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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最終幻典39 聽到未知的記憶

  「原來如此……」


  ??「在此,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調臣難得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他再次一口氣喝完葡萄酒,才開口說:


  ??「你可以繼續在久呼身邊工作嗎?」


  ??我今天不知道是第幾次感到驚訝了。他還沒繼續說下去,我就連忙插嘴:


  ??「我並不打算辭掉工作。我想要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而且久呼是我的目標。所以說,這是我的台詞……當然也要我沒有被解雇才行。」


  ??我越說越沒有自信,聲音也越來越小。調臣輕聲笑說:

  ??「這點不用擔心。就算久呼要炒你魷魚,我也會拒絕。我說過了吧?我是負責監視中途放棄治療的患者。」


  ??調臣總算恢複平常輕鬆溫和的態度。我對於自己的未來稍微感到安心。


  ??「你雖然過度耿直而有些不知變通,不過我認為你具有碰到牆壁就破壞前進的力量。你應該可以帶她越過阻礙。」


  ??潑出來滲透進去的東西無法複原。不過因為是大人,也可以使用假裝沒看見的小手段。如果像現在的調臣這樣,用和平常一樣的態度來往,一開始雖然會有些尷尬,但痕跡就會像一直存在的東西一樣,逐漸變得看不見。


  ??看不見但仍舊存在的東西,找機會又可以讓對方察覺。調臣之所以拜托我留在她身邊,是因為看到我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會打破牆壁往前進。」


  ??我明白地宣言,他便稍微苦笑著補充:


  ??「……你要稍微手下留情啊。」


  ??麵對他不安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雖然決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但也知道自己沒有說服力……隻能笑著掩飾過去。


  ??隔天,我和平常一樣去上班,久呼顯得有些驚訝,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麽要來。但是就如我昨天所決定的,我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從閑聊轉移到工作話題。她一開始有些不自在,但也逐漸回到平常的模式,到了中午前已完全恢複日常生活。


  ??不過我一直惦記著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阿姨是因為信任久呼才來拜托她,我不能自作主張地聽那卷錄音帶。


  ??我深刻了解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自己聽的心情。


  ??可是麵對受到詛咒、無法聽錄音訊息的久呼,我沒辦法強逼她接受委托,因此寸步難行。


  ??我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情況下,迎來周末。


  ??星期六,我難得造訪居酒屋。


  ??我是來參加以前同學「講堂」(本名大隈)在這裏舉辦的研討課同學會。


  ??店裏聚集了比我預期中還要多的人,大家熱烈談論往事、最近的牢騷、不在場者的醜聞等等。我也一再換位子,和熟悉的臉孔分享重逢的喜悅。直到即將解散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主辦人講堂好好說話。


  ??「當幹事真辛苦。」


  ??「嗯,如果大家更早回覆就輕鬆多了。」


  ??「真抱歉。」


  ??我直到報名期限快截止時才回覆,隻好低頭道歉。


  ??「上次你在電話裏提到很有趣的工作怎麽樣了?我們那裏偶爾也需要聽打,很耗時間。」


  ??「如有需要,請洽詢本事務所。」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遞上事務所的名片,講堂會心一笑地收下名片。講堂在食品製造廠擔任企畫,偶爾需要替產品上市前的試吃座談會之類的錄音進行聽打。


  ??「講堂,你應該比我忙吧?」


  ??「嗯,活動一個接著一個來,還得重新檢討既有的商品,每天都沒有喘息的空閑。不過我做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部門的前輩和夥伴也都很好相處……」


  ??他把燒酒調酒的杯子舉到嘴前,停止說話。他似乎想到某件事,表情變得陰沉。


  ??「發生什麽事?」


  ??「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問題。我們職場的人都很友善,也都很有活力,不過也有人沒辦法跟上這麽忙碌的步調……有個後輩從一個月前就一直請假,當他要來上班似乎就會產生排拒反應。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沒有人發覺他苦惱到這個地步。」


  ??我在新聞節目聽過好幾次。每當有人因為精神狀況被逼上絕路而過世,身邊的人就會這麽說。


  ??「如果事先發覺」、「如果多注意一點」,之所以會像這樣責備自己,是因為心中隻有後悔。但現實中,往往自己都隻能努力撐過今天而已。除非特別仔細觀察,否則不會注意到他人細微的變化或小小的求救信號。不去正視這樣的矛盾,是對於自己的不知情所做的懺悔。


  ??勸對方如我那般逃走是很簡單的事,但我也聽說,越是認真的人,越沒辦法找人諮詢或丟出求救訊號。


  ??「後來我發現,跟我同期進公司的業務員也有這樣的人。我們公司因為請假製度很完善,所以我隻能期待他好好休息後,能夠重新恢複活力。」


  ??能夠發現已經算是運氣好了。


  ??「講堂,如果你發現苦惱的人會怎麽辦?」


  ??「我會跟對方談談,如果有需要就立刻帶去醫院。」


  ??「如果那個人已經去過醫院,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心裏還是留下很大的創傷呢?」


  ??講堂聽到有些離題的問題,詫異地皺起眉頭,不過還是認真思索。


  ??「那代表還沒治好吧?不去醫院,或許是本人自作主張放棄了?」


  ??我想起調臣說過的話。他說久呼放棄治療。她果然是覺得繼續去醫院也沒用,所以放棄了嗎?

  ??「這種情況該怎麽辦?」


  ??「隻要陪伴那個人就可以了吧?」


  ??他講得很乾脆,我不禁驚訝地反問:

  ??「隻要陪伴?」


  ??「嗯。有些時候,隻要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得救吧?而且,就算停止去看醫生,或許自己也會嚐試各種方法改善。隻要在一起,不也能在這方麵幫上忙嗎?」


  ??我喃喃地說「這樣啊」,然後把開始融化的冰淇淋送進嘴裏。就如清爽的檸檬滋味在嘴裏擴散,講堂的話也好像逐漸滲透到我僵硬的思考縫隙間。


  ??她是為了治療而從事聽打,至今仍舊在做。而她還懷抱「無法聽」的痛苦。


  ??──久呼沒有放棄。


  ??我能為這樣的久呼做什麽?如果可以不隻是傷害,而是提供微薄的幫助……要怎麽做?

