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最終事典23 昨日尋找星星的借口
茅森良子
??為什麽時鍾一般向右轉?
??這個問題的答案令我信服。
??因為太陽從東邊升起,經過南邊的天空,在西邊落下。
??時鍾指針沿用了日晷的轉動方向。日晷的影子向右轉,所以大多數時鍾也按向右轉來製作。在南半球,日晷的影子轉動方向相反——太陽一樣從東邊升起,經過北邊的天空在西邊落下——但時鍾誕生於北半球,所以向右轉成了標準做法。
??但海豚星並不是這樣。
??在那顆星球,太陽從西邊升起。
??這種情況下,日晷的影子和現實中轉動方向相反,是向左轉。如果以此為基礎製作時鍾,表針應該向左轉才對。
??阪口孝文再現了海豚星上的時鍾。
??這很不可思議。因為我從沒有對他說過“在海豚星上太陽從西邊升起”之類的話。那句舞台提示連我自己都忘了,直到臨近十七歲生日時才再次想起。
??阪口真的找到了清寺伯伯的劇本。
??不然,他不可能再現出海豚星上的時鍾。
??換句話說,在那個夏天,阪口親手將正常轉動的時間撥向了相反的方向。
??*
??二十五歲生日那天,中午過後我在車站前的咖啡館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坐上電車。
??車裏能看到工薪族,還有帶孩子的乘客。穿校服的高中生們大概是去參加社團活動。
??無論是他們,還是發出咣當聲搖晃的電車,包括報出下一站名字的廣播,都理所當然般順應時間的流向,簡直就像是向右側轉動的時鍾。其中唯獨我朝著相反的方向,是一枚向左轉的表針。雖然有這種心情,但當然都是錯覺。我和他們一樣,無可奈何地生活在向右側轉動的世界。
??經過換乘,我在目的地車站下車。到自動售貨機前買過礦泉水,然後坐上公交離開街區。不久後公交駛入山路,沿左右大幅轉彎的道路前進。
??看到車裏的電子屏上顯示出目的地站名,我按下下車按鈕。這一站的名字仍然叫“製道院學校前”。
??我獨自下車,蟬鳴聲聽起來莫名遙遠。
??在公交從背後開走前,我一直隔著正門注視校舍。
??沿校園外圍走了一會兒,圍牆就變成不怎麽高的木柵欄。我在剛好是圖書館的位置入侵製道院,前往南校舍二樓的學生會辦公室。入侵校舍並不難,那六把鑰匙現在還在我手上。
??打開校舍的門,合葉發出細小的嘎吱聲。
??明明是夏季,還是大白天,走廊卻顯得昏暗。原因是窗戶小,而且窗前種著幾棵樟樹。樟樹的影子和陽光一起照進屋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映出清晰的形狀。厚厚的牆壁間回響著腳步聲。空氣中微微帶著濕氣,周圍涼颼颼的,仿佛還停留在上一個季節。
??沒人的走廊讓我想起高二,和阪口一起潛入校舍的那個晚上。那時走廊也一樣寂靜無聲,卻不像現在這般讓我感到空氣冰涼。
??我打開鎖,走進學生會辦公室。和我記憶中的模樣相比,那個房間幾乎沒有變化,就像是同一張照片褪了色,隻是顯得古舊。
??這時,我才有了一點想哭的心情。
??對於製道院停辦,我心裏第一次感到寂寞。
??我靠住關上的門,慢慢滑坐在地上,就和八年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沒有給門上鎖。
??阪口在信裏寫,下午六點到製道院。
??下午六點,是那一天我們約好在這裏見麵的時間。
??不過,六點還有些早。我不能無視那之後大概三十分鍾裏發生的事情。我們要從那天的事開始繼續向前邁步,就必須等到他離開學生會辦公室之後的時間。雖然要讓阪口等上三十分鍾,但這點事還希望他能理解。畢竟他可是讓我等了八年。
??我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後緊緊攥住紅色的對講機。預定時刻到來之前,腦中再次念起已經重複無數次的話:
??我討厭阪口孝文。
??討厭透了。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討厭他的一百個地方。
??——阪口孝文頑固又任性。
??*
??阪口孝文頑固又任性。
??他完全就沒好好看著我。無論是在朝他臉頰上塗鴉的圖書館,還是在八年前的學生會辦公室。
??阪口看似溫柔,但那其實是假象,他隻不過忠實於自己的價值觀而已。所以如果他擅自認定某件事是正確的,就能為此放棄一切。
