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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夜浮沉

  華燈初上,我疾步走進恒天酒店大堂,高跟鞋發出急促的“嗒嗒”聲。我突然感到心底一陣緊蹙,沒緣由的不安。彤姐打兩次電話催我,厲聲說‘老鷹’來抓小雞了,限我五分鍾內趕到會所。老鷹是指我們的大老板東哥,他老家在赤峰市,據說有契丹血統,他自喻‘海東青’,這名號古語叫‘雄庫魯’,是滿洲肅慎族係的圖騰,意為世上飛得最高的鷹。東哥的生意涉及黃、賭、房,前兩樣在夜間嘩嘩淌出軟票子,後者在白天聳立房地產是硬通貨,東哥兩手左右抓牢,一本獲萬利。


  大老板今晚光臨,我卻遲到近一個小時,彤姐的臉肯定在爆炒豬肝。我有些納悶,東哥應酬高官政客,通常要酒足飯飽,再乘興來這裏消遣,絕少會這麽早到。


  幾分鍾前,韓雪連著發來兩條短信,一跟我說:對不起。二說她想念薇薇了。我冷笑,索性關機。這也算道歉?夏薇被她害慘了,她居然還有屁臉說這話來裝可憐。想到晚飯一起吃火鍋,我還答應借她兩千塊交房租,轉念間我決定把這點錢省了。讓她騙去吸毒,不如為自己買套衣服。


  今年春節,我狠狠休了二十天長假,去廈門陪小妹,直到過完元宵節,今天才回來。下午我們六個姐妹重聚,晚餐悶掉兩瓶52度的‘稻花香’白酒,這不算什麽,我們的嚇人記錄是六瓶白的、一打紅的、無數山城啤酒,在前年平安夜創造,那時候,三妹還在,我們都是一群沒心沒肺、醉生夢死的女人,如今卻人散心離,這酒哽在咽喉辛辣酸寡,不是滋味。韓雪依然酒來瘋,火鍋吃過一半,裝醉發牢騷,從小情人罵到老男人,從她爹到她大姨媽……這瓜婆娘零零碎碎的抱怨讓人反胃,狗聽狗吐血,雞聽雞掉毛。她說我現在拽、裝逼,想當年我落魄而來,受她照顧,吃她的飯睡她的床,借她的裙子穿到破,天天蹭她的潤膚露,蹭她的男人……我冷臉按奈坐著懶得理她,但她竟然順口說“×你媽……”我頓時毛了,抬手照臉給她一下。吸毒鬼的骨質疏鬆,果然輕賤,她輕飄飄飛撲倒地,撞翻菜架,豬血塗腦,一臉鴨腸,現場“稀裏嘩啦”像美國的911。


  2006年,韓雪在‘巴伐利亞’酒吧做陪酒女,每晚拿小費200元,混得開,打電話跟我吹噓,說整個江北道上混的男人都是她哥,每個輪流著來捧她的場,票子多得用網兜撈,叫我速來,包吃包住,前程繁花似錦。這婆娘特愛財,去年想錢想到抽風,居然從男人的褲襠裏摳錢,去賓館開房, 800塊一次陪嗨陪樂,夢想掙套三室一廳,結果沒見半塊磚頭,反搭進身子骨,被一個做鴨頭的小白臉哄騙,鬼上身,兩人窩在筒子樓出租房吸毒,一天吃一碗酸辣粉,瘦骨嶙峋,綠著眼睛到處騙錢。過年前,韓雪毒癮發,跑來找我和葉思琦求借錢,躺在地上打滾,用頭撞地板磕出血,死命抱著我們的腳,哭嚎震天。為了按住她,差點把我和葉思琦累癱。吸毒鬼是活死人,喪三魂失七魄,不知廉恥。我聽葉思琦講,為了籌毒資,韓雪窮凶極惡時,甚至跑到碼頭公園做野雞,專門服務柱拐杖、老得尿不出來的老頭子,躲進樹林,三十塊,任由老頭瞎扣亂摸,外加五十口活,她就像老年活動中心的健身房。今晚叫她來吃這頓飯真惡心,粘得我一手黴氣。