  ??「我今天真是來對了。每次都謝謝你。」


  ??「嗯,下次社團聚會也來吧。」


  ??講堂是因為一直都很有人緣而受到仰慕,還是因為自身人望而吸引大家聚集到他身邊呢?不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講堂是個好人。


  ??解散後,就如蜜蜂分蜂一般,要續攤的人群緩緩朝車站的反方向移動。我猶豫之後走向車站,並且拿出手機。等待接聽的鈴聲響了很久,最後我把電話掛斷,但在到達車站時接到對方回撥的電話。


  ??『喂?』


  ??聲音顯得有些疲倦。我平常隻看到他從容大方的模樣,因此感到很歉疚。


  ??「調臣,對不起,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嗯,有一點時間。你會主動打電話來,還真難得。』


  ??他一定是在忙碌中撥空回電給我。我迅速切入主題:

  ??「你上次說,久呼放棄了治療。關於這件事,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可以的話,希望能找令尊談談。」


  ??他沉默一會兒,害我懷疑是不是電話斷線。接著他很明確地說:

  ??『我知道了。時間越快越好吧?現在可以嗎?』


  ??「咦?我是沒關係,可是這麽突然造訪……」


  ??『我爸要看診的日子反而比較忙。我會先聯絡,你可以直接過去嗎?在門前仲町站下車,我會寄詳細地址給你。』


  ??「拜托了。真的很謝謝你。」


  ??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情不自禁地鞠躬道謝。這時我聽到偷笑的聲音。


  ??『該道謝的是我吧?再見。』


  ??電話彷佛被一陣輕盈的風吹熄般掛斷。我坐上東西線的電車,不久之後收到郵件,上麵隻有簡短打了招呼與相關資訊、地址和聯絡方式,感覺不太像調臣的作風。他大概連擠出這點時間都很難吧。


  ??我趕在站前的店打烊之前買了蛋糕卷當伴手禮,前往調臣的老家。


  ??他告訴我的是住宅專用的大廈。今天是星期六,診所的門診時間應該已經結束了,因此他要我直接造訪住處。


  ??我檢視郵件,輸入房間號碼,立刻回應的聲音感覺和調臣有些相似。我走出電梯,邊走邊確認門牌,這時隔了幾間住戶的前方門扉打開,比我母親高雅好幾倍的婦人探出頭來。


  ??「丹羽先生?」


  ??她溫和的微笑和調臣一模一樣。


  ??「突然來訪,還在假日的夜晚……呃,很抱歉。」


  ??我含糊說著因為突如其來的搭話而淩亂的言語,跑上前鞠躬。調臣的母親讓我進屋裏,溫和地對房裏喊:「親愛的,他來了。」這時起居室的門打開,現身的男人也和調臣有幾分相像。他以悠哉的聲音說:

  ??「歡迎、歡迎,請坐。」


  ??他走出房間,引導我進入客廳。看著這兩人,我可以理解到調臣的步調原來是來自雙親。兩人都依循自己的步調,但不會強加在他人身上,因此讓人感覺很舒服。我瞬間舒緩了緊張。


  ??我在客廳把手中的紙袋遞給調臣的母親。


  ??「很抱歉,這是在附近買的。」


  ??不過她溫柔地笑著說:

  ??「哎呀,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謝謝你這麽有心。」


  ??她立刻收下蛋糕前往廚房。我記得在向久呼拜師的時候,調臣也以同樣的方式替我說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丹羽,你別客氣,來這邊坐吧。你要喝咖啡還是喝紅茶?」


  ??伯父指著沙發,雙手拿著咖啡豆和茶葉的罐子。


  ??「啊,還是喝麥茶比較好呢?」


  ??「都可以。真抱歉,麻煩你了。」


  ??「哎呀,既然要配蛋糕,就選紅茶吧。」


  ??調臣的父親悠閑地回答「是嗎」,然後取出擺飾的茶壺,把茶葉放進茶壺裏。我不僅不再緊張,還感染到安閑自在的心情。


  ??當紅茶和我帶來的蛋糕卷都上桌後,調臣的雙親便切入正題:


  ??「你是為了久呼的事來訪吧?」


  ??「是的。抱歉,我還沒正式自我介紹。我是在音穀聽打事務所打工的丹羽陽向。前幾天,久呼聽到墜機的新聞後,突然倒下了。」


  ??「我聽調臣說了。她好像出現過度呼吸的症狀。如果事前不知情,碰到那種狀況應該會很驚訝吧?」


  ??伯父沉穩地笑著,連我都跟著稍微笑了。


  ??「那孩子就是這樣。明明比任何人都容易擔憂,卻又要逞強,硬是裝作完全不在乎。隻要有一點刺激就會倒下,代表她的傷還沒有痊愈。」


  ??「我聽調臣說過了。久呼開始從事聽打工作是為了治療,然後因為可以過日常生活,就停止回診。」


  ??「想到她大概不會再來我們這裏了,身為醫生滿遺憾的。」


  ??「我也這麽認為。可是,我不想放著不管……」


  ??我深深低下頭。


  ??「有沒有什麽事,是跟久呼一起工作的我才能做的呢?我知道沒有那麽簡單,可是……我不希望她逃避錄音,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從專業醫生的角度來看,或許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吧。最好的方式當然是勸她再度回診,但我知道以她的個性是不會聽勸的,所以隻能低頭求教。


  ??「嗬嗬~」


  ??從上方傳來渾厚的男中音。我抬起頭,看到調臣的父親捂著嘴壓抑笑聲。我隻能眨著眼睛等候他開口。


  ??「沒事,我隻是聽調臣說過,有個莽撞的天使飛進來,看來真的沒錯。就連久呼大概都沒辦法抗拒你吧。」


  ??「天、天使?」


  ??我是天使?光是想像就覺得惡心。調臣到底做了什麽誇張的宣傳?


