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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絡新婦之理

  喀、喀,蜘蛛出來了。


  滑行似的登上慘劇的舞台。


  “你……你是……”


  一個小個子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笑了。


  銀色的,如絲般的白發梳了個髻,皮膚仿佛塗上了顏料般,機理細致。


  嬌小的、嬌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個孩子般,臉上堆滿笑容,俯視著真佐子倒臥在地上的屍體,說道:

  “太爽快了。”


  接著她睜大雙眼,看到張著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變得像團破布般的女兒,更加愉悅地笑出聲來。


  “這個蠢貨,不過是個下人的女兒,竟然妄想當上織作家的當家,太狡詐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著她看到陷入茫然,顫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嗎?勇治啊,你還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來看我這個老太婆了嗎?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衛門的血脈全都死光啦。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


  “阿婆……你……是說外祖母嗎?”


  “你的阿婆長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孫哪,你是織作家血統最正當的繼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還是換了代,你都是繼承了代代傳承下來的織作家血統的人哪。”


  “織、織作……”


  “我為了將來設想,才把織作家的女兒送到外頭去了。混進別的血統是無妨,但是妄想篡奪織作家血統還理直氣壯,真是太囂張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來的久代改名為長子,送進名門北條家當養女,那就是你阿婆啊。”


  “我、我是織作家的……”


  “沒錯啊,隻要你回來,一切就皆大歡喜了,這下子織作家的血脈也可以維持下去了。如果當初你肯入贅過來,我就不必做這些事啦。那個混賬東西,那個叫貞子的,是嘉右衛門跟相模的女工生下來的女兒。伊兵衛那個蠢材,是流有嘉右衛門老家血統的男人。嘉右衛門這樣還不滿足,他可能是想讓伊兵衛的孩子繼承家業吧,真是太執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衛讓越後的女工生下來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兒真佐子嫁給自己的兒子雄之介,多麽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這就是妖怪的真麵目。


  “……篡奪……血統……”


  “豈能讓他如願?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來的孩子,對男人來說終究是別人的孩子。對男人來說,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肉分出去啊。隻有自己生下來的孩子才是親人。女人就是這樣傳遞家業,世代繼承,保護著家啊,永永遠遠啊。”


  所有人的都凍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茜猛烈地顫抖,搖搖晃晃地爬過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像個壞掉的留聲機似的不斷重複,抓住五百子的輪椅。


  “放肆的東西!誰準你胡亂叫我曾奶奶了?不過是個女傭,不許你隨便亂叫!”


  “女……女傭?”


  五百子用手仗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著屍體,高聲大笑,愉快地大叫:“喏,這下子就成啦,織作的血統保住啦!”


  堅若磐石,永恒不絕……


  中禪寺開口道:“你……你是……”


  11

  我得知這起事件的全貌時,已經是櫻花繽紛盛開的時節,所以應該是四月以後的事了。


  我從木場大爺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間屋那裏打聽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卻依然覺得曖昧不明,盡管如此,卻不知為何深受吸引,那時,我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這起事件慘絕人寰,而且犧牲者眾多,令我有所顧忌,不好出於好奇心到處打探,可是我就是克製不了自己。


  結果我見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問話,總算覺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輪廓,可是還是無法完全信服,結果我爬上了暈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牆裏,也滿布櫻花色彩。


  那時我忍不住詫異,原來裏麵種的是櫻樹嗎?

  京極堂一如往例,正關店休息。我用指尖撥撥寫著“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麽叫人或敲門,連隻貓都沒有出來。


  沒辦法,我擅自進了屋子。


  從廊簷朝裏麵一看,鳥口正坐在客廳裏。


  鳥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臉就先“唔嘿”了一聲,然後說:“關口老師,這次沒有您的戲份喲。”


  “什麽戲份?我隻是順其自然地過我的日常生活罷了。又不是演員在後台摸魚打混,哪有什麽戲份不戲份的。”我說道。


  於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樣頂著一臉不悅的表情,像平常一樣說出惹人厭的話來:“你的人生不就是為了摸魚打混而存在的嗎?你應該出生在賣魚人家才對哪。擅闖民宅,連聲招呼也沒有,像什麽話?”


  “我在玄關口叫過了。”


  “你那種倒嗓的噓聲,根本穿不進來。話說回來,關口,你是來做什麽的?魚的話,我家不缺。”


  “有什麽關係嘛,沒事就不能來嗎?像榎木津,根本隻是來這邊的客廳睡覺吧。他不總是過來睡覺,醒來就會去嘛?”


  我這麽說,結果京極堂竟說“他好歹算是我朋友啊”。他無論怎樣都不想當我成朋友就是了。盡管主人沒辦法,但我擅自鋪上坐墊,在主人的正對麵坐了下來。


  “隨便你把我當朋友還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來……諾,關於轟動社會的織作家潰眼絞殺事件的始末,我是來聽聽你的解說的。”


  京極堂露出的樣子。鳥口說:“其實我也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無巧不成書,真是湊巧呢。”


  “你還是老樣子,說的話莫名其妙。話說回來,京極堂,聽說你還受了傷不是嗎?還好嗎?”


  京極堂說:“我哪有受什麽傷?”


  “不管哪個,怎麽樣?聽說這件的事件,是織作家高齡就是多近百歲的妖女索策劃的是嗎?”