??他擅長裝作態度認真,所以看起來勤勉,但這也值得懷疑。估計其實是懂得找到竅門但周圍看不出來,所以才會給人認真的印象。但對於不感興趣的事,他就喜歡偷工減料,似乎也不執著於考試分數,所以成績上我怎麽都不覺得曾贏過他。總感覺每次他都是俯視著我說“恭喜”。
??更何況那個性格就夠惡劣了。他擅長發現別人的弱點,而且如果有那個想法,再殘酷的事都做得出來。不隻是這樣,他還不喜歡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遇到重要的事情,總是立刻隱藏起來。
??他偶爾非常認死理,但實際上卻情緒化。別看表麵上是那副樣子,其實自尊心很強,又不服輸,和人爭論起來總想駁倒對方。而且他發怒時態度傲慢,裝作冷靜卻在心裏記恨很久。連續一年考試交白卷實在是過分了。
??另一方麵,他也有膽小的地方,比如說人際關係。除非極特別的情況,他都不會主動和誰處好關係,實際上朋友很少。而對待為數不多朋友,他的態度也絕不算值得誇獎。總是一味給予,卻拒絕接受,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擺到更高的位置俯視對方。明明囉嗦地對我說教,卻意識不到自己也有同樣的缺點。
??他偶爾露出的得意表情讓人火大。雖然似乎在控製自己,可還是會炫耀知識。況且他的興趣就讓我看不慣,老是喜歡去美術館或者博物館這種地方。喜歡吃的又都是漢堡肉還有蛋包飯這類,一股孩子氣,就像有錢人故意喜歡不那麽貴的東西,讓人心煩。餐桌上的禮儀還不錯,但總把喜歡的留在最後吃,這也很孩子氣。然後還有,他喝不慣酸奶,說是感覺黏在牙上不舒服。你倒是習慣一下啊。
??他不擅長誇獎別人。每次都像是先在心裏下定決心以後才開口,結果說出的話假惺惺的,選擇措辭時太刻意了。
??他偶爾會開莫名其妙的玩笑。有時我都不知道是玩笑,還要反問回去。
??犯困的時候相當任性。不如說平時都在克製所以沒表現出來。這人不算心胸寬廣,也不坦率,隻會固執己見。
??他對討厭的東西敏感,對喜歡的東西遲鈍,然而遇到討厭的事卻很少表現出來。恐怕他相信忍耐是美德吧,所以總是避免爭執。他不會和誰處好關係,如果覺得不稱心,更喜歡保持距離,這點讓別人操心。
??他在各種方麵都有非常嚴重的潔癖,一心執著於奇怪的地方。然而在他本人看來,肯定覺得非要說的話自己的性格算粗枝大葉。真該有個人和他說清楚:不,你已經夠挑剔了。
??穿著的品味也算不上好。或者說搭配得中規中矩,但處處暗示“我對時尚可沒興趣”。發型也一樣。他覺得不整理睡亂的頭發很有型嗎?
??外表是這個樣子,卻莫名其妙地拘泥於小東西。說白了就是討厭名牌。從初中起用的錢包就是就是我聽都沒聽過的牌子,卻是上檔次的皮革貨。真自以為是。感覺圍巾和手套也全都是按“雖然牌子不出名,但評價很高”這個標準選的。對了,傘也是。我和他借過傘。當時覺得好用,後來一查竟然賣兩萬日元。這個有錢人。
??明明他對世間沒興趣,可因為這個提不起興致又顯得丟人,於是勉強裝出興趣。初三時遠足去遊樂園,他給我的感覺也是“姑且裝作興高采烈吧”這副樣子。
??對了,他基本上喜歡裝樣子。
??八年前,在學生會辦公室時也是一樣。他肯定是以自己的方式裝帥,所以才故意用讓我討厭的方式講話。連Hi-CRON都要背叛,保持冷淡的態度,最後明知要被拒絕還是向我表白。雖然也有我主動提起的緣故,但能毫不在乎地說出那種話來,真的不好。一點也不可愛。
??可他的表情又很純真,反而讓我產生罪惡感。但在那天,受到更大傷害的無疑是我,是他的兩倍還多。老實說,直到現在,那天的事仍然是我的心理陰影。
??他的外表非要說的話算是稚氣,可心裏卻覺得自己成熟。自以為還挺現實主義,能腳踏實地地思考,實際上卻喜歡做夢,有理想主義的一麵,然後因為世間沒法處處如意而失落。就連失落的方式都很麻煩,感覺就像跑到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地方獨自受傷一樣。你倒是多學學和人相處啊。
??他真的發怒時,會微微冒出眼淚,但我從沒見過他哭。明明我哭的樣子都讓他看過。所以,好狡猾。阪口總是這麽狡猾。
??他表麵上一本正經,卻能毫不猶豫地違反校規。就連清掃員的事,他都沒有設太多規則。這是覺得目無法紀很帥嗎?可舉止上又一副優等生模樣,更讓人不爽。
