隻來得及後退幾步。


  ??李白先生這一咳嗽,刮起我從未經曆過的強風。


  ??後來在康複慶祝會上,李白先生告訴我,這時候他才總算把盤踞體內的感冒之神趕出去。化為暴風的感冒之神從李白先生嘴裏飛出來,在宴會廳內大鬧一場後,飛到窗外形成巨大的龍卷風,四處卷動,擾亂了夜色,撼動了糾之森。在黑鴉鴉的龍卷風中閃閃發亮的,是本來圍在李白先生被窩旁的提燈。以繩索串連的提燈宛如電車,發著光在空中飛舞。如果能從外麵仰望,那景象一定非常壯觀。可惜我看不到。


  ??因為,我人就跟著那龍卷風一起轉動。


  ??轉啊轉的,已經分不清什麽是什麽了。


  ??感冒之神離開李白先生固然教人高興,但它卻順手將我帶上了天空。


  ??◎


  ??從蓄水池裏被龍卷風吸上天的我仍繼續上升。


  ??那種感覺簡直像坐上一座螺旋形的溜滑梯,而我要倒著滑向天際,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向上攀升。我任由龍卷風將我吸上去,現在應該已經來到相當高的地方了,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實在無趣,我很快就膩了。


  ??“我會升多高?”


  ??抬頭一看,我看到漆黑中,有一串閃閃發亮的橙色光點流動著。原來是以繩索連成一串、活像電車的提燈。大概是從哪裏被吸進來的吧。我心想,龍卷風撿到了漂亮的東西呢。然而凝神細看後,發現那串提燈電車車尾竟掛著一名小個子的女生,隻見她緊抓住提燈,眼睛是閉上的。我才想,這也是一個漂亮的東西呢,便發現竟然是她。


  ??當時,我腦袋裏浮現的,隻有“奇遇”這個詞。


  ??“反正還不是做夢”——這樣潑冷水不識趣的人,去被狗咬吧!是夢還是現實,這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的確,我的才能百寶箱幾乎見底,但我卻一直把自己僅存的最大才能給忘了——將幻想與現時攪和在一起的才能!


  ??我想,如果能拯救她於如此危急的情況,定能開辟人生光榮的新天地。一定是的。我的幻想一起頭便完全不知道要刹車,與她第一次幽會乃至於得到諾貝爾獎等未來人生的諸般高潮如走馬燈般流轉,對將來種種腳不踏實地的輝煌幻想,填滿了我深深的腦內峽穀。我的身體有如充了氦氣般輕盈。


  ??我使出樋口式飛行術,像隻虎頭海雕般遨翔。


  ??我拉住那串提燈的一端,她將眼睛微睜一線。


  ??在轟轟巨響與暴風之中,我們無法交談。


  ??她微微一笑,以不成聲的聲音說“真是奇遇”;而我也以不成聲的聲音回答“隻是碰巧路過而已”。


  ??我雙手並用攀爬在提燈串,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拉住她的手一翻身,設法逃脫咆哮的龍卷風手掌心。我撥開旋轉的大氣激流,躲進烏雲之中,突然間,囚禁著我們的黑暗裂開,視野為之一亮。我們從狂吹亂掃的暴風中解放,回過神來時,已在清澈的天空中滑翔。


  ??我們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眼裏所看到的,是腳下一整片京都的街景。


  ??圍繞市街的群山泛起淡淡的山嵐。


  ??舉行過學園祭的大學、舉辦過舊書市集的糾之森、我們走了一整晚的先鬥町,以及商業區、鴨川、神社廟宇、禦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由命運的線所係起的、居住了無數人的公寓大樓和民宅屋頂——一切都沉浸在藍色的朝靄之中,靜候黎明。我們在冷得要命的空氣中差點凍僵,以天亮前的街道為目標準備降落。


  ??忽然她湊近我的臉,叫道:“南無南無!”


  ??她晶亮的眼眸投向的,是大文字山後方、如意嶽方向鮮明的朝陽。陽光將她雪白的臉頰映得好美。


  ??我們看見新的早晨如倒骨牌般,在沉浸在藍色朝靄中的街頭迅速展開。


  ??◎


  ??在萬年鋪蓋裏醒來的我俯臥著,活動我迷迷糊糊的腦袋。


  ??於京都市上空數百公尺處嚐到的幸福之感,如退潮般離我而去。


  ??再度被推回現實的我,忍不住將嘴埋在枕頭裏“嗚嗚嗚”呻吟著——那個夢是那麽地鮮明,而握住她的手的觸感又是如此真實。不過,這觸感會不會太“真實”了一點?