  報上雖然沒有刊登,但我是這麽聽說的。


  “什麽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經過世了。”


  “死了?為什麽?”


  “老衰,心髒衰竭。就像你說的,她年事極高,就快迎接白壽[注:白為百減一,指九十九歲。]了。聽說是一個星期前的事,對吧,鳥口?”


  “是呀,壽終正寢。師傅,那麽老婆婆的心願算是實現了嘛?”


  “算吧。她自以為願望實現了,就這麽往生了。所謂的願望,就是這麽回事吧。”


  幸福和滿足的確是非常個人的,當然無法計測,所以就算旁人看起來覺得多麽的匱乏不足,本人心滿意足的話,就是心滿意足吧。


  “可是次女還……”


  “話題人物織作茜。”鳥口說。


  “話題人物?他變成話題人物了嗎?唔,次女還活著的話,就等於沒能將伊兵衛的血統斬草除根吧。總覺得她很可憐,而且遭受池魚之殃而死的人,感覺也會死不瞑目。”


  “你真是個笨蛋,人都被殺掉了,哪有什麽瞑目不瞑目的?你說誰早到池魚之殃?這不是一位,而是殺人,沒有什麽池魚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學校的女學生……”


  “你說渡邊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鳥口說。


  “還有學校的兩個老師……”


  本田幸三和山本純子……


  “呃,還有三個娼婦……”


  川野弓榮、前島八千代及高橋誌摩子……


  “都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沒那回事。”京極堂站起來,觀賞麵對庭院打開的紙門,“如果你一定要說是池魚之殃的話,是啊,符合的大概隻有最早死於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說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犧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內的話,多達十五個人過世了。


  朋友也眼睜睜的目睹四個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發言似乎思慮欠周,默默的反省。朋友不喜歡這樣的事。


  鳥口說:“可是師傅,就算隻救到茜小姐一個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麽來著?……人要活著,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賴活,對吧?”


  “好事?她一個月前才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喪中會有什麽好事嗎?”


  “有啊,老師。”鳥口笑嗬嗬的說,“茜小姐決定跟那個柴田財閥的首腦結婚,年輕寡婦嫁入豪門嘍。”


  “真是英明的決斷。完全不把醜聞放在眼裏,不愧是柴田財閥,真是海量。”


  “哎呀,裏頭也有政治上的考慮吧,很像是老謀深算的企業家會想出來的點子啊。織作家由於殺人事件,幾乎滅門,再加上相關學校法人醜聞纏身,不得不閉校。哪裏好像有好多財經界要人的女兒就讀呢。不但會招來反感、失去信用,權威也一落千丈,連生意都受影響。柴田家就算想切割,與織作的關係也太過於複雜,事到如今說這與柴田加無關,也不會有人相信。倒不如幹脆將織作家唯一幸存的不幸女兒當做柴田集團龍頭的配偶,讓世人見識柴田的果斷,或許還有將醜聞轉化為美談。”


  “可是那個柴田耀弘的樣子,不是過世的五百子刀自得曾外孫嗎?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織作家的血統嗎?”


  “你也真是哎湊熱鬧哪。”京極堂說。


  鳥口接口說:“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調查過了。柴田勇治這個人原姓北條。北條家現在已經沒落了,但原來好像是來曆正統的名門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長子,她是養女沒有錯。因為柴田家要物色養子的時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並大力推薦的。因為將來是要繼承柴田耀弘的位置,養子的人選似乎引發了一場的糾紛,但五百子是對耀弘有恩的嘉右衛門的夫人,結果就這樣硬是通過了。”


  “原來如此啊。”


  我對於生孩子這件事生理上感到恐懼。我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可是自己的遺傳基因獨立自主的產生出另一個人格,這種神秘不可思議的現象讓我沒來由地


  朦朧的感到恐怖。所以我實在無法理解執著於留下子孫的心情。五百子為了不讓自己家係血脈斷絕,把自己的孩子托給了別人家。


  然後為孩子後裔準備了一個萬人欽羨、高高在上的位置,讓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極堂,如果茜小姐嫁過去的話,織作家就斷絕了。那樣一來,別說伊兵衛的血統沒有斷絕,連織作家的家名都會消失不見,不是嗎?”


  京極說:“是啊,會消失啊。”


  我無法釋懷。家這種東西,因為姓氏才是個家。許許多多的家族費盡千方百計,就是為了不讓家名斷絕。我是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織作家的事件的。我這麽說,陰險的朋友便揚起一邊眉毛說:“是啊,家這種東西跟妖怪一樣的,沒有姓名,就等於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樣?說清楚點啦。”


  “你很囉嗦欸。”京極堂說道,盤起胳膊,“這樣就好了,我已經揭開那個家的詛咒了。既然已經解開了,家也會消失不見。”


  “我不太懂哪。蜘蛛——織作五百子所構思的精巧計謀精密萬分,一旦開始運作,就連你和榎木津也無力阻止,每個人都陷入錯覺,自以為憑著自主意誌行動,事實上卻是受到操縱,無論任何人怎麽行動,計劃都不會改變,可以完美無缺地進行,不是嗎?可是結果呢?就算計劃完成,也根本沒有怎麽樣嘛。家名斷絕,仇人的後代活下來,最後連自己都死了。這樣的話,到底是為什麽要犧牲十五個人,如此驚動社會?我所說的無法瞑目,指的是這件事。”


  “你真的很囉嗦欸。”京極堂再次站了起來。接著說:“那個老婦人到底還是得了老年癡呆症,所以根本策劃不了那種計劃。”


  我正要詢問他話中的真意,他卻伸手製止:“我接下來得去織作家一趟,如果你沒事的話就回去吧。啊,鳥口,謝謝你的通知。”


  “喂,你要去做什麽?”