  我快步衝進酒店觀光電梯,頭發不時滑下來刺得眼皮一跳一跳,怎麽理都不順。電梯裏站了一個看似沉穩的男人,提著公務包。他優雅問我:“美女!幾樓?”我說:“十二”他替我按了數字鍵,衝我曖昧一笑,肆無忌憚地打量我的腰和腿,盯著我腳下的古奇高跟鞋。電梯門徐徐將男人和我關閉,我側目讀懂他的表情。十二樓是酒店的頂層,不是客房,也沒有咖啡廳,而是豪華娛樂會所,進出男人、女人,來往聲色,彌漫歌舞聲、浪笑、烈酒和含麻香味的煙霧。


  恒天大酒店是座花園式酒店,樓層不高,但雍容華貴。假山噴泉、名花異草,裝潢氣派。它坐落在新城區最氣派的明珠大道上,作為最亮的發光體傲然而立,璀璨到宮頸糜爛。新區的對外招商局設在三樓,徒增尊貴,據說每年為市裏帶來600多億的投資本金,攥著這些錢的男人在酒店吃喝拉撒消費過億,180間豪華大床房,每年進出大約64800個女人,耗用12公斤重的套子。酒店4樓是桑拿,挑頂一個溫泉遊泳池。透過電梯玻璃,我看到碧藍的水在紅綠燈光下晃動,我對它笑笑。據說人死後一瞬間,體重會驀然減輕21克,這就是人的靈魂,重21克,可以輕飄飄地離開城市,飛越雲彩,沒入大海。有一次,站在十二樓的天台上,彤姐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她扔掉酒瓶,忽然爬上欄杆,展開雙手說:“下麵的水池好小,就像個馬桶,你看!你看!有人在馬桶裏遊泳。”臨風麵對城市夜空,彤姐還作詩一首:“飛!讓裙子飛,靈魂飛啊!他媽的飛啊……”最後她沒再“啊”下去,我眼疾手快拉著她的頭發,把她拽到地麵上。彤姐的手臂被摔成骨裂,休息了半個月。


  電梯準確地停在十二樓,並沒有一路升到天堂。‘銅雀會’的金字招牌在牆上閃閃發亮。晚上好!歡迎光臨!”一排迎賓禮儀笑盈盈鞠躬,她們臉色紅潤,嬌嫩若高叉旗袍上的牡丹花。“小龍女早!”領班阿健衝我做了個鬼臉,驚奇問:“你怎麽走賓客電梯?”我忍笑快步走過安全檢測門,說:“早你個大頭鬼,我趕時間。”


  銅雀會的門廳立著一雙銅雀,一鳴吉星高照,賓客熟;二鳴八麵來風,錢財生。這銷金窟名稱雅致,是會所大老板東哥的師爺根據‘銅雀台’古意取名。史載,銅雀台是當時鄴下文人的樂園,台高十丈,殿宇百餘間。台成,曹操重金從匈奴贖回著名才女蔡文姬,在銅雀台設宴。蔡文姬演唱了著名的《胡笳十八拍》,賓客合歌縱酒狂歡。杜牧也有詩說:“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無論古今,無論斯文還是流俗,這樣的交際酒會都是供男人在夜色下消遣**。


  毛絨絨的地毯上,每隔數米站著一位謙和的美女,無聲地點頭鞠躬。保安製服挺拔,威嚴四處巡邏,好似這裏是軍事要地。走廊盡頭是銅雀會的中央表演大廳,圍著走秀T台有幾圈散座,後麵是五十六個大卡座。現在是晚七點四十五分,還沒客人,但佳麗已經全部到場,七點半要開會點名發牌。大廳沙發上密密麻麻坐滿美女,個個長發短裙高跟鞋,散發脂粉香水味,人擠多了還夾雜著少許屁臭。銅雀會共有兩百多名佳麗,精挑細選,身高在一米六五以上,經過聲樂舞蹈培訓,晚間上台走秀表演,腰細腿長能歌善舞,一甩水袖,嫵媚一笑勾起男人的情欲,欲迎還拒,陪喝酒熱氣氛,直到午夜12點賭博正式開場。銅雀會不同於酒吧或夜總會,算是喝花酒的賭場。歌舞表演、模特走秀和佳麗陪酒僅是過場,會所在大廳台上設賭局坐莊,讓客人下單投注押大小。這地方賭客雲集,喝酒、泡妞,耍個盡興,每晚投注額幾十萬,甚至過百萬,收成遠超賣酒的營業額。