  ??「關於久呼的心理創傷,你應該聽說了吧?」


  ??「你是指她過世的母親留下的手機語音訊息吧?」


  ??「正確地說,是錄下一切的錄音帶。畢竟語音留言會消失,手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損壞。」


  ??「錄音帶……」


  ??她並不隻是排拒語音訊息,果然還是跟錄音帶有關。


  ??「我反對直接讓她聽那卷錄音帶。希望你能引導久呼,走向慢慢接近那個目標的道路。」


  ??我點點頭說:

  ??「有人來委托久呼,希望她能聽打一卷私人性質的錄音帶。她當然拒絕了……可是我認為不應該拒絕。」


  ??「私人性質的錄音帶聽打?嗯,如果有辦法做到,會是很大的進步。」


  ??「可是看到她那樣,我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勸她接受委托……」


  ??「你知道有一種暴露療法嗎?」


  ??我搖搖頭。這名稱聽起來很詭異。


  ??「譬如刻意帶治療對象到有心理創傷的場所。當然,由門外漢隨意進行暴露療法是很危險的,可是久呼已經可以靠聽打維生,我想應該可以慢慢讓她嚐試。」


  ??「這次的委托工作,也相當於這種治療嗎?」


  ??「條件是你要陪在她身旁,當你判斷有危險時就讓她停下來。」


  ??「那當然。我也擔心她會倒下……」


  ??「不過我想她應該不會輕易接下委托。」


  ??「……這應該是最大的難關吧。」


  ??我不禁說出真心話,調臣的父親便哈哈大笑。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再次鞠躬,走出大廈。


  ??星期日一整天,為了擬定策略,我一直在腦中模擬各種狀況。然而最後沒有任何結論,這個星期就結束了。


  ??這樣下去,還沒展現憑氣勢下定的決心,就會凋落到地麵──回家的路上,我心中產生這樣的恐懼,突然看到公布欄上的海報。


  ??「祭典啊……」


  ??從這個星期五開始,附近的八幡神社將舉辦很大的祭典。我現在知道深川八幡祭是江戶三大祭典之一,以潑水祭聞名,不過小時候叔叔帶我去參加祭典時,我什麽都不知道,高興地又蹦又跳,結果被神轎突然潑下來的水灑到大吃一驚,但小孩子的我反而更加興奮,全身濕淋淋地拉著叔叔逛攤販,結果還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祭典特別的氣氛,在平時的場所打造出不同於日常的空間。路邊攤朦朧的燈光、令人興奮陶醉的氣氛、彷佛神明混入人群中的節日感覺、像是要被人潮吞沒的淡薄自身存在……在那裏,或許就能說出和平常不同的話題。


  ??工作結束時,開口邀她吧。雖然我腦中也浮現她拒絕的模樣,不過我決定假裝沒看到,堅持到底。隻要能勉強把她拉到外麵,就可以照我的計畫走。


  ??雖然下定決心,但是星期一下班的時機不太巧,害我沒有勇氣說出口。祭典明天就要結束了。


  ??隔天工作結束後,我背起背包,用力握緊肩帶。平常我會說「辛苦了」然後離開,這時卻開口說:「那個……」


  ??久呼稍微側頭,準備聽我說話。首先突破了第一關。自我肯定感很低的我,要透過小小的成功經驗來肯定自己。


  ??「深川八幡祭今天就結束了。」


  ??不自然到極點的開頭讓我內心苦悶。這麽笨拙,簡直像第一次邀女生去約會一樣。我必須更靈巧、更直接地把她從這裏帶出去。


  ??「大概吧。」


  ??任務二,「引起她注意」失敗。她似乎完全不感興趣,想要結束對話。在這裏停止對話,遊戲就結束了。


  ??「要不要去看看?神轎遊行已經結束了,不過應該還有攤販。」


  ??我拚命抓住似乎要被切斷的對話,她果然以冷淡的眼神看我。


  ??「為什麽?」


  ??「有時候會很想吃吃看吧?像是難吃的炒麵、刨冰還有棉花糖之類的。」


  ??平常絕對不會買那麽貴的東西,可是祭典的魔力會讓我在路邊攤揮霍。自己做還比較好吃的油膩炒麵、普普通通的馬鈴薯就要賣四百圓的奶油馬鈴薯,在那個空間看起來都格外有魅力。


  ??意外的是,久呼聽到我的話微微笑了。


  ??「真像小孩子。」


  ??「享受祭典的權利不分大人小孩。走吧,一年隻有一次……不對,今年好像是三年一度的本祭。我來請客,你要吃什麽都可以。」


  ??我喋喋不休地勸說,她卻沒有為之動搖。我終於低下頭,說出最後的真心話:

  ??「……一個人去祭典,也不好玩啊。」


  ??她很露骨地歎息,讓我腦中浮現「The End」的文字。


  ??然而,接著我聽到她關閉電腦的聲音。


  ??「就陪你去納涼吧。」


  ??我一方麵感到驚呆,一方麵內心高喊萬歲。


  ??我總算可以把她帶到外麵。任務二完成。


  ??今晚是祭典的最後一天,人潮卻沒有想像中那麽多,或許因為是平日的關係。我們手中拿著汽水而不是罐裝啤酒逛路邊攤,走了一陣子,在神社內的休憩所坐下。


  ??「我好久沒喝彈珠汽水了。」


  ??「因為平常很少看到在賣。」


  ??「以前都在雜貨店……」


  ??她說到這裏就停下來。她腦中一定也浮現了荒川阿姨的身影。


  ??「我以前無論如何都想要這顆玻璃珠,曾經吵著一定要拿到。我把手指伸進去,但是瓶口比較小,怎麽試都不可能拿到。」


  ??「因為原本的目的是做為瓶栓。我以前也曾經想要過。」


  ??「不知道為什麽,越是得不到手的東西,看起來越像是閃耀的寶藏。」


  ??漂浮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玻璃珠明明近在眼前,為什麽卻拿不到?我曾經哭著問叔叔,讓他很傷腦筋。我發脾氣地想要打破瓶子,叔叔就溫和地勸導我:『這個瓶子是借來的,要保持原來的樣子還回去。』