  “去工作。聽說那棟屋子要拆掉,書畫古董今川已經處理了,但書房裏有著堆積如山的書籍。我接到委托,去處理那些書。”


  “是表麵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嗎?工作哪有分什麽表麵裏麵的?我可是開書店的。那裏似乎有許多珍奇的書籍,對愛好者來說,書就等於古董哪。得去籌措資金才行。”


  “那麽值錢嗎?”


  “所以是亮才會去書房吧。”


  “咦?”


  鳥口說“那麽到時候那邊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準備。這段時間,我停止思考,隻是坐著發呆,但主人說“喏,我要出門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帶我一起去。”


  “我為什麽非帶你這種駑鈍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個品位低俗的家夥不同,才不想帶個奴隸在身邊。”


  “有什麽關係嘛,我又不會礙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網公館。


  “那裏很遠,作業很花時間。視情況可能得過夜,還得花交通費。”


  “沒關係啦。”我說。小說家是不受時間拘束的職業,而且我根本沒在工作,隻要打通電話給妻子就好了。


  到車站的途中,我們沒有交談。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愜意。


  已經不冷了。


  京極堂穿著暗褐色的和服便裝,手裏拿著近黑色的外套,行李隻有一個包袱。


  京極在停車場停步,開口道:“關口。”


  “什麽?”


  “你這個人老是癡癡呆呆的,應該可以了解吧。你想象這樣的情況:日複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訴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斷地重複同一件事。”


  “我有沒有癡呆姑且不論,不過我大概可以想象。”


  “那件事是關於你的過去,內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後呢?”


  “告訴你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似的,不斷地重複這件事。你會怎麽做?”


  “說我之前聽過了。”


  “說的人主張他沒有說過。”


  “我會說可是我聽過了,因為我真的聽過了。”


  “可是他還是說他沒說過。”


  “那我會反過來說給他聽,因為我聽過,所以我才知掉內容。我要讓他知道這一點。”


  “就這麽不斷反複,而你是癡呆的。”


  “你想說什麽?”


  “然後有一天,說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問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問我?那我會告訴他,說之前他講過了。”


  “說的人主張他沒說,這是他第一次聽說。”


  “咦?”


  “就這麽重複。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癡呆的狀態。然後,會怎麽樣?”


  “我……會以為那是我的記憶……然後告訴他這件事?”


  “沒錯。不斷地反複播放、重複輸入的動作之後,記憶會愈來愈鮮明。然後再把輸入源隱藏起來,內容就會變成那個人的記憶——就這麽簡單……”


  “五……百子刀自?”


  此時電車來了。


  我們坐上車子。


  車窗外已經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線的關係吧,應該相同的景色看起來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平凡無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顯得新奇無比。


  “久遠寺……”京極堂突然說道,正對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嚇得倒抽一口氣,“把榎木津介紹給久遠寺涼子小姐的人……”


  “你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麽啊?”


  “好像是大河內。”


  “大河內?那個大河內嗎?”


  “是啊,就是那個大河內。”


  大河內是我們舊製高中時代的同窗。他總是隨身攜帶哲學書,是個怪人,不喜歡社交,學生時代患有憂鬱症的我對他頗為欣賞。


  就像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


  久遠寺涼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個夏天——發生的事件的關係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訪榎木津的事務所——那就是事件的開端。


  如果京極堂說的是事實,那麽等於是我認識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機。


  “大河內本來擔任進駐軍的通譯員,他也認識榎木津。在我們那個年級,沒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個笨蛋嘛。”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當偵探啊。”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開了一家以進駐軍為對象的爵士樂俱樂部嗎,榎木津在那裏彈過吉他,好像與駐留美軍有一些交流。”


  “我知道啊。榎兄強迫我彈低音吉他,托他的福,我都會彈了。”


  京極堂說“可是你彈的很爛啊”,笑了。


  電車“喀當”晃了一下。


  “涼子小姐在藥學學校就讀過一陣子,聽說大河內是那時認識她的,那裏的講師是他的好友。緣分真是奇妙哪。”


  “真的很奇妙。”


  “織作茜小姐是涼子小姐的同窗。”


  “咦……”


  電車駛上高架橋,車體發出陣陣吱嘎聲,朋友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


  “這樣啊。”


  “把榎木津介紹給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內。雖然不曉得是為了什麽事,但美江女士及涼子女士在前年見過一次麵,聽說也是大河內介紹的。他好像成了一個女權擴張論者,他讀了葵小姐寫的論文,想要聯絡婦女與社會關係思考會……不過刊登論文的會訊,市麵上並沒有那麽多。”


  “你想說什麽?”