??他的說話方式基本上顯得自命不凡。嘴上喜歡說沒法反駁的正論,讓人搞不清他真正的想法。態度上感覺不到熱情。
??然而本性卻相當激情,對討厭的事就想大聲喊出討厭。他一本正經地期待世界能夠美好又符合理想,但或許是因為難為情而說不出口,結果顯得冷淡。但實際上他絕對無法放棄希望,無論多少次都會繼續期待下去。想必他對我也抱有某種幻想,於是自以為了解我。
??但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明白真正傷害我的是什麽。他沒有理解我最脆弱的地方,也沒有理解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事物。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自以為能保護我。八年前的那件事也一樣。因為極其錯誤的判斷,表麵上他保護了我,實際上對我的傷害比誰都深。
??這些我全都討厭。
??我對阪口孝文討厭透了。
??*
??要羅列討厭他的地方,真是千言萬語都道不盡。
??我在製道院的回憶裏全都有他,而在這八年裏,那些事也都在傷害我,所以真的怎麽說也說不完。他主動報名做圖書委員讓我討厭;被他看到流淚的樣子讓我討厭;和他一起吃過的杯裝炒麵很好吃所以讓我討厭;他的手意外地大,幫忙一起尋找劇本所以讓我討厭。
??直到太陽落山,我始終在想他的事。
??包裏本來放了一本文庫書用來打發時間,但我一次也沒有翻開。
??正常向右轉動的時鍾指向六點三十分。我把後腦勺頂住房門,抬頭朝天花板看去,然後輕輕閉上眼,吐出一口氣,就像是演講前讓自己鎮靜。但我失敗了,心跳依然劇烈。
??——如今他仍讓我心跳不已,所以我討厭他。
??討厭他的地方,我已經列舉了很多吧。
??在最後,我想說出喜歡他的一個地方,卻沒法用語言表達。無論如何都沒法歸結為一點。他是全世界我唯一討厭的阪口。像個蠢貨一樣固執己見,卻沒人能代替的阪口孝文。
??我打開對講機開關。
??上麵傳來細小的噪音,仿佛呼吸,又仿佛體溫。那聲音不像以前那樣令人愉快,隻讓我心跳加速,臉頰發燙。
??“茅森。”
??他的聲音叫起我的名字。
??我低頭咬緊牙。
??“用不著對答案。無論時鍾逆向轉動的原因,還是你背叛我的理由,我全都知道了。”
??我聲音沙啞,明顯變了調。真是丟人。我後悔沒在打開對講機之前先清清嗓子。不過經過八年,我們終於再次共享同一個頻率。
??“我決不原諒你做過的事。這輩子,直到我死,無論發生什麽,都會時刻記在心上。”
??這無關自尊或是我的風格。
??單純從最坦率的心情來講,我決不原諒他。
??對講機沉默了很久。蟬已經停止鳴叫,寂靜讓對講機發出嗡嗡聲。我低著頭,用力把對講機壓得耳朵痛。
??上麵總算傳來阪口的聲音。
??“我一直最喜歡你了。”
??他的聲音變了調,似乎帶著哭腔。
??在換行似的間斷中,傳來阪口吸了口氣的聲音。
??“真的,一直喜歡你。那時就喜歡,現在也沒有變。”
??握住對講機的手用力攥緊。
??這我當然知道。至今為止,因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已近無數次在心裏向他問過:“為什麽?”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了解阪口孝文。
??八年前,他一定也是一心為我考慮。為了我自作主張傷害我。心裏想要保護我,結果背叛了絕不該背叛的東西。
??“如果和你一起,我們一定可以找到海豚星。”
??不是說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
??如果和他一起,一定能將我所相信的、那個長夜過後迎來黎明般的溫柔故事變成現實。和時鍾逆向轉動的某顆遙遠的星球無關,我們肯定能證明,現在生活的這顆行星擁有理想的未來。
??“然而你卻背叛了我們一起度過的所有時間。”
??在我們之間誕生的一切——包括兩人的種種對話、拜望會的晚上、Hi-CRON、對講機中混雜噪音的聲音,都被阪口背叛了。
??真正重要的,明明是這些才對。明明這些事物的價值超越一切,他卻以為單單一部劇本就能勝過我們之間相處的時間,這便是他對我的背叛。沒能相信阪口孝文對於我的價值,就是他全部的過錯。
??“所以我討厭你。”