  ??「叔叔安慰我,下次會用魔法的力量替我取出來。」


  ??「然後呢?」


  ??「叔叔真的拿了一顆玻璃珠給我,我興奮地大喊『真的有魔法耶』。我現在可以想像,大人當時大概都在拚命憋笑吧。」


  ??「我懂了,他是拿別的彈珠給你。」


  ??我點點頭。叔叔買了彈珠,把其中最像那顆玻璃珠的彈珠給我。即使是贗品,對我來說仍舊是貨真價實的寶物。


  ??「可是現在更簡單了。」


  ??久呼詫異地側頭看我。


  ??我對她得意地笑了笑,開始旋轉汽水瓶的塑膠瓶口。瓶口轉開了,玻璃珠很輕易地就從瓶子裏滾出來。


  ??我用毛巾擦拭玻璃珠,放在她的手中。


  ??「以前辦不到的事情,時間久了有時就能輕易地克服。」


  ??不知道她是否接收到這個訊息。


  ??買了彈珠汽水純屬偶然,而因為我知道現在的瓶口可以轉開,所以耍了狡猾的小手段。不過,久呼很珍惜地滾動著掌心上的小玻璃珠。我用雙手握住她那隻手,想要讓她感受到很久以前以為是奇跡的東西。


  ??「久呼,你為什麽沒有嚐試,就認定現在也辦不到呢?要說資格,既然荒川阿姨特地找你幫忙,你怎麽可能沒資格?」


  ??那則新聞播報之前,她確實說過,她沒資格聽打給其他人的訊息。這是否也是她對自己施加的詛咒之一?


  ??她的眼神飄移,似乎在煩惱該如何處置我的手。


  ??「調臣跟你提了我母親留下的錄音吧?」


  ??我猶豫一會兒後,老實點頭。


  ??「我連母親留給自己的訊息都不敢聽,怎麽可以代替別人傳達心意……我沒有那種資格。」


  ??「你在說什麽!」


  ??我突然大喊,讓她驚訝地搖晃。可是我希望她能正視這個誤會,因此繼續說:

  ??「你自己說過,我們是過濾器,所以我才能發覺老爸那卷錄音帶的真正用意。」


  ??「那是因為你自己聽打──」


  ??「不是。是因為你做為過濾器,替我去除掉了雜音!可是,為什麽你……」


  ??我說到這裏,突然覺得好笑而笑出來。她對於突然發笑的我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地責備我。


  ??「抱歉抱歉,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聽打之神,發現你也會在同樣的地方失敗,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你說同樣的地方是什麽意思?」


  ??她雖然生氣,但似乎也很在意。此刻,她感覺比我還年幼,甚至像是高中女生。


  ??「就是對自己沒有自信。我找到文月先生的廣播劇時,調臣對我說,他很慶幸委托了我。因為是我,所以才能找到答案。我原本聽到『過濾器』這個說法,想像的是乾燥無味的東西,但是這句話讓我發覺到『不一樣』的重要性。」


  ??工作當然要有一定的規則和品質,才能得到信賴。但既然是特地找音穀聽打事務所的工作,結果當然會有音穀事務所的作風。沒錯,不需要自己設定框架。


  ??「如果你真的沒辦法聽,我來陪你一起聽。這不是工作,沒必要一個人承擔一切吧?」


  ??她聽我這麽說,呆呆地瞪大眼睛。


  ??「一起?」


  ??她似乎將自己深深逼進心底,以至於連這麽簡單的事都想不到。


  ??「你母親應該沒有交代說,隻有你才能聽吧?」


  ??「的確是……沒有……」


  ??「那麽,即使我在你旁邊一起聽也沒關係。就像我不敢自己聽而逃避,你也可以逃避。如果還是沒辦法自己聽,就讓我來當過濾器,我一定會毫無遺漏地傳達你母親想要交代的訊息。」


  ??她就像思考停止般僵住了。之前一直束縛她的東西,想必正在和我剛才的話語交戰。我為了給予致勝一擊,繼續說:

  ??「可是荒川阿姨是因為相信你這個過濾器才委托你。請你不要逃避……她的信任。」


  ??「逃避……信任……?」


  ??這是久呼教導我的。委托者是因為相信我們,才把工作送到我們這裏。我學到那並不隻是出於技術考量而已。


  ??「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祭典的喧囂仍舊持續,但又有些寂靜……久呼盯著玻璃珠陷入沉默。雖然最後仍沒有做出答覆,但她好像在跟什麽戰鬥,一直沉思著。


  ??「你不用特地送我了。」


  ??我不理會她冷淡的拒絕,仍舊路過自己家門前繼續走。雖然夏天的夜晚隻是有些昏暗,但我不能讓如此恍神的她獨自走在路上。一路拒絕的久呼在過河的時候似乎也放棄了,我們默默地並肩走在一起。


  ??我們沿著清澄路的庭園北上,路邊成排的店家一度中斷,然後又恢複熱鬧景象。這時我聽到沙沙的聲音,一道黑影越過眼前。


  ??我嚇得大叫後退。跳出來的黑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然後停在原地。我蹲下來仔細檢視,朝一動也不動的動物問:「不要緊吧?」


  ??當我發現這是自己看過的家夥,便伸出手去摸它。


  ??「喂,等等。」


  ??久呼想要阻止我,大概是擔心我被來路不明的動物傳染疾病,可是我無法住手。


  ??「……喵嗚……」


  ??它的聲音很微弱,和平常在院子裏大搖大擺休息的姿態完全不同。即使如此,我還是確信這就是那隻野貓。它不隻是乖乖讓過去一再躲避的手摸它,還像求助般看著我的眼睛。


  ??「它就是我以前提過的野貓。」


  ??看到它軟弱無力地縮起身體,我的心跳加速。


  ??──它會死嗎?


  ??要送它去醫院──然而,我想起之前久呼說過的話。


  ??『你如果沒有決心要養,就不要理它。』


  ??即使現在帶它去找獸醫,治好後又該怎麽辦?