  “所以說,緣分真的很奇妙哪。”


  車子進入隧道,車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車子隆隆作響,穿過黑暗,我熟悉的臉一瞬間轉變成一整片櫻花。


  “不過,確實就像你說的。藥劑師這個職業,似乎特別受到職業婦女青睞呢。你涉入的兩起事件的關係人彼此是同學,也是有這種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狹小的。”


  “是啊。可是和涼子小姐一樣,茜小姐也沒有畢業。在接近戰敗的一段時期,她似乎以近乎離家出走的形式去了東京,半工半讀。她會不會是在反抗些什麽呢?”


  “就我聽到的來看,茜小姐並不像那種人欸。”


  “她是個非常謙虛的人,而且極為聰穎,一點都不輸妹妹,對社會也有明確的主義和主張。”


  “看你把她捧的。”


  “還好啦。”


  “京極堂,你本來就很讚同婦女參與社會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並沒有去做藥劑師。她的社會參與,結果僅止於去年夏天到秋天,擔任丈夫的秘書而已。”


  “那個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麽的?”


  “他搞垮的是服飾公司,不過是在春天倒閉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遷之後的一家小工廠,位在小金井町。”


  “小金井?”


  “在木場大爺租屋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論,但堂堂織作家的次女在那種工廠工作,似乎引來議論紛紛。不過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為意。恰好那時,增岡先生為了耀弘先生的繼承問題,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廠看過幾次,說茜小姐在那裏倒茶掃地,十分認真。雖然做的也不算是秘書的工作。”


  “原來她是那樣的人啊。”


  “沒錯,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親身照料的,茜小姐是個很勤勞的女子。”


  一走出車站,就聞到海潮的氣味,海邊離這裏很近。


  天空是一片櫻花時節的厚重陰天。


  穿過城鎮,往漁夫小屋並列的海邊前進。投網和浮標褪色成獨特的色澤。融進了蕭條的景色裏。魚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氣味掠過鼻腔。不過由於現在不是炎熱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嗆鼻的地步。


  漁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這附近。他好像決定要搬去和兒子同住,或許已經不住這裏了。聽說他的孫女美由紀決定轉學到東京的學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說情,柴田先生幫忙安排的。聽說又要搬進宿舍了,可是美由紀是個獨擋一麵的女孩,一定不要緊的。”


  “這麽說來,那座神像怎麽了?”“聽說茜小姐用兩萬元向今川買下了,說要把兩尊放在一起安置。”


  “待古庵也真是多災多難哪。”


  他在箱根山被當成嫌犯拘留,而這次……


  “聽說他在你表演最擅長的口若懸河長篇大論時,在大廳外的走廊被打暈了。他跟我抱怨說你驅逐妖怪的講解連一半都沒聽到呢。想聽那種東西,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可是誰叫他要像衛兵似的站在門口看守呢?他也真是個怪人。”


  “織作家的書畫古董讓他大賺了一筆錢,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從後腦勺打了一記。葵吐露真相相當久之前,他就被襲擊了。”


  “這怎麽了嗎?”


  “耕作先生認定葵小結就是在背後操縱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凶,所以他才會行凶……”


  “所以呢?”


  “為什麽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她在平野背後教唆呢?”


  “嗯?”


  把待古庵打暈……


  代表他那時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人了嗎?

  耕作是從五百子刀那裏聽說的嗎?


  把自己的親生女兒……


  來到海邊。


  波濤聲聽來好舒服。


  “真是個好地方。”


  “這裏的魚很鮮美呦。”


  “一點都不適合慘劇呢。”


  “才沒有適合慘劇的地點呢。”


  “是啊。”


  “茂浦是再過去的那裏……”京極堂伸手指去,“……說到不幸,伊佐間也是橫禍不斷,他說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場大爺想去上吊小屋的時候,如果負責帶路的耕作先生沒有被警察禁足,那麽那個遊手好閑的家夥也不會受傷了……運氣真差。”


  “不,這件事仔細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爺害的吧。不過就像你說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帶路,伊佐間應該就沒事了。可是耕作先生也是一般老百姓,結果還不是一樣?耕作先生不是告訴大爺怎麽走了麽?”


  “好像是吧,伊佐間說是茜小姐靈機一動。”


  “那麽還是大爺害的。”我主張說。


  京極堂回過頭來,苦笑說:“你今天怎麽一直追究大爺的責任呢?”


  “可是這樣聽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感想啊。既然已經聽到該怎麽去了,幹嘛還要伊佐間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機智都給糟蹋了。是大爺不好。”


  “是啊。這麽說來……那時,關於喜市的事,茜小姐對警方說了謊。既然瞞著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還讓耕作先生說明該怎麽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還留在小屋的話,她的謊言豈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陣海風吹來,拂過臉頰。


  “……你不這麽想嗎?”


  “不會啊,她會不會其實心底期望著謊言曝光?她不是那種能夠說謊說到底的人。”


  “是啊。可是,平野和喜市也等於是在那棟小屋錯身而過吧?本來他們兩個也是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湊巧了。”京極堂說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現。


  我們走進旁邊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過稀疏的樹林,坡道上……


  是繽紛綻放的……


  “是櫻花哪……”


