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捕獵史奈克
自從成為便衣刑警調到搜查三課以來,這還是會頭一次經曆這麽令人熱血沸騰的事。
電話彼端的石川縣警局刑警,自稱姓泊,他是從位於金澤市內的自宅打來的。他跟桶川一樣是巡查組長,似乎同樣是隻老鳥。黑澤還來不及聽對方粗厚的聲音,話筒就被桶川一把搶過去。
在桶川說明原委的期間,泊不發一言,連絲毫動靜都感覺不到,聽完後立刻接口。
「你想知道那起事件的相關者中有叫織口的人是嗎?」
「對,沒錯,織口邦男。」
隔了一會兒,泊才回答。「那個案子現在還在公審,我幾乎每次都去旁聽,也在那裏看過受害者的遺族。」
「是,所以呢?」
「織口邦男這個人,我也見過。」
黑澤把耳朵貼在桶川耳旁,大為緊張。
「他也是兩位遇害者的遺族。他是二十年前離婚的丈夫,也是丟下女兒離開伊能町的父親。姑且不論法律上是怎麽認定,但在情感上,他絕對有資格說是兩人的遺族。他幾乎每次都去法院旁聽。」
桶川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黑澤在他身邊對著話筒大吼:「喂?這個案子的犯人,現在被關在哪裏?」
「伊能町的木田診所,地址是在……」泊幹練地報上地址和電話號碼。「嫌犯由於吸膠中毒引起的幻覺與譫妄症狀極為嚴重,有一陣子甚至難以維持公審,因而特別接受住院治療,以前治療過大井善彥的主治醫院就在那裏服務。」
「那,兩人都在木田診所嗎?」
「是的,兩人都在。今天是公審開庭的日子,兩人都會從那裏出發。十點半開庭。」
這是私設法庭————黑澤的腦中,閃過這個字眼。織口刻意選在真正的公審開庭這天啟程趕往,還帶著槍。
「快派警力戒備木田診所。」聽到桶川怒吼的聲音,泊回答:「我立刻派人。」
電話掛斷了。桶川又抓起話筒,按下木田診所的號碼。黑澤再次把耳朵貼在他的耳旁。
一聲、兩聲、三聲……電話鈴聲一直響。這是放在哪裏的電話?掛號處?辦公室?護理站?在哪裏?
快來接電話。
「喀嚓」一聲,話筒一端傳來電話接起的聲音,一個女性的聲音回答:
「木田診所您好。」
這一瞬間,從東京到金澤,隔著織口跋涉的五百公裏距離,對方顫抖的聲音傳到了黑澤和桶川的耳中。
桶川報上自己的身份,然後,眼中浮現難得一見的猶豫,緩緩問道:
「那邊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嗎?」
對方回答得幾乎顛顛倒倒。「一個持槍的男人,正在大門玄關處……」
桶川的眼睛捕捉到黑澤的眼睛。他歪著嘴角,左右搖頭。
「完了,來不及了。」
黑澤看看時鍾,上午七點二十三分。
八
木田診所是棟白牆四層樓建築,小小的前庭鋪著綠茵,是一所小巧玲瓏的醫院。在遠離住宅區、位於俯瞰伊能町的平級山嶺山腰,悄然豎立著招牌。建築物四周環繞著雜樹林,頻頻傳來野鳥啼嗚。正麵入口的鐵柵欄,和旁邊掛著的招牌————「木田診所內科外科小兒科精神科,可掛號急診」————正映照著朝陽。
來這裏的一路上,織口不發一語,不管問什麽他也不肯開口。也不肯解釋他擬了什麽計劃。他一手毫不鬆懈地握著槍,連把子彈從腰包取出改放到外套口袋時也完全不說話。範子的懇求他也似乎沒聽到。
「織口先生,你應該不會射擊佐倉先生吧?你不會開槍吧?你威脅我們也沒用。拜托,我們回去吧。」
可是織口沒有回答。修治感到槍口忽而在腦後,忽而在背上。他繼續開車,領悟到自己所認識的織口、曾經跟他一起工作的織口,已經消失無蹤了。現在的織口,是修治不認識的織口留下的殘骸。
所以,現在這個織口說不定真的會朝自己開槍。為了達成目的,說不定做得出這種事。
車子爬上緩坡,穿過大門,來到木田診所的建築物前。那裏已經停著兩輛警車。一時之間,修治還以為警方已經先趕來埋伏了。
可是,前麵那輛警車上,夾在穿製服的巡警和便衣刑警中間,穿著慢跑裝的年輕人正要鑽上車。他銬著雙手,腰上綁著繩子。修治醒悟:那就是大井善彥,他正要被帶往法院。,同時,他也明白織口的目的是什麽了————他就是在等這一瞬間,毫無防備的瞬間,可以當場對大井和麻須美喊話的瞬間。
他就是要這樣試探他們,逼出他們的真心話。
同樣是在刑警的包夾下,井口麻須美正要鑽上後麵那輛警車。她的長發在頸後綁成一束,穿著看似連身裙的服裝。裸露出的膝頭,藏在警車車門的陰影中。
修治以輪胎摩擦聲中停下車子時,大井善彥首先把目光朝向這邊。他的頭發剃得很短,似乎難以定焦的雙眼對上了修治的眼睛。然後,驚愕大幅擴大。
織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從後座下車,打開駕駛座車門,拉著修治的手臂把他扯下車。由於力道太猛,修治單膝跪倒在地麵。織口張開雙腳站穩,架起霰彈槍,把槍口對準他。織口對著警官們呐喊出的醜陋叫聲,是修治以前從來不曾聽過的。