  ??責任、生命、金錢……我腦中像暴風雨掃過一般亂七八糟。


  ??──可是如果坐視不管,這家夥一定會死。


  ??下定決心後,心裏頓時平靜下來。我從包包拿出毛巾,準備保護這隻野貓。我用毛巾包住沒有抵抗的野貓,抬起頭看著佇立在旁的久呼。


  ??「久呼!請你帶我到附近的獸醫。」


  ??「啊?」她小聲地喊了一聲,遲疑一會兒後立刻取出手機,指著方向引導我。我用雙臂重新抱起野貓,盡量別搖晃它,跟在久呼身後前進。


  ??幸好幾分鍾就看到獸醫的招牌。我確認手臂中的溫度,對野貓喊話:


  ??「不要緊。你會得救的,加油。」


  ??野貓似乎已虛弱到叫不出來,靜靜躺在我懷裏。


  ??久呼用雙手扳開老舊醫院關上的自動門,朝室內呼喚,從裏麵出現一個光頭、留著大胡子的老先生。他眯起眼睛說:

  ??「哈,我想說好久沒聯絡了,竟然在我要回家的時候過來。久呼,你還真是沒變。」


  ??我好久沒聽到這麽道地的江戶腔。他雖然穿著白衣,但真的是醫生嗎?


  ??「真抱歉。」


  ??「嗯,不用多說了。小哥,快把病患帶來這裏。」


  ??我很久沒看到動物用的診療台,不禁抖了一下。


  ??我想起曾經緊急送去醫院,之後帶回家的那隻巴掌大的小貓。雖然費盡心力,但它連喝牛奶的力氣都沒有,很快就過世了。說走就走的生命,從我的思考中帶走「飼養寵物」這個選項。


  ??野貓躺上診療台後,醫生揮手趕我出去。


  ??「不要白著臉在病患周圍走來走去。去等候室跟久呼一起等。」


  ??「那個……它不要緊吧?」


  ??「我是醫生,不能隨便說無法確信的話。不過啊,因為我是醫生,所以不論什麽時候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知道了就趕快出去。」


  ??他說完把我推到門外,無情地關上門。然而,我還是忐忑不安地在門前想要窺探裏麵的情況。久呼在我背後說:


  ??「稍微冷靜點吧。」


  ??沒錯,我除了等待之外,什麽都不能做。我抱著不安的心情,坐在等候室的長椅上。對於依舊束手無策的我,久呼的聲音像是在安撫般讓我冷靜下來。


  ??「別擔心,這位獸醫的醫術很好。」


  ??「這點……我不擔心,可是……」


  ??不論是得救或無法得救,都沒有所謂的絕對。


  ??「那隻貓……你打算怎麽辦?你不是害怕養貓嗎?」


  ??在它今晚衝出來之前,我一直沒有飼養它的打算。


  ??但是決心已經跨越這道障礙。能夠如此果斷地下決定,最驚訝的還是我自己。


  ??「我不是剛好在它跑出來的時候經過而已。」


  ??我正在試圖牽引久呼的手。如果我自己在這裏收手,就是不負責任──但不隻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不過,正因為她終於開始煩惱是否該麵對過去的傷口,因此我也能很自然地接納那家夥。


  ??「它應該是想要向我求助才會跑出來。這樣的話,我沒辦法坐視不管。」


  ??曾經在街上昂首闊步的野貓,不知是否把我住的地方當成家。然而,我們同是流落到這塊土地的居民,我有預感自己能和它保持不遠不近的關係,彼此依靠。


  ??「你這樣說……」


  ??久呼說到這裏就停住了,把頭埋在拄在膝蓋上的雙手中。


  ??靜謐的夜裏,隻聽到時鍾的秒針滴答滴答不斷前進。我們兩人和剛剛走路時一樣,默默無言地並肩坐在一起。這樣的寂靜讓我的心情穩定下來。


  ??門打開了,臭著一張臉的江戶阿伯醫生走出來。他的表情使我心生不安。


  ??「怎、怎麽樣?不要緊吧?」


  ??「沒什麽要不要緊──」


  ??醫生說到這裏大聲歎了口氣。


  ??「除了肚子餓和中暑以外,非常健康,也沒有感冒。給它食物和水,替它做個可以安心睡覺的窩,一定很快就會恢複活力。」


  ??「太、太好了……」


  ??野貓在診療台上,被關進籠子裏喵喵叫。它至少恢複到可以發出叫聲了,讓我鬆一口氣。我走過去對它說:


  ??「你真幸運。誰叫你不早點出來,才會落到這個地步。」


  ??「喵……」


  ??它的叫聲像是在逞強,讓我更加安心。


  ??「你打算養這家夥嗎?」


  ??野貓看到醫生回來,便發出細微的威嚇聲。我不禁笑出來。


  ??「是的。希望它可以好好待在我家。」


  ??「你要觀察它一陣子。如果有狀況,馬上帶過來。」


  ??「謝謝你。」


  ??我由衷道謝,並深深鞠躬。


  ??我支付了診療費和貓咪營養品的費用,走出醫院。


  ??這時,久呼對小心捧著籠子的我說:

  ??「我會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


  ??由於太過突然,我驚訝地晃動到籠子,裏麵發出抗議的聲音。我一麵道歉,一麵戰戰兢兢地詢問久呼:


  ??「我雖然勸你接下這個工作,可是沒有強迫你喔?」


  ??既然她自己主動開口,我隻要乖乖接受就好,可是,她說出口的表情仍舊顯得很難受……我不免感到擔心。


  ??但久呼很果斷地搖頭。


  ??「如果我現在不做……一定一輩子都沒辦法去做。」


  ??她顫抖的決心讓我感歎。


  ??她雖然假裝忘記,但一定也隱隱約約持續在意著。她不知道該如何演奏一直沉睡在自己心中的音樂。給她看五線譜,讓她看到演奏的旋律,接下來就隻需要伴奏即可。


  ??「這個星期就可以完成現在進行的工作。下個禮拜我會減少工作量,隻接你可以自己完成的委托。所以……」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不打算問。


  ??我很堅定地點頭說:


  ??「我不能帶這家夥走太久,所以今天先在這裏告辭。回家的路上請你小心。」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這麽說,她便淡淡回答: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從河川吹來的風,彷佛要冷卻炎熱難耐的夏夜。這一帶原本是海,四周渠道環繞,風吹拂過街道。


  ??悶熱沉重的空氣被吹散,連心靈都變得清爽。多虧挺直著背脊,我在天鵝絨般的夜空中找到小小的星星在閃爍。這個夜晚是如此燦爛。


  ??久呼依照先前所言,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後,很慎重地放入荒川阿姨的錄音帶。


  ??不希望她逃避錄音帶,或許是我自私的想法。


  ??對我來說,音穀久呼是超越憧憬或尊敬的耀眼人物。


  ??我之所以會受到原本毫無興趣的聽打工作吸引,是因為她做為過濾器篩出關懷的話語。我不希望擁有如此技術的人說出貶低自己能力的話。


  ??不論是要推她一把,或是牽起她的手,我都不希望她逃避仰賴她而來的錄音帶。我的想法隻有這樣,可是……


  ??我不曾看過她隻聽了這麽短的時間就停下來。


  ??雖說她已逃避了十年,我也沒有預期這份工作會進行得很輕鬆。


  ??這個星期,她接下的工作就隻有荒川阿姨委托的三十分鍾錄音帶,我負責的工作也隻有一點點。隻要沒有重要的麻煩案件出現,哪怕隻是緩慢進行,本星期的工作也大概在星期四左右便能完成。


  ??這是久呼的危機管理方式。反過來說,也代表她感覺到這份委托是如此危險。而她的預感命中了。


  ??從早上開始,她每聽幾分鍾就停下來深深歎氣,然後在螢幕前方垂著頭。這樣的情況一再反覆,錄音帶大概隻聽了幾分鍾而已。


  ??我輕輕拍一下在書桌前方縮起來的肩膀。


  ??「我要泡熱茶。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呼用空洞的雙眼看著我,微微點頭。


  ??她憂鬱地默默休息幾分鍾。當她將視線再度從見底的馬克杯抬起時,已經恢複些許活力。


  ??「謝謝你。」


  ??我在這句話中接收到多重意義,然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就這樣,到了星期四傍晚,久呼終於完成荒川阿姨的錄音帶聽打。我早就完成工作,正在整理自己的資料。我將內心湧起的感動勉強塞進簡短的話語:


  ??「辛苦了。」


  ??「還沒有……要聯絡荒川阿姨,請她來拿才行。」


  ??她拿出應該是事前調查的筆記,麵對書桌開始打電話。


  ??「喂,我是音穀,上次很抱歉。」


  ??拿著聽筒的背影雖然嬌小,但看起來很偉大。


  ??「是的,我完成了……好的,明天,就約十一點。好,我會在這裏等候。」


  ??她放下聽筒時,我發現她的手在顫抖。我不知道是因為聽了私人性質的訊息造成的餘波,還是結束工作的安心。


  ??「你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她背對著我,合握顫抖的手。我輕聲對她說:

  ??「請你好好休息。真的辛苦你了。」


  ??走出事務所後,我前往江戶老伯的獸醫院。上個星期我決定要收養野貓,可是白天因為要工作無法看顧,於是找獸醫商量。他用江戶腔一口答應:「少說大話。白天我會幫你看著,你回家時到這裏來接它吧。」


  ??當初我擔心野貓會逃跑或警戒,但後來證明是杞人憂天。或許因為原本就見過麵,因此它認定我準備的紙箱是自己的住處。隻是當它察覺要被帶去醫院,就會豎起全身的毛發出「哈~」的聲音威嚇,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戰鬥一場。


  ??不過,它在家時仍舊吃很多,在醫院也受到完善的治療,因此幾乎已完全恢複活力。在養貓以前,我以為自己不可能照顧得來,沒想到絲毫不用擔心。那家夥已徹底成為我的同居人,但是還沒有名字。


  ??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們兩人同時緊張地彈起來。我解除大廈入口的鎖跑向玄關,聽到腳步聲接近就打開門,邀請神情不安的荒川阿姨進來。


  ??「陽向……真抱歉提出這麽勉強的要求。」


  ??阿姨昨天接到電話時一定很驚訝。久呼先前拒絕過,因此她大概對於我如何改變久呼的心意做了種種推測。


  ??「請你直接向久呼道謝。她在裏麵等你。」


  ??我堆起滿麵笑容,阿姨似乎稍微放了心,脫下鞋子。


  ??久呼從椅子站起來,朝荒川阿姨深深鞠躬。


  ??「今天很感謝你特地跑一趟。還有,我要為了日前的失禮以及讓你等候而道歉。」


  ??「沒關係,久呼,是我把這種跟家醜有關的東西帶過來。你一定很辛苦吧?謝謝你……我太勉強你了。」


  ??從這段道歉中,我猜想荒川阿姨或許也知道久呼有不敢聽的錄音內容。


  ??「荒川阿姨,外麵很熱吧?要不要喝冰麥茶?還是要喝熱茶?」


  ??「謝謝,請給我麥茶。」


  ??我在廚房把三人份的玻璃杯放在餐盤上端過去,久呼和荒川阿姨正看著窗外聊天氣。眼前的氣氛似乎是在等我回去,因此我連忙回到座位上。


  ??久呼停了一下,然後遞給荒川阿姨用釘書機釘起來的一疊紙和錄音帶。


  ??「這是之前保管的物品,以及聽打的原稿。」


  ??明明是荒川阿姨自己委托的,但一看到實物,身體還是抽搐一下。她閉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接著緩緩俯視原稿。阿姨沒有草草瀏覽,而是很誠摯地閱讀。這份文件對她來說,明明是很可怕的東西。


  ??她讀到最後,像是大功告成般放鬆全身的力量。


  ??久呼對荒川阿姨說:


  ??「雖然我已經盡可能忠於錄音的語氣聽打,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建議你親自聽錄音帶的內容。」