  滿山的櫻花,叫人驚歎。


  仿佛罩上了一層霧——頂端暈入天空,底邊融進大地,境界滲入大海中,一整片的櫻花。


  “哇……”我忍不住歎息,眼花繚亂。


  在櫻花當中,隻有櫻花的無止境櫻色漸層中,聳立著一棟格外漆黑的洋館。


  ——蜘蛛網公館。


  乘風吹來的幾片花瓣停在我的肩頭。


  我們走過小徑,朝櫻花園邁進。小徑十分荒涼,被沒有花朵綻放的枯樹包夾。


  黑色的圍牆,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屋頂。


  京極堂在門扉前穿上外套。


  建築物在堂皇其實以及櫻花樹繁茂的美景讓我好一陣子看得入神,真是壓軸。


  門開了。


  一名女子穿著櫻色的和服站在那裏。


  “中禪寺先生,歡迎光臨。”


  女子恭敬地行禮。


  一雙杏眼眯成半月形,櫻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頭發盤在頭上,形狀姣好的美人尖象征了她的聰慧。


  在衣服與周圍的櫻花襯托下,織作茜化成了櫻色。


  她不是婦人,也不是女孩,就是個女子。


  “看到你這麽健朗,令人安心。已經平靜下來了嗎?現在……隻有你一個人?”


  “嗯,房子太大,連清掃就是件大工程。下個月我就要搬走了,雖然覺得很舍不得……這位是?”


  茜的視線轉向我。


  納悶偏頭的動作顯得很清純,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新寡。


  我沒見過她過世的姐妹,不能說什麽,可是如果她們的美貌真的勝過這名女子,那一定是絕世的美女吧。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麗人。


  “他叫關口,是我的熟人,請不用管他。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叫他回去。”


  說的真過分。盡管中禪寺無力地這麽說,茜還是深深地向我低頭致意:“敝姓織作。”


  “我、我姓關口。”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這種時候舌頭就是不靈動。這種俗氣愚鈍的態度,顯然使得我的人性也變得可疑萬分。


  屋子的內部具備了雅致的洋館該有的一切設備,和我從伊佐間屋的轉述中幻想的有機複雜,魔窟般的房子形象有若幹差距。不過,這古老的建築的確是明治的樣式,似乎一碰就會斷裂的裝飾等等,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纖細,不如說更接近脆弱。


  我們穿過慘劇發生的大廳,進入螺旋階梯底下的走廊。


  這時,京極堂望向大廳中央的貓腳桌,不知為何露出悲傷的表情。


  這裏死了三個人。


  我們來到死巷般的走廊盡頭。


  右側是一道漆黑的門。京極堂無聲無息地越過茜,說“這裏是書齋呢”,握住把手。


  這道門裏麵,是亮這個人被殺了。


  京極堂轉動了幾次門把,納悶地說:“真奇怪,門鎖上了呢。”


  茜不安地蹙起眉頭。“咦?不可能呀。剛才打掃的時候,並沒有上鎖……”


  “有鑰匙嗎?”


  京極堂左手頻頻轉動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應了聲“有”,抽出夾放在衣襟的鑰匙,放到他手上。京極堂說:“哦,謝謝。這是全館共通的鑰匙呢。”然後插進鎖孔。“咦?真奇怪,好像卡住了。”弄了老半天。


  “關口,你來開開看,或許門鎖壞掉了。”他說,把鑰匙遞給我。


  我沒辦法,接過鑰匙。京極堂很靈巧,卻沒什麽力氣。


  我把朋友推到旁邊轉動門把兩三次,門的確鎖上了。


  “啊,真的打不開呢,是生鏽了嗎?”


  我慎重地把鑰匙插進鎖孔,慢慢地轉動,於是鎖“喀”一聲打開了。


  “嗯,不要緊,打開了。”


  “太好了,剛才可能是卡住了吧。”京極堂說道,匆匆進了室內。我把鑰匙交給茜,接著進去。


  裏麵相當寬闊。格局雖然有些凹凸,但看起來是一間極便利的書房。大大的窗戶外麵是一整片櫻樹林,花瓣翩翩飛舞。窗戶中央整齊地釘上木板,玻璃連同窗框都被破壞了,可能無法修複吧。這片窗戶是耕作修繕的嗎?


  遠遠地可以看到漫長的走廊,伊佐間屋就是從那裏目擊到這裏發生的慘劇的。


  京極堂已經專注在書架上陳列的書籍當中了。他的眼珠忙碌地掃視書名與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當中,卻依然能夠與他人對話。


  “很棒的書架,種類齊全,而且分類清楚。不過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個人的藏書,是伊兵衛先生的嗜好嗎?”


  茜的額頭泛出一點憂鬱的神色,說道:“我想……應該是曾外祖父嘉右衛門所整理的……”


  “哦,這棟屋子落成時的當家是嘉右衛門先生呢。這些……如果全數處理,將是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哦,請別說隨我出價這種東西是不能便宜買進,高價賣出的。可以高價出售的書,就得高價買進才行。若是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價低的金額買進,利用庫存管理操作價格,提高售價,簡直豈有此理。破壞書本適切的價值,是對書的冒瀆。作為一個舊書商若是如此,簡直是邪魔外道。”


  這根本是自顧自的獨白了。不過,茜以帶著憂愁的溫柔眼神注視著說個不停的古書商,說道:“我了解你的堅持,請你高價買下。”


  接著她說:“看樣子似乎還會花上一些時間,我去沏茶過來。現在屋裏隻有我一個人,恕我暫時失陪,請兩位稍等。”她向我行了個禮,離開房間。


  我惶恐地送她到門口,順便蹲下身來調查門把,要是門自己鎖上就危險了。我慎重地轉動門把,但並沒有生鏽的樣子。


  我才剛窺看門鎖,背後就傳來京極堂的聲音:“你在幹嗎?像個小偷似的。”


  “呃,我擔心門一不小心又會鎖上。”


  “你也真是笨哪。啊,認識你之後,我已經說過幾次笨了?鑰匙把一生的笨字都給用光了,以後我要拿什麽字眼來批評你才好?”