  佳麗們年齡幼小,來至五湖四海,有專職做夜場的,有公司白領來兼職,也有學生妹客串。她們腰掛號碼牌,任男人挑選坐陪,紅色牌是普通佳麗,小費500,金色是模特,小費800,這價碼不低,可以讓男人摟著灌酒、摸腿擦胸、捏臀摩胯跳舞,但不跟他們外出,有誰色急肚餓,盡可抬腿下去五樓桑拿吃宵夜。公司每次開會都跟佳麗強調,原則上不允許她們跟客人外出失足。公司聘請的心理學講師給佳麗上課說,要經受住花言巧語和金錢誘惑,咱們是賣藝,一次性快餐不如長期誘鼠,越讓男人覺得難上手,他越覺得你金貴。曾經有豪客塞給有佳麗2萬的小費,也不稀奇。就算一天隻拿幾百塊,也可以買一車大白菜,掙錢要細水長流……公司嚴格控製佳麗,不怕警察查場子,隻是擔心她們被顧客帶走包養,流失。培訓一個才色具佳的藝伶需要時間,應該握在手掌心裏長期掙錢。當然,這規則僅限於常客,某些特權人物例外——有錢有勢的人永遠在規則以外。


  銅雀會環形大廳的二樓上有一排貴賓包房,不對外開放,隻供東哥的客人專用。我是客戶經理,彤姐的手下,直管V字母開頭的三間頂級貴賓房。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晚七點報道,十分鍾短會,化妝,巡房檢查,然後等候貴賓入場,帶佳麗進房作陪,席間輪流著到每一間包房敬酒,熱場炒氣氛,監管佳麗們的服務質量,接受客人的意見和投訴。我拿包房酒水消費百分之五的提成。貴賓房幾乎每天都有賓客,上個月過年前,財務結算後得出包房平均每天每間消費12700元,我的收入扣除管理費後每天有近兩千元,偶爾還有闊氣的客人隨手塞在胸衣裏的小費。


  我叫肖夢妮。高中時代,因為我的模樣有幾分酷似香港拍攝神雕俠侶的某女星,青春期發育大量分泌荷爾蒙的同學都叫我‘小龍女’。這綽號伴隨了我許多年。操社會混夜場後,我在廣州花30塊錢辦了一張假身份證,根據綽號諧音取了這個假名。我沒有癡情人‘楊過’,但下身帶著名叫‘尹誌平’的生活給我的烙印。那一天,太陽異常毒熱,我和村子裏的幾個小夥伴在海灘上割堿蓬草。堿蓬是一種耐鹽堿植物,泡在苦澀的鹵鹽水裏頑強生長。把它割斷攤在烈日下暴曬晾幹,堆在廚房燃柴火。我家窮,沒錢買煤,一日三餐生火做飯都是燒柴草。三、四歲後,我每天要做家務農活,撿柴草、洗衣、煮飯、照看妹妹……我記得,那天我割草時發現一個漂流瓶躺在沙灘上。海灘白茫茫荒涼,漂流瓶被海浪衝刷著滾動,折射出閃亮的七色光彩。


  為了搶奪漂流瓶,我跟夥伴撕打。我固執地認為漂流瓶是我第一個發現,它屬於我,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我無數次被高大的男孩子推搡倒地,頭發亂了,衣褲被扯破,但我依然倔強地去搶漂流瓶。發瘋一樣,我握著鐮刀,揮舞衝向人堆。他們害怕了我這個野性大發的小姑娘,呼啦一下轟散,遠遠躲避。手拿漂流瓶的男孩邊跑邊咒罵我:“爛鬼逼!”他一揚手,將漂流瓶摔碎在亂礁石上,一溜煙逃走了。


  我坐在沙地上大哭。不知為什麽,看著破碎的玻璃渣閃閃發亮,我難過極了。這一天,我8歲零一個月。也是在這一天下午,我媽殺人了,提菜刀砍死了我奶奶。


  我家原本很普通,在一個靠海的破村鎮。貧窮,沒有耕田,超生。鎮上的街道狹窄,終日飄蕩著魚腥味,擁擠著來來往往嘈雜的人。我家三代共二十七口人住在一座有庭院的老宅,兩層樓,六間破房。我和姐妹表兄表妹隔著布簾子睡高低床,我們每天清晨輪流提著沉重的尿桶去廁所傾倒和洗刷。但我家有一個在村鎮上遠近聞名的靈媒,也就是神婆,她是我奶奶。鎮上有人家逢凶遇災,就會提著香燭、貢品,懷揣紅包上門來請神。在我遙遠的記憶裏,家裏隨時升騰著嗆人的香火煙霧,繚繞著念咒誦經聲。這樣的聲音和煙味從來沒有在我的腦海裏消失過,讓我難受、惡心。鎮上的小孩幾乎不跟我玩,她們遠遠地躲開,罵我“小神婆、爛鬼逼”,咒我髒嘴鬼眼。