??如果八年前我讀了清寺伯伯的《海豚之歌》,一定會非常消沉吧。但那隻不過是在阪口麵前多哭一次而已。隻不過會理所當然般跌倒,再理所當然般站起來,然後牽住他的手。
??和那個生日相比,海豚星的真相根本算不了什麽。和放在桌上的Hi-CRON相比,無論怎樣的故事我都能輕易接受,然後繼續前進。
??耳邊傳來阪口的聲音。
??“可以再聽你說一次嗎?最好,可以麵對麵。”
??我用力閉上眼睛。
??“那你過來,給我道歉。”
??我已經不再忍住眼淚,繼續閉著眼睛,想象某顆星球。
??那裏不是海豚星,也不存在於故事之中。它距離我們很近,早晚會變成現實,但現在還沒能找到。
??總覺得我一直待在漫長的夜晚。夜晚怎麽也不肯過去,看不到明天,讓我難受,愈發不滿。為什麽地球的自轉這麽慢?為什麽陳舊的時代要持續這麽久?我開始想象長夜過後迎來黎明的這顆星球。
??到那時,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定隻會變成愚蠢的故事。無論是我咽下的淚水,還是阪口弄錯了前提的愛情,都會失去價值。兩人反複討論的理想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甚至顯得陳舊。取而代之出現的是真正的愛,正確而誠摯。在它麵前,我們今日的一切都會成為昨日不值得一提的借口。我將永遠以那個世界為目標前進。
??所以,快點過來,打開那天你關上的門。
??如果你能好好道歉,要我說多少次都可以。
??——在這個世界上,我唯獨對阪口孝文討厭透了。
??然後兩人一起聊聊吧。
??聊多少都好,聊多久沒問題。為了將來找到真正的愛,來聊聊與之類似的東西吧。
??為了世界迎來明天,讓我們再次在星星下邁開腳步。
??阪口孝文
??我聽到了茅森良子的聲音,可以再次與她交談。
??光是這樣,世界就變了。無論帶著濕氣的空氣、微微散發香氣的草味、夜晚到來時的昏暗、還是心跳,全都和我找回自己的輪廓一樣,開始有了形態,變得生動立體。
??心中已經確信自己該去的地方。
??我背對天空,拉開校舍的門。門沒有上鎖,我從微微拉開的門縫擠了進去,全力奔跑。光滑的木製走廊讓運動鞋底打滑,我硬是繼續邁步。
??——茅森。
??那個夏天的我很愚蠢,雖說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變化。或許我隻是徒勞地度過了八年歲月,卻仍在不停後悔。所以我已經明白自己的過錯。
??那時,我過度相信無償這一行為。
??因為我會受傷;因為我會放棄茅森良子;因為我什麽也得不到,所以我擅自認為一廂情願的愛情可以得到原諒。因為我會流淚,所以想要把自以為是的任性稱之為愛。明明事情根本不是這樣。
??——茅森。茅森。
??跑上樓梯時,右手猛地撞上扶手。我沒有感到疼痛,一丁點都沒有。茅森良子就在前麵。
??其實我早就想這樣。從八年前開始,想法從來沒有變過。我早就該向她奔去。既然發愁,不如到她麵前發愁。既然猶豫,不如原樣說給她聽。在茅森麵前,我根本沒必要逞強,隻要做愚蠢的自己就夠了。
??我喘著粗氣站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前,已經不知道打濕臉頰的是汗水還是淚水。是什麽都無所謂了。
??我沒有猶豫該說什麽,心裏已經知道能讓兩人心滿意足的回答。
??“告訴我,我有哪些事情必須向你道歉。全部。”
??真是不像樣子,實在太丟臉了。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確信。
??茅森良子很美。不是說她理性的嗓音、深綠色的眼睛或是堅定前進的身影。隻要相信誠摯地堅持自己信念的她很美,這就足夠了,其餘任何事都不需要自以為明白。
??無論再無知、再愚蠢,我隻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好。
??隻要我不放棄對茅森的理解,她便不會放棄向我傳達自己的想法。
??在關著的房門對麵,傳來她吐出一口氣的聲音,似乎是輕聲笑了。
??“好啊,我來告訴你。”
??我轉動門把手。
??那陣細碎的聲音,仿佛在調整頻率,將兩人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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