  他的口氣和剛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頭一看,他看也不看這裏,繼續鑒定著書本。


  “你不是還說我是猴子、是呆子嗎?”


  “那是榎木津說的。蠢材、廢物是木場修用的。”


  以不同人來累計嘲笑人的詞匯,到底有什麽意思?我站了起來。


  “我哪裏笨了?”


  “門哪有可能會不小心就自己鎖上?”


  “可是明明就鎖上了。”


  “是我鎖的。”


  “什麽?”


  我來到鑒定人身邊。京極堂也沒有在賬冊上書寫金額,隻是偶爾那起書來,察看書的狀態,或確定版權頁。動作極快。


  “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隻是在想,鞭子、眼鏡和和服是怎麽交到碧手上的。關口,幫我確定一下那邊的書桌抽屜裏有沒有印鑒之類的東西。”


  “什麽嘛!你就不會轉個頭說一下嗎?你說什麽東西?”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書桌前,坐到看起來相當舒適的椅子上,打開抽屜。


  印鑒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總共有六個。


  “有了,六個。象牙和黃楊的,還有這是……瑪瑙嗎?不曉得值多少錢。你自己看。”


  “誰要買那種東西?隨便找一張紙印上去。”


  “沒有印泥啊。”


  “直接蓋就是了。”


  “直接蓋?”


  抽屜裏有便箋,我拿它來蓋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來。這個是最清楚的吧,勉強可以辨識,呃……織、作雄。”


  京極堂在我全部說完之前,來到我旁邊,說:“哦,是這個印章。過了一個月還是蓋得出來。”


  接著他很快又回到書架前。


  “到底是怎樣啊,京極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轉移話題,“……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雙眼睛,你會怎麽做?”


  “怎麽做?”


  榎木津的視網膜,似乎能夠重新構成他人的記憶。因為是映在視網膜上,所以隻限於視覺的記憶。其中的原理,我不管聽幾遍還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過,榎木津的眼光從來沒有落空過。


  “那沒得逃避吧?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識無關吧?”


  應該沒有辦法恣意地——意識性地操作榎木津會看到的情報,因為榎木津看到的,並不是人心。


  “所以說,隻要老實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後為那個情景——記憶加上不同的解釋,因為榎木津也隻能那麽解釋了。”


  “我不太懂欸。”


  “例如說,你被雪繪打了一巴掌。”


  “為什麽?夫妻吵架嗎?”


  “接著榎木津來了,他一看到你的臉,就罵說:‘你這隻死猴子,做了什麽壞事啊?花心嗎?還是賭博?’”


  “真討厭。”


  “不過你沒那麽風流,也沒有那種狗膽,其實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你也不想被人這樣胡亂揣測吧?所以榎木津一來,你就搶先這麽說:‘榎兄,小心點現在還是春天,這房間裏卻有一隻大蚊子!’”


  “蚊子?”


  “那個偵探一聽,一定會高興地說:‘我也想看大蚊子,讓我來打死它!’因為榎木津是個笨蛋嘛。然後他看到你,一定會這麽說:‘怎麽,猴子的頰袋上也停了隻大蚊子啊!”


  “哦。”


  “於是雪繪那猛烈的一巴掌,就會成為溫馨的打蚊子場麵了。不過前提是雪繪必須不在場,或者是事先已經跟你套好。”


  原來如此,為過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釋,來隱蔽,竄改已經發生的事實。可是仔細想想,我們認識過去的方式,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


  京極堂移動到書架前,一麵繼續鑒定,一麵胡言亂語:“以後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繪揍了以後,碰到榎木津的時候會,用這招就行了。”


  我姑且表明抗議的態度:“我怎麽可能會外遇?雖然不甘心,不過就像你說的,我一點都不風流,不會去玩女人,也沒那個膽子去賭博。根本沒機會辯解嘛。”


  京極堂顫動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設說,我一臉嚴肅地對我家千鶴子或敦子,或是木場修那些人說‘關口那家夥利用自己沒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褻女學生……’,那會怎麽樣?他們應該不會直接去對雪繪說,可是一定用懷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場,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你一頓。這麽一來,你的夫人遲早也會知道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頓了事還好,但是你在家裏的權威將會一落千丈,夫婦之間會產生無法彌補的裂痕哪。”


  “你一邊鑒定書本,一邊胡說八道些什麽啊?你這樣離間我們夫婦,到底是想幹嗎?”


  “嗬嗬嗬,這種情況,你是無法證明你的清白的。當然,這件事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可是你也沒有足夠的反證來否定這件事。你除了不斷地聲明你是清白的,別無他法。這種狀態一直拖下去的話,你一定會倍感壓力。這個時候,你的麵前真的出現了一名謠傳在賣春的女學生,你會……”


  “別說啦,真是低級,那簡直就像……”


  ——本田幸三。


  “喂,京極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歲的時候,從中央政府機關退職,就任聖伯納德學院的教師。他的妻子比他年輕十八歲,是他最初的學生。”


  “他跟自己的學生結婚?這……”


  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我凝視著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當時的關係者打聽過本田辭掉公職的理由。他與其說是辭職,更接近遭到免職。”


  “他……他做了什麽?盜用公款嗎?”