  ??「可是……」


  ??「我也這麽認為!」


  ??我站起來,手放在桌上探出上半身。


  ??「我不是看文字,而是親自用耳朵聽,才發現了某些事實!所以當你看過原稿,產生聽錄音帶的勇氣後,還是要自己聽過才不會後悔。」


  ??「信中的文字會透露出想要傳達的訊息,同樣地,寄托在錄音帶的訊息,有時要透過錄音帶才能傳達。聲音的調性、節奏、呼吸,這些東西在轉為文字時,無論如何都很難傳達。」


  ??「可是,我已經充分──」


  ??久呼打斷仍在猶豫的荒川阿姨說道:

  ??「錄音是很自由的,會隨著聽者而改變接收的訊息。所以,有些東西我聽了也不會了解。我相信,有些東西要由訊息傳達的對象本人來聽才知道。」


  ??久呼的誠摯訴求讓我滿懷感慨。


  ??之前聽到的久呼的詛咒,以及我曾吐出的話語混在一起,變成柔和的音色。結論即使相同,隻要達成結論的心情改變,前進的方向或許總有一天會出現光明。在這平和的變化中,她至少接受了我一點點,讓我眼睛熱熱的。


  ??──我可以待在這裏……


  ??一如枯竭的自信湧出,我也能自然肯定這一點。


  ??「我的繼母對待我就像親生母親,所以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是,收到這個之後,才發現以為忘記的東西還存在腦中的某個角落。」


  ??荒川阿姨從包包拿出一個信封,大概是原本裝錄音帶的信封。上麵的文字雖然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寫得很仔細。


  ??「信封裏除了錄音帶,還有自稱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寄來的信。」


  ??她麵帶難色,遞出信紙要我們閱讀。


  ??信中的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寫道荒川阿姨的母親大概已無法出院,她心中仍惦記著女兒,因為無法寫字,就把想說的話錄進錄音帶裏。結尾附上醫院的地址,提到雖然是很任性的要求,但如果她有這個意願,希望能來見母親最後一麵。


  ??「母親生長在貧窮的家庭,沒辦法好好上學,不擅長寫字和閱讀。我們家又是做生意的,祖母似乎對她很嚴厲。我現在可以了解,她因為沒有依靠、無法承受痛苦才會想要逃走,但能不能原諒她又是另一回事。」


  ??荒川阿姨接過久呼還給她的信和錄音帶,稍稍揚起嘴角。


  ??「我還是回家慢慢聽錄音帶好了,然後再決定要怎麽做。謝謝你,久呼。幸好我委托你。」


  ??荒川阿姨鞠躬後離去。這回她留下的白信封總算交給久呼。其中的感謝信是比禮金更大的酬勞。


  ??我收拾完玻璃杯,總算有種工作已結束的體認。


  ??「荒川阿姨好像很高興,真是太好了。」


  ??聽我這麽說,佇立在客廳的久呼沉思片刻。


  ??「她那樣算是很高興嗎?」


  ??「你在說什麽,她不是說了謝謝嗎?」


  ??「那種話,隻要是像你這樣會討好人的人,姑且都會那麽說吧?更何況是做生意的人。」


  ??我實在無法了解她是在誇獎我還是貶抑我。


  ??我從正上方俯視她端正的臉孔,伸出手指接近她皺起眉頭的額頭,停在幾乎要碰到的地方。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也非常了解你懷疑她內心會怎麽想的心情。可是我身為被自己信任的人同時背叛的受害者,必須說一句:不論怎麽猜測,自己的雙眼看不到的東西就是看不到,所以相信眼前的事物,對心理健康是最好的方式。」


  ??「好、好吧……」


  ??「你或許是因為常跟調臣在一起,特別容易懷疑……」


  ??「咦?你們在討論我?」


  ??聽到突然出現的聲音,我戰戰兢兢地轉頭望向門,看到調臣滿麵笑容地站在那裏。這個笑容輕易地超越恐怖等級。


  ??──為什麽?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進來的……啊,他有這裏的鑰匙。


  ??調臣帶著溫和的笑容,對陷入恐慌的我伸出手。


  ??「請繼續。如果我有不對的地方,就應該努力改善才對。」


  ??我比看任何恐怖電影更感到膽顫心驚,隻能緊閉嘴巴、用力搖頭,幾乎要把頭甩出去。


  ??「別客氣啊。」


  ??見調臣繼續拿我取樂,久呼伸出援手。


  ??「我沒聽說你今天要來。有什麽事嗎?」


  ??「我聽丹羽說,你們剛剛結束一份大工作。」


  ??「啊?你還對他報告?」


  ??這回輪到久呼追究我。我沒有退路,也沒有背水一戰的氣概,可說是四麵楚歌,隻能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我既然聽了內情,當然得報告。不過我報告的對象是調臣的父親。」


  ??「我爸要我請久呼吃美味的壽司。」


  ??……哎,可以預想到會變成這樣啦。


  ??調臣每次來都帶著紙袋,今天卻沒有拿任何東西。


  ??我正感到詫異,對講機就響了。今天沒有其他預定來訪的客人,我想該不會又是臨時的客人,連忙跳起來,不過調臣輕鬆地回應:「好像來了。」徑自打開自動鎖,讓按鈴的人進來。


  ??「你來之前訂了餐嗎?」


  ??「嗯~與其說是訂餐……啊,等一下。」


  ??門鈴響了,調臣去開玄關的門。我和久呼麵麵相覷,彼此聳聳肩。


  ??當調臣把人帶進客廳,我們都瞪大眼睛。


  ??「謝謝惠顧,今天我要來這裏捏壽司。」


  ??對我們鞠躬的男人一身日本料理師傅的打扮。


  ??「啊?捏壽司?在這裏?什麽意思?」


  ??我搞不清楚狀況,再度轉向久呼尋求解答。她摸著額頭歎氣說道:


  ??「這個人是白檜壽司店的壽司職人。調臣一家都是那裏的老主顧。」


  ??「咦?他是日本料理的師傅嗎?」


  ??「你真是的,丹羽。他是壽司職人,捏壽司的。」


  ??老實說,我不清楚日本料理師傅和壽司職人有什麽差別。不過我了解一點:這位壽司職人要在這裏捏壽司。


  ??「呃,也就是外燴嗎?」


  ??我的確聽過,在某些活動當中會有捏壽司的外燴服務。可是在這種一般住宅裏?而且又不是舉辦派對!