  我不喜歡奶奶,但她更加討厭我。在我老家,屋裏的丫頭天生不被重視,被喝來使去,隨意打罵,不滿十八歲就急不可耐地嫁出去,去到婆家也是做牛做馬,沒有個好日子。從小,奶奶不正眼看我。她常伸出幹癟的手爪用指甲狠命掐我身上最嫩的肉。我的小腿肚上有一道醜陋的傷疤,是奶奶用火鉗打的。當時,火鉗放在火爐上,奶奶順勢拿起來抽打我的腿……好疼,我的皮膚被褪下來一層,粘在火鉗上冒煙,散發出焦肉臭味。


  那一天午後,我從海邊回到家困覺,醒來後走出房間,我突然看到奶奶站在我妹妹的搖籃前,正用一根鋼針慢慢地刺進妹妹的後腦勺。我驚叫,奶奶驚慌失措地衝過來扭住我的脖子,用針刺我。血水順著我的脖子流下來,巨大的疼痛。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奶奶要殺了我。”這時,我媽剛好跨進家門,撞見。她衝過來推開奶奶,驚恐地抱著我,顫抖著手摸我的頭,拉起我的頭發似乎在拿什麽東西。透過房間衣櫃上的鏡子,我看到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情景……一根明晃晃的鋼針插在我的頭顱上。


  這根磨得尖銳無比的針幾乎碰到了我的腦漿。


  我忽然明白,我曾經有個姐姐是怎麽夭折的了,是奶奶悄悄地將一根又一根的大號縫衣針紮進姐姐幼嫩的顱骨,脖頸、胸腔、肚腸……我姐姐被活生生疼了折磨死,但外表看起來卻安然無恙。在我偏僻的家鄉很重男輕女,常有人家將女娃送人、賣掉,虐待,隨意打罵,但用這種殘忍的手段殺自己親生孫女也隻有這變態的老神婆才做得出來……我恨死了奶奶……殺人的場麵很駭人,想不到一個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會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媽媽抓了把菜刀提在手裏瘋狂地撲向老神婆,刀子揮下去,喀嚓一刀就將老神婆的手臂砍斷,掉在桌子上噴血。尖叫……她們抱成一團,摔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下意識地,我撲過去抱住老神婆的腿,狠狠地咬,用盡所有的力氣撕咬。媽媽翻過身騎在老神婆身上接著砍,速度很快,一刀連著一刀。碎肉血水到處飛濺,我的頭上全部是黏糊糊的血肉,耳邊響著巨大的聲音,像在劈柴砍木頭,噗通、噗通,聽得我的牙酸。


  最後,媽媽扔掉菜刀哭叫著跑出家,跑過海邊的礁石,再也沒有回來。爸爸找了幾個月都沒有找到她。媽媽不要我和妹妹了。我想,我媽也許重新回到了海裏,她本來就是從那兒來的。


  妹妹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我望著血紅,癱坐著,害怕到麻木,不能動彈。汙血流淌,粘在我的手上、腳上、臉上,冰冷刺骨,全身像爬滿長惡心毛蟲。這時……這時,我看到一幅更恐怖的場景。老神婆竟然還在蠕動,沒有死透,她翻過身,臉對著我一點一點爬過來。沒有了小半邊腦殼,老神婆滿臉血肉模糊,剩下的一隻血紅的眼睛,一睜一閉,瞪著我……我害怕極了,不能動,就這樣等著她逼近。惡心的臭,滴滴答答流血……老神婆用剩下一隻殘破的手臂在地上摸索,想重新拿起粘在血地上的鋼針……她不停地抓,滑來滑去仍然在抓……當然不可能拿起針,她斷指像醬鹵雞爪一樣散落在地上,惡心,骨鬆皮軟。