  “聽說是和女性鬧出醜聞,傳聞說他猥褻良家婦女,還是在花街毆打了娼妓之類的。”


  換句話說,本田這個人原本就有這樣的一麵嗎?


  書商繼續說道:“他現在的妻子——好像其實也是本田為了負起責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似乎還有更多……可是結婚後,本田收斂許多,將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著好丈夫、好老師的角色,認真地工作。不過,他們夫婦沒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礙。去年開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變調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資本家的千金,而且兩人相識的過程又是那樣,他在妻子麵前完全抬不起頭來吧,而且結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歲,很年輕。”


  ——二十八歲。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齡嘍?”


  “是啊,聽說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學。這一點先暫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實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經改邪歸正了吧,可是後來又自暴自棄起來了。”


  換言之……


  “你說本田被逼到絕境,就是這麽回事嗎?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聽到他對學生出手,就會相信。夫妻關係降到冰點的時候……他得到學生賣春的消息……”


  我的話還沒說完,書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說:“你也真是不解風情,粗俗極了,這種事何必說得那麽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雖然隻是依稀——不過我總算開始感覺到這次的事件有多麽駭人。


  “……那……”


  “我是說……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歸咎於巧合,就等於承認自己無知——這種單純的決定論,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嗎?

  京極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說道:“人們對於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個把本國的八歧大蛇神話和製鐵連結在一起的,其實不是本國人,而是外國人。可是眾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這一點,表現出一副自己才是發現者的態度。所謂原創性、頂多就是這種程度罷了。過度大力聲張個體……好壞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極堂,你以前和我談過不確定性。”


  “是啊。”


  “那麽……”


  “非決定性和自由並非同義。而且,就算撇開決定論,自由意誌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沒有拉普拉斯[注:拉普拉斯(Pierre-SimonLaplace,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國天文學家,數學家,天體力學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決定論。]的惡魔,光靠一隻蜘蛛,也蕩到了這裏啊……”


  ——這種事……真有這種事嗎?


  京極堂背對著我說:“這個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啊,關口……”


  接著他忽地回過頭來,一直與他的背影對話的我吃了一驚,同樣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視的方向。


  門開著,茜拿著放了紅茶組的銀盤站在那裏。


  我的胸中充滿了不安,不慌不忙地詳裝平靜。盡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顯現出極不安定的態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極堂看到茜的臉,難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從命。而且也已經完成一半了……咦,你練這個人的份都準備了嗎?實在是太惶恐了。難得你費心準備,但似乎這個人味覺遲鈍,要是捏住鼻子,連醬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來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損得那麽難聽。


  茜覺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盤放在桌上,左右顧盼,她好像子找椅子。


  “京極堂,你很過分欸。我和這位小姐是初次見麵,人家會當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幾次的抗議,書商說“可是這是事實啊”,拍了兩三下手,拂去灰塵後,把旁邊的椅子搬到桌子旁邊坐下。


  我不甘心就這麽吃虧,大放厥詞地說:“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擅長分辨紅茶種類的。”於是壞心的朋友說道:“那麽你就猜猜看啊,關口。”茜請我用熱騰騰的琥珀色紅茶。


  芳香出眾。


  可是,外頭飄進來的櫻花香氣太過濃鬱,結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麽紅茶。


  “喏,看吧,”書商說,“你的味覺和嗅覺不文明。味覺等感官是獲得性遺傳,所以這是你滿足於粗食的證據。對了,說道嗅覺,我想到一件事……”


  京極堂說道,把臉轉向茜。“……你所師事的大河內教授,聽說他的專業方向也是嗅覺對吧?”


  茜露出懷念的眼神。


  “雖然時間很短,但教授對你印象深刻。來時說,我上個星期和教授碰麵了,他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呢。”


  京極堂說的教授,是在車子裏提到的老友大河內的叔叔吧。


  茜搖搖頭說:“沒那回事,我連一年的課都沒有上滿。”


  “不,你不必謙遜。大河內教授當時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對人體的影響,說他曾經拜托你幫忙他做實驗,不是嗎?你是在那時認識我舊製高中的同窗——大河內康治的吧?”


  “這麽說來,也有這麽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顯得更懷念了。


  “那麽你也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極堂笑容可掬地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麽聰明,事情就好辦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家夥,到現在似乎都還無法理解,教人傷腦筋呢。平野在獄中非常聽話,也老實地招供了,可是一談到殺人的部分,他說出來的話完全沒有人能夠理解。這麽說雖然有些奇怪,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說到這裏,京極堂望向茜柔弱的臉,嚴肅地致歉:“啊,失禮了。他對你而言,是殺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極其哀切的表情說:“白粉的毒性是很強烈的……”


  就這樣,黑色和服的男子與櫻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談。


  我帶著一種難以釋懷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熱燙液體。


  不久後,話題從閑聊轉到織作葵這位果敢的女性運動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懷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這麽說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聰明,甚至給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我覺得我一生……都贏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極堂說。“今後……就輪到你了。”


  “你太抬舉我了。”茜垂下頭去。


  “其實,舍妹也以職業婦女自居,不過她隻是活潑好動,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她現在在出版社上班,卻是愈來愈粗野,前途堪慮呢。”


  “她在出版社任職嗎?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說是編輯,說穿了也隻是幫忙跑腿的小廝罷了。啊,這並非因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給了她不正當的評價,這完全是根據她的能力所做出來的正當批評。她在稀譚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實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對這方麵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譚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嗎?”