  ??我腦中充滿問號,已超出極限。


  ??日本料理師傅打扮的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

  ??「我們向來是不接受這種委托的,不過既然是深津先生的請求,就沒有理由拒絕。」


  ??「大將當然是請不動的,不過我勉強拜托源先生過來,想要慰勞兩位。」


  ??我隻能苦笑。他慰勞的方式也太豪華了。


  ??我們把現場交給調臣處理,我詢問久呼:


  ??「這種事在下町(注4:下町指東京舊市區中地勢較低的地區,一般認為保留了傳統的庶民氣質。清澄白河也屬於下町的一部分。)很常見嗎?」


  ??「怎麽可能?真受不了這個蠻不講理的家夥。」


  ??她似乎打從心底感到無奈。


  ??我一開始雖然很驚訝,不過逐漸感到興奮,無法抑止笑容。


  ??「你在笑什麽?」


  ??「因為我滿期待的。平常不會有這種體驗,乾脆就好好享受其中樂趣吧。」


  ??我覺得好像被調臣感染了,不過他有種魅力,會讓人覺得隻要有趣就不用想太多。久呼歎一口氣,不知是同意還是放棄,接著就去詢問壽司職人一些問題。


  ??我們欣賞著眼前精湛的廚藝,品嚐新鮮的壽司,度過非常幸福的時光。吃飽後,壽司職人對我們爽朗地道別就回去了。


  ??「你可以隨時吃到那麽好吃的壽司,真是羨慕。」


  ??我追憶著留在舌尖的美好滋味,喃喃說道。調臣以從容的笑容回答:

  ??「那家店很近,你也可以去用餐啊。源先生會很高興。」


  ??他說得輕鬆,可是我要是隨隨便便去吃,錢包一定會陷入瀕死狀態。不過……如果哪天想要獎勵自己,或許可以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去吃吃看吧……


  ??「對了,丹羽,你是怎麽攻陷久呼的心?」


  ??「調臣!」


  ??久呼有些臉紅,用凶狠的口氣製止他。完成困難的工作,有什麽好羞恥的呢?


  ??「說什麽攻陷,好像刑警一樣。」


  ??「那就是勸誘?」


  ??「這樣更奇怪。我隻是推她一把,或者應該說是牽她的手。」


  ??調臣低聲說「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輪流看著久呼和我……不知為何,我感到背脊發涼。


  ??「具體來說是怎麽做?為了將來派上用場,也教教我吧。」


  ??久呼再度以嚴厲的聲音製止調臣,然後以眼神警告我別多說……雖然我應該重視雇主的意見,但不知為何,總覺得調臣比較恐怖。


  ??「我隻是跟她約定要一起聽錄音,對吧?」


  ??最後的問號是向久呼確認。


  ??我沒說錯話吧?


  ??然而,久呼深深歎息,移開視線。


  ??「哦,你要跟她一起聽錄音,然後她也接受了。哦,這樣啊。」


  ??「我、我說了什麽很奇怪的話嗎?」


  ??我戰戰兢兢地詢問,調臣隻是大方地笑笑。


  ??「好,我也該回去了。」


  ??他說完緩緩起身。


  ??隻有我無法理解現場的氣氛,不知所措地以半蹲姿態看著兩人。


  ??「久呼,我真替你高興。我爸說,你想到的時候就去見他吧。」


  ??「……」


  ??她似乎在鬧別扭。調臣又溫柔地補充:

  ??「不是去診所,來家裏就可以了。讓他開心一下。」


  ??「……再說吧。」


  ??「嗯,再見。啊,丹羽。」


  ??調臣招呼我過去,我便走近他。他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悄悄說:

  ??「公主和替她解除咒語的王子永遠幸福地在一起,故事圓滿結束──我很喜歡這種正統的童話故事。」


  ??這是童話常見的情節。可是,他為什麽會突然談起這種事?

  ??「你為什麽要講這個?」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開口詢問。久呼聽了皺起眉頭。


  ??「調臣,你對他說什麽?」


  ??然而調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把手指豎在嘴前說「噓~」。


  ??「這是我和丹羽之間男人的悄悄話。」


  ??久呼立刻狠狠地說「好惡心」。我仍舊無法跟上話題,調臣又輕拍我的肩膀說:

  ??「即使是常見情節,也是很重要的約定。今後也請你多多指教。」


  ??「哦……」


  ??我直到最後都搞不清楚狀況,隻能以相當愚蠢的表情目送他。


  ??調臣離開後,我繼續思索一陣子,最後告訴自己,思考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隻是白費力氣而已。


  ??「對了,久呼,你接下來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來我家?」


  ??「啊?為什麽?」


  ??「咦?你問為什麽?因為上次那隻野貓恢複健康了。白天我把它寄放在醫院,回去的時候要去接它。我以為你會擔心……」


  ??我反射性地以驚訝回應她的驚訝,她便滿臉通紅地沉默不語。


  ??我連忙接話:「那個……如果你很累,就不用勉強了。」


  ??「我要去,沒關係……抱歉。」


  ??她邊說邊用雙手掩麵,從袖口露出來的手似乎也微微泛紅。


  ??她為什麽要道歉?


  ??「先去買它喜歡的東西……對了,它叫什麽?」


  ??「它還沒有名字。可以幫我一起想嗎?我覺得我好像沒什麽命名的品味。」


  ??聽我這麽說,久呼發出嗬嗬的笑聲。


  ??我麵對首次目睹的笑容,不禁被奪走目光。雖然還隻是很淺的笑容,但和先前隱約瞥見微笑的程度完全不同。半開的笑臉就有這麽強的破壞力……如果全開不知道威力如何,太可怕了。


  ??我的直覺對我響起警報,要我把這個念頭藏在心裏。


  ??「你還不走嗎?」


  ??久呼已準備外出。我靦腆地笑著,掩飾心裏的想法。


  ??姑且先以「明天見」作結,別想太多吧。


  書屋小說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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