  ??我轉頭看向一旁,發現她正端坐著握住我的手。從窗戶射進來的白色晨光,照亮了她的黑發。她美麗的眼睛有些濕潤,定定地凝視著我——仿佛在說她很擔心我。


  ??“您還好嗎?”她說。


  ??此時,我想起來了。我打從心底愛上她,是在先鬥町走了一整晚之後的那個黎明,是我在古池邊倒下,想啐上天一口時,她凝視我的那一瞬間。回想起那以來的半年,這一路走得真遠。


  ??我被**打敗、我無法與世界風潮抗衡、我忍受不了一個人的寂寞——種種思緒在我心中來去,但終究虛幻地消失,唯有她濡濕發光的眼眸,她的輕聲細語,和美麗的臉頰在我心中停駐。


  ??“學長怎麽會在那裏?”


  ??“……隻是碰巧經過而已。不過,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就是學長把我帶來的嗎?”


  ??是這樣嗎?

  ??我隻是一直在萬年鋪蓋上做著顛三倒四的夢——


  ??“好漂亮的著陸。”


  ??她伸出手,將手心放在我的額頭上。我的燒還沒退,她冰冷的手心冰涼了我的額頭。大家都說,手冷的人心暖。


  ??她讓我看一個不倒翁形狀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免洗筷卷起瓶裏麥芽糖似的液體。我按照她的話,舔了這美味的麥芽糖。她微笑地凝視著我,將她與李白先生度過的漫長之夜說給我聽。


  ??“等李白先生的感冒好了,我們兩個一起去為他慶祝吧。”


  ??這句話突然從我嘴裏迸出來。如果不是因為高燒未退,就是因為這芬芳的麥芽糖讓我腦袋充血,差點流鼻血的緣故吧。


  ??“一起嗎?”


  ??“一起。”


  ??我加上一句:“順便告訴你好玩的舊書店趣事。”


  ??她嗬嗬笑了,點頭說:“我們一起去。”然後又發了半晌的呆。由於她發呆得太厲害了,我心想要是有“世界發呆錦標賽”,她一定可以當選日本國手。


  ??她說她覺得身體有點熱熱的,然後又笑了。


  ??“也許是我感冒了。”


  ??◎


  ??她第二天便返鄉去了,但拜她讓我服用的感冒藥潤肺露之賜,我總算得以逃離感冒之神的魔掌。當我在萬年鋪蓋裏養精蓄銳時,聖誕節過去,忙忙祿碌的年底來臨。


  ??據說這段期間,惡毒感冒的大流行終於邁向終點。


  ??早一步康複的學園祭事務局長在返鄉前來看我。


  ??獨自病倒的我一無所知,這才曉得原來內褲大頭目、詭辯社的人等,凡是相關人士無一幸免,都得了感冒。聽我說“全是被你傳染的吧”,事務局長便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我提起和她約好兩人一起出去,事務局長以“幹得好”稱讚我的努力,但是又留下一句“不過接下來才辛苦,和女人交往啊……”這種討人厭的話才離去。


  ??我回家了。


  ??過完年回到京都,宿舍信箱有一份小小的邀請函,目的是邀請眾人慶祝李白先生康複,召集人是樋口氏。據說費用一概由李白先生負擔,免費招待所有來賓,美味食物隨意吃,偽電氣白蘭隨意喝。


  ??我握著電話聽筒一整天,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


  ??◎


  ??當天,我離開宿舍,目的地是位於今出川通的咖啡店“進進堂”。


  ??李白先生的康複慶祝會是下午六點在糾之森舉行,我和她約好下午四點喝咖啡。為了不遲到,我必須在下午兩點離開宿舍。因此,我必須在早上七點起床。因為衣服洗好晾幹要幾個小時,淋浴吹頭發要一個小時,刷牙要五分鍾,整理頭發要半小時,然後預演與她的對話要數小時,忙得要命。


  ??我沿著疏水道走去,才一開年,就有熱血的運動社團大聲在操場上練跑。盡管是熟悉的情景,但看著街道在仿佛脫色過的泛白冬陽照耀下,總覺得氣氛很清新,很有剛過完年的感覺。