  “算是中堅出版社吧。”京極堂回答,然後問道:“對了,你平常會閱讀稀譚舍出版的《近代婦女》吧?”


  茜答道:“是的。”


  “這棟屋子……”京極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說,“還有那所學院的建築師,是一位叫做伯納德·法蘭克的法國人對吧?以建築師的名字作為校名的學校,還真是少見。”


  茜笑的更空靈。“你調查得真清楚,連我都不曉得呢。”


  “這裏會拆掉嗎?”


  “嗯。我在這裏住了二十八年,覺得極為不舍,但是這裏對我來說,已經是無用的長物了。而且,待在這裏,我會想起舍妹們和家母。”


  茜垂下視線,說“我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那個大廳”。


  她看起來真的很悲傷。


  “墓地要怎麽處理?”


  墓地就在園子裏。


  我望向窗外,但隻看得見一片櫻花,沒見到墳墓。


  “會改葬到別處。”茜說道,“我想和那兩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個靈廟祭祀。因為織作的家名很快就會斷絕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這樣啊,那麽請容我上個香吧。”京極堂說道,站了起來,來到麵對庭院的窗戶旁的一個小書架前,問道,“這裏從裏麵打不開嗎?”“不,隻是不太好開。”茜答道。


  “什麽!那、那裏是出入口嗎?”


  “沒錯。這棟建築物所有的房間,全都有兩道以上的門。它的構造就是這樣的。成串房間的盡頭處,全都朝外側開啟。杉浦是破窗而逃,並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沒有人想過他是如何侵入的,不過他前幾天供稱他是從這道密門進入書房的。他說是碧告訴他的。不過他殺害是亮先生後,想要逃走,門卻怎麽樣都打不開,外麵又傳來激烈的敲門聲,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極堂說道,靈巧地移動書架,用力往旁邊搬動。一陣聲響之後,門開了。


  外頭是一片櫻海,櫻花的花瓣有如細雪般紛紛飛舞。過去,再過去都是櫻花。


  櫻花的另一頭,看得見墓地。


  “啊……嘉右衛門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衛先生、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織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兒呢……”


  京極堂走向櫻海。被春風刮得有如暴風雪的櫻花瓣中,他的形姿顯得更加漆黑。


  沒錯,在櫻花的對比下,他現在完全——就是個黑衣男子。


  望著他的背影,與櫻花同色的女子走了過去。


  花瓣簌簌的、紛紛飛舞。


  仿佛從機關窺孔[注:原文為“覗きからくり”,是在特製的箱子裏放入一係列圖片,觀眾從箱上的凸透鏡裏一邊看圖片,一邊聽說書人解說圖片或故事。由中國傳入日本,流行於江戶時代。現今中國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稱“拉洋片”。]的洞孔裏看見了秘密的桃源鄉,我興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你……獻身照顧著安眠於此的織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換穿衣物等,也是你每個月一次,送到學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過世後,一直是由我……”


  “這樣啊。”黑衣男子說,“雖然遲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總覺得難以置信。我一個寡婦人家,實在是擔當不起這番厚愛,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從石長比賣變身為木花佐久夜毗賣了呢。”


  櫻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聲答道:“可以這麽說嗎?……”


  黑衣男子微微點頭。


  我幾乎要看丟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議士和渡邊先生都不是你的父親,你真正的父親是誰——你已經從五百子刀那兒聽說了吧?”


  “這個嘛,曾外祖母好像以為每天照顧她的我是個女傭,什麽也沒告訴我。”


  格外強勁的一陣風,從盛開的櫻花樹上刮下無數花瓣,鋪天蓋地地覆蓋了這一帶。


  “關於本田這個人,你……”


  “這個名字我實在不想聽見。”


  “原來如此,那麽我就不問了……”


  “那是過去的事了。”女子說。


  “過去的事。”男子問道,“誌摩子小姐這個人,似乎非常講義氣呢。聽說她直到最後,都堅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訴任何人。”


  “……她……是個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嗎?”


  “不相信。”


  眼前仿佛籠罩了一層櫻花色的霧。兩名男女的形姿被幾千、幾萬枚飛舞的櫻花給遮掩,好似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我感覺自己仿佛距離兩人幾百裏、幾千裏之遙,好像獨自一個人被拋棄在此岸,不安極了。


  “喜市他……人在哪裏?”


  “不清楚。不過,他應該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麵前了。他也是個……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襲來,我幾乎要嗆住了。


  那裏已經是連接此世的淨土了。


  茜色的夕陽,從雲霧的縫隙、樹木的縫隙間射入,花瓣繽紛閃耀,空間的白與另一頭墓碑的黑、佇立在前方的櫻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畫著不具實體的幻影的錯覺畫一般,彼此化為背景、化為紋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相信是永恒持續、卻在每一個刹那斷絕的時間隙縫裏,他們往來著。


  我閉上眼睛,背過身子。


  男子嘹亮的聲音響起:“你的房間有八道門。”


  “你——就是蜘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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