  老神婆搖搖晃晃坐起來,突然撲在我身上,緊緊貼著我的臉。她嘴角流著黑血,開始不停咒罵我。我竟然沒有暈倒,那一刻,身體仿佛不屬於我,意識卻偏偏清醒無比,我記得每一個細節,聽到她詛咒的每一句話。毒咒從她殘缺的唇舌齒縫中狠狠地噴出來……她咒我媽,咒我,詛咒我的一生……斷斷續續,頑固地咒罵著。吐完最後一個字,老神婆伸出剩餘的一根指頭,重重戳在我的前額上。


  她破碎眼珠突然掉下來,連著一根肉筋,垂在我的脖子上來回晃蕩……


  我的額頭上被老神婆印了一個血指紋。我昏迷了好久,毒咒聲在我的夢裏回蕩,恐怖異常……從那天以後,我常常夢到無數根閃亮尖銳的縫衣針,密密麻麻刺在我的頭皮上,紮進指甲縫、瞳孔、**、骨髓……飛越一片墳墓,我看到無數墓碑,上麵刻滿一個個名字,我的親人、朋友、愛人……她們和他們,靜悄悄躺在地下。銀色月光閃耀,腐爛氣息竟然發出聲音:“等你,等你,等著你……”


  家裏人將老神婆的爛肉斷手縫好扔進棺材。她很安靜,躺在堂屋幾天,夜裏不再打鼾、罵人,也沒有敲打棺材,安靜地散發出惡臭,直到爛完皮肉。她沒有變成惡鬼,對我追魂索命,但我家裏開始死人,每一年都要死一兩個。


  第一個死的是我的大表哥。他才十六歲,在采石場上班。他最會疼我,每次收工回家都會為我買話梅冰糖、漂亮的書包、發夾……但那天他出門後卻再也沒回來。似乎是一個意外,他爬進碎石機的進料口去清理殘石渣,所有電源已經關閉,總共三處開關都拉了閘。突然之間,碎石機卻莫名其妙啟動,強悍的轉輪瞬間將他吞噬……他全身沒有一處地方是完整的,鮮血和碎肉從碎石機出料口噴濺……緊接著,我的二姑媽也死了。她被診斷出癌症晚期,在醫院痛苦地躺了兩個月,醫生每天不停地用針筒穿刺她的肚子抽出膿液,但徒勞無功。臨終前她全身腫得像口肥豬,肚皮漲得極薄,幾乎可以透過皮膚看見裏麵黝黑的內髒。下葬前棺材蓋都合不上,需要幾條壯漢發力下壓,發出一聲難聽的爆響。


  三姑媽、大姑媽、姑父……一個接一個地離開我,無不例外地死亡。車禍、溺水或生病……他們似乎都是死於意外,但世界上有多少家庭會有這樣的遭遇?我和普通人一樣嗎?一樣的平凡,有血有肉,喜怒哀樂,麵朝光亮,身後就有人影,不出意外可以在世上活幾十年?不!也許下一刻,我走在馬路上就會被車撞死,吃東西不小心被噎死,沉在水裏淹死,睡在床上,屋裏電線短路或者煤氣泄漏突然起火,在睡夢中被濃煙嗆醒,很快被灼熱的高溫燒烤,皮膚焦硬脆裂,呼吸到火焰,無法呼喊墮入黑暗……我額頭上的血指印溶入骨肉,我的頭頂上爬著一個厲鬼,看不見,但我能感到它冷冰冰緊貼著我的頭皮,死神顫動尖尖的瓜子隨時將勾走我的命……


  “噢!酒上頭了,好困!你走吧!改天聊。”老普側身背對我睡了,很快就打鼾。


  我慢慢爬起來穿好自己的衣服,拿了床頭櫃上的三疊錢離開。勉強走到酒店樓下,我扶著牆嘔吐,暈頭昏腦,吐出了苦膽水。老普跟著我走進包房,麵如死灰,哆嗦著嘴,望著旁若無人唱歌的魏叔。


  伍勇拍拍老普的肩膀,示意他先到偏廳等。我倒了一杯熱茶跟過去,才進門就看見伍勇揮掌砍在老普的後脖頸上,擊暈了他,扶著他橫放在地板上。


  伍勇關上偏廳的門,從沙發上拎了一個靠墊按住老普的後腦勺,叫我把桌子上的煙灰缸抬給他。水晶煙灰缸有一指多厚,重約五、六公斤,伍勇單手提了高高舉起它,尖角朝下,隔著靠墊猛敲老普的頭,發出古怪、沉悶的聲響。