  ??隻不過,我的腳步很沉重。胃很沉,像是灌過鉛似的。考慮到萬一她沒來的情況,便心情沉重,考慮到她萬一來了的情況,心情更加沉重。我抽著煙,繞著不必要的遠路。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世上的男女單獨碰麵時都談些什麽?總不會是一直大眼瞪小眼吧。話雖如此,應該也不是高談闊談人生或愛情。莫非,這當中有著我所無法應付的纖細奧妙的機關?要說些有格調的笑話逗她笑,卻又不能淪為長舌男,同時要以堅毅的態度迷倒她——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不是個明朗愉快又機智風趣的人。直接去見她,很可能隻是說些沒營養的話,不斷地喝著咖啡而已。這種事有何樂趣可言?就算我光是看著她便開心不已,但這樣她會開心嗎?若像個惡鬼無故占據她寶貴的人生時光,會對不起她,實在對不起她。也許還是乖乖留下來填平護城河才輕鬆愉快。啊啊,這下糟了,我懷念起填護城河的時光了。真想回到那段光榮的時光。


  ??我在疏水道旁的長椅坐下,望著葉子掉光的行道樹。


  ??心想,她現在正在準備出門嗎?

  ??◎


  ??那天,說來丟臉,我興奮極了,早上六點便起床了。


  ??學長打電話來約我,說參加李白先生的康複慶祝會之前,邀我到咖啡店喝咖啡。這莫非就是世人所說的“約會”?一定是的。而這是我初次受邀。這可是一件大事。


  ??就在我想東想西、打掃做家事之間,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


  ??我一邊準備出門,一邊想要和學長說什麽。


  ??我有好多事想問學長——學長在那個春天的先鬥町度過了什麽樣的夜晚?在夏天的舊書市集吃的火鍋又是什麽味道?而秋天的學園祭裏,為了演出乖僻王冒了什麽樣的險?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學長都是怎麽度過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興致高昂地走出公寓,冰冷而清爽的陽光照亮了四周。李白感冒也已經收斂行跡,十二月時冷清的街道再次熱鬧了起來。


  ??我不由得感到開心,朝咖啡店“進進堂”走去。


  ??◎


  ??我終於硬著頭皮,走向咖啡店“進進堂”。


  ??不用說,既然是我主動邀約,當然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逃走。


  ??我打開厚重的店門,走進昏暗的店內,這時是下午三點,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坐在窗邊的位置,喝著咖啡,一心思忖著該說些什麽。絞盡腦汁之後,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問她——她在那個春天的先鬥町度過了什麽樣的夜晚?還有,在夏天的舊書市集裏看了什麽樣的書?而在秋天的學園祭裏,又怎麽會擔起那場大戲的主角?

  ??若她肯談這些,我也能聊聊我的回憶。


  ??我的心情輕鬆了幾分,隔著玻璃望著今出川通。耀眼的午後陽光灑落,照得四周閃閃發光。我呆呆出神。


  ??不久聽到開門聲,才發現她已經到了。


  ??我向她點頭。


  ??她也深深一點頭。


  ??在這值得記念的一刻,我不再填平護城河,轉而向更困難的課題挑戰。讀者諸賢,還請見諒。期待他日再相逢。


  ??再會了,填平護城河的日子——


  ??最後,我要送各位一句話。


  ??盡人事,聽天命。


  ??◎


  ??我走在今出川通上,想著行道樹重拾綠意的那一天。


  ??當春天來臨,我將成為大二學生。這一年是多麽不可思議、多麽有趣呀!我對即將來臨的二年級充滿了期待。這一切,都多虧了學長,以及這一年來遇見的許多人。我心中滿懷感謝。


  ??然後,我來到了咖啡店“進進堂”。


  ??我緊張地推開了咖啡店的玻璃門,仿佛另一個世界般溫暖柔和的空氣將我包圍。昏暗的店內,充斥著人們隔著黑亮長桌交談的聲音、湯匙攪動咖啡的聲響、書頁翻動的聲響。


  ??學長坐在麵今出川通的位子上。


  ??窗戶照進來的冬陽,看來宛如春天般溫暖。學長在那暖暖的陽光中,一手支頤,像隻午睡到一半的貓咪呆呆出神。看到他那個樣子,我驀地覺得心底溫暖起來。那種心情,就像把一隻比空氣還輕的小貓咪放在肚子上,在草原上翻滾。


  ??學長注意到我,笑著點了點頭。


  ??我也向學長點頭。


  ??於是我向學長走去,一麵悄聲呢喃。


  ??相逢自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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