  連續擊打了十幾下,伍勇將老普翻過來平躺在地上對我說:“毛巾。”


  我趕緊跑出房間找服務員拿了一塊厚毛巾回來。伍勇把麵色醬紫的老普拉到沙發上坐正,用毛巾捂在他的口鼻上,猛地一拍他的後腦。我看見老普緊閉的眼皮抽動了一下,臉色慢慢恢複紅潤。驀然滲出一些暗紅的血,漸漸浸濕白色的毛巾。


  伍勇把血巾扔進垃圾桶,拿抽紙擦淨老普的口鼻。他沒再流血,鼻腔裏有一些黃白色的粘液,像是腦漿。


  “死了?”東哥踱步進房拍拍老普的臉。伍勇擦擦手,說:“離鬼門關還差半步。幾天後他就會醒過來,不過基本是個白癡。我通知了弟兄們過來抬人,買了夜裏十二點的臥鋪票送他到長春回老家。”


  東哥笑著拿一杯酒潑灑在老普頭上說:“醉了!醉了!人醉一輩子也是好。蘇格拉底說過,一個忘記過往的人才會有幸福的將來。至少普老板的大老婆應該很高興,他終於肯回老家安度晚年。”東哥的眼神略微興奮,他對伍勇說:“真痛快!辦完事,你也過來喝幾杯,高興!”


  一刻鍾後,老普被伍勇帶人架走,一切恢複平靜,男人們繼續歌舞酒色。


  我以為今晚還是照常醉生夢死,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個意外,讓我措手不及,就像突然而至的死神,生活中總會發生一些讓人難受的變化。


  一個年輕人進來包房,魏叔居然站起來和他熱烈擁抱,隆重地跟東哥和周華介紹說,這年輕人叫仲雲展,是他的潮州老鄉,遠親侄兒,剛從廣州坐飛機趕來湊熱鬧,今後打算在這邊做事求財,特意叫他過來拜會兩位大哥。


  東哥抬酒和年輕人幹杯,誇讚說:“潮汕商人遍布天下,無利不往,精明,但講意氣。這位小兄弟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周華則笑說:“操!原來你是吃鮑魚海參喝魚翅海龜湯長大的,難怪模樣比老子還帥,來搶錢又搶女人?”


  年輕人拱手說:“豈敢!早聽阿叔講,周哥一表人才,豪爽耿直,是深山獵豹,男人中的呂布。小弟以後跟著你有酒喝有肉吃,請多多指點。”


  周華來回前後聳動屁股說:“還有逼幹!”幾人哈哈大笑,碰杯齊飲。


  “是他?”


  我看清來人的模樣,手腳頓時冰涼,耳朵嗡嗡直響。我想悄悄閃出包房,但全身僵硬發麻,動彈不了。若有所感,慌亂中,年輕人的視線捕捉到我,目光陡然尖銳,灼灼望著我。


  魏叔指著年輕人要我敬他酒,叫他展哥,說都是潮州老鄉,講情義,以後有事可以托他幫忙。我努力控製著顫抖的手指抬了酒杯,望著他笑:“阿展!你……”


  我勉強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我本想說:“好巧!世界真小,你有點瘦了。你忘記我的模樣了嗎?你結婚後過得好不好?我差點死了……我以為我們再也不能見麵……”但這一堆話哽在了我喉嚨,亂麻麻地塞成一團。


  我使勁抬高酒杯,拚命咬著牙對阿展笑笑。我想我的笑一定很古怪、難看。


  “怎麽?你們認識?”魏叔驚奇問我。


  我努力保持平靜,說:“感覺時間很遠了,06年,我和他在廣州見過。”


  周華笑說:“小龍女!看你風騷動情的臉,我賭你們肯定劈過腿吧?”


  我避開阿展的目光,偏頭盯著周華,深深喘氣,忽然間我恢複了理智,覺得一切可笑至極,無所謂,我點頭說:“是啊!他結婚前一晚還和我玩了個通宵。我們一夜七八次,爽到眼冒金星。”


  周華眉毛一揚,哈哈大笑,用力拍著阿展的肩膀說:“小兄弟!你豔福不淺,千裏之外還能巧遇老**,緣分呐!來!為了昨‘日’重現,來‘日’方長,你們應該一起連整三下交杯酒。”


  阿展凝視著我,皺皺眉,但很快又微笑,臉上露出酒窩。他離我很近又很遠。2年零8個月沒見麵,他的眼角紋路深刻,目光更加穩成。


  我低頭在茶幾上排出六個水晶杯,拎起酒瓶把40度的MARTELLXO酒液注滿酒杯,說:“要喝就喝純酒。一年時間算一杯……每人三杯。”


  阿展按住我的手。


  我甩開他,抬起酒杯,一口氣把酒喝幹亮杯見底。辛辣的酒液嗆到我,水霧彌漫上眼角。阿展沒有再言語,靠近我,伸手摟著我軟弱欲墜的腰,也抬起杯子慢慢飲完酒。他手掌還是和從前一樣溫熱有力。


  我強忍翻湧的酒勁,再次抬起一杯酒,在眾人的哄笑嬉鬧聲中,在夜場佳麗環繞、豪客流氓雲集、金碧輝煌的房間裏,我親了親阿展的臉,和他相擁著把酒一飲而盡。


  燈光璀璨,酒氣翻騰。一時間,我天旋地轉暈眩。


  人的頭腦很奇怪,在某一刻,一支煙、一杯酒的短促時間,竟然能回憶起許多曾經過往的事。亂紛紛的場景轟然湧出來,拍碎了我的意識,淹沒一切。我恍惚回到從前。地下博彩都是事後結賬。每逢星期二、四、六晚上八點半的開碼時間過後,小七就去找投注人,按照電話下單投注的輸贏情況收或給付現金。類似小七這樣的收注人有很多,他們遊走在城市夜幕下,信譽優良,計算數字精準,像公司會計。那天是一個意外,投注人是小七的老熟客,他是外貿公司的高管,但他老婆還是嫌棄他掙錢少,跟一個滿身臭汗的香港貨車司機偷情跑了。投注人想一夜暴富,借錢下了重注,卻賭輸了。他找了柄三棱插刀把老婆叫回家打算捅她幾刀,這場景正巧被小七撞見。小七拚命抱住投注人讓女人跑了。投注人有些癲狂,用刀狠狠捅了小七……


  在派出所錄口供,我很難過,恍恍惚惚,但並不仇視痛哭流涕麵如死灰的投注人。小七應該也不會恨他,正如小七喝酒時和我說過的一句話:“社會好似一杯‘血腥瑪麗’雞尾酒,人人沉浮在五彩斑斕的酒液,但身處層次卻不同。有的人是酸檸檬汁、柳橙汁,或甘甜的番茄汁,但更多的人都是被浸泡在辛辣的苦艾酒和伏特加酒裏,皮焦肉爛。”


  小七還說,他無所謂生死,無論富貴和貧窮,沒人來到這個世界後,有誰能活著離開。


  寒冷由心至全身,我看到鐐銬加身的投注人跪倒在地,麵孔扭曲,發狂哭喊著:“我沒錢,買不了一包泡麵啊!生不如鬼……”


  小七來曆不明,好像沒有親人,他死後第二天很快被拉去火化處理。韓雪陪我去火葬場送他。望著小七的屍體被推進火爐,我的前額突地劇疼,刀鋸針刺般痛。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火焰裏尖叫嘶喊掙紮,靈覺仍存,卻被挫骨煉髓。


  在洗手間,我用冷水洗臉,抬頭望見鏡中人臉色蒼白,失去血氣的前額赫然有一點通紅,隱約像個血指印……透過鏡子,我看到自己的眼珠白上暴了一根駭人的血絲。我恐懼顫抖,正要伸手去揉,突然,我看到一個透明的人站在我身後,空空蕩蕩恍惚飄著,他沒有黑影子……小七走了,他在同我告別。


  過了很久,小七似乎還陪伴在我身邊。店鋪打烊後,他像往常一樣來接我下班,幫我拉卷簾門。我按動電視遙控器看意甲,德甲,西甲,英超……任何足球賽,他似乎也坐在我身旁心不在焉地觀看,跟我講解……直到一天早晨,我睡醒,伸手摸到身旁空空的枕頭,我感到強烈的孤獨,很想我小妹了,我決定打電話回家給我爸。還有幾天就過老年了,我不知道該不該回家。


  拿起手機的一刻,電話突然響了。遙遠的電話那頭,一個陌生的男人用淡淡的口氣說他是警察,然後他告知我:“你父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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