「不許動!」
警官們在瞬間停止動作,下一秒立刻呈扁形散開弓下身子,還拉著大井善彥的手臂,把他的頭部往地麵壓,井口麻須美的身影也從修治的視線中消失了。接著修治聽到織口的聲音。
「是大井善彥和井口麻須美吧?快從這裏逃走!我是來救你們的。快點逃走,快啊!」
車子猛然停車的瞬間,範子撞到前座的椅背。車門開啟,織口下了車。範子拚命四處摸索推開車門,跌落到車外。
車身的另一頭,是織口和修治。織口的霰彈槍槍口舉起,緊緊瞄準踉蹌撲向地麵的修治腦袋。前方警車的警官全都放低姿勢,某人的手臂伸出,抓起警車無線對講機的麥克風。
頭上響起悲嗚。範子抬頭一看,二樓窗口有一名護士探出臉,正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叫,雙手還抓著濕毛巾的尾端,拿著晾衣夾。她一直叫個不停,毛巾離了手,掉在距離範子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這彷佛像一個暗號,四處紛紛開窗,響起叫聲,人潮開始蠢動。
範子看不到車子另一頭的修治,隻見輪胎旁露出他的眼。那隻腳的膝蓋骨上,狠狠踩著織口的鞋子。由於踩得太用力了,修治的膝蓋看起來幾乎快被反折折斷了。
啊,怎麽會這樣。
範子用手肘和臀部蹭著後退,企圖離開車旁。她已經分不清前後左右,原先以為織口不可能朝她和修治開槍、織口不可能殺人的想法,彷佛從頭頂被什麽東西給抽走,一口氣統統消失了。————織口先生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打算殺人,他就是為了強調這點才把我們帶來這裏的。
「你們還愣著幹嘛,快過來!把繩子解開,要不然我就斃了這家夥!」
織口對著警官還有大井善彥喊道。善彥被警官壓著,嘴色啞然大張,仰望著織口和織口抵在修治頭上的槍口。
「別開槍,別開槍!」警官的怒吼響起。範子不知道他是在阻止同僚,還是對著織口喊叫。某處響起了電話鈴聲。傳來縈繞不去、迎頭痛擊般的尖叫聲。
「動作快點!」織口怒吼。警官壓著大井的頭。沒用的……範子哭著想。織口先生,沒用的,就算你這麽做也是白費工夫……
可是下一瞬間,範子看到原本茫然凝視著織口的大井臉上,閃過了理解的神色。能利用就利用的盤算和利己的判斷,已經支配了這個情勢。倒在地上爬行的範子,眼前隻看到大井甩開警官的手,掙紮著試圖起身的模樣。
織口先生就是想讓我們看到這個。範子在心中不停地反覆尖叫。明明沒喊出聲音,喉嚨卻幾乎快破掉。他就是為了顯現這個,才威脅我和佐倉先生,把我們帶來這裏。織口先生是對的,我們都錯了。我終於懂了,我懂了,所以拜托你住手吧。
「站住,喂!」
刑警的怒吼中,夾雜著大井的聲音。
「麻須美,過來,來呀,快點!」
刑警正想飛身撲向大井之際,織口用力把槍口往修治的頭一戳。修治的頭在這股力道下撞到車門。刑警凍結般地停下動作,把視線躍向診所入口處,那裏已經聚集了人群,鬥的彼端尖叫聲不斷。
奇妙的靜謐籠罩著範子,一切看起來都好像慢動作。大井善彥朝這邊跑來,朝著車子跑來。麻須美緊跟在後,她在途中被一個刑警的腳絆倒,兩手撐地站起來的同時還惡毒地謾罵。她也朝這邊奔來,來到範子身旁。麻須美手扶著車門,鑽進副駕駛座,大井的手則伸向後座車門。麻須美的背在一瞬間擋住範子的視線,然後又消失,範子看到在車子另一頭一夫當關的織口。
織口的槍,緩緩舉起。範子用幾近最大慢動作的鏡頭,看著那每一瞬間。範子看到,織口的槍口離開修治頭部,把槍手拿穩,對著正要衝上車的大井頭部,朝著此際正用手扶著車門的大井臉部瞄準。
織口先生是正確的,被告應處以死刑。
這時,有人喊道:
「伯伯!」
織口的動作停止了。
九
神穀的COROLLA抵達木田診所前麵時,起先看到的是織口的藍外套。他既沒看到警車,也沒看到織口手中的霰彈槍,隻有藍外套烙印在神穀腦中。果然是你,你就是織口邦男。
他把車子往大門旁一停,連滾帶爬地下了車,霎時甚至連竹夫也給忘了。前方發生的事————兩輛警車和堵在警車前麵的金屬藍小轎車、癱坐在地上的年輕女孩、凝固般靜止不動的警官、被織口持槍要脅的年輕人頭抵車門膝蓋跪地,還有從警車那邊現身的兩名男女,正朝織口這邊跑過來————這一切宛如海嘯,在一瞬間一起推展開來,過強的電流閃過,燒掉了神穀思考力的保險絲。
他還來不及弄清楚事態,就愣在原地?他正想張口呼喚織口的名字,卻聽見竹夫的聲音。
「伯伯!」
神穀轉頭。隻見竹夫推開COROLLA副駕駛座的車門,小腿下了地,一隻手抓著車門。他張開嘴,喊出了:「伯伯!」
再回頭一看,織口也正返身看向這邊。他的臉上,浮現遭人意外毆打般的驚愕表情。織口的槍原本要朝著車子,可是現在,他的手慢下來,槍口下垂,也離開了車子後門旁的年輕人。劃出緩慢的弧形,緩緩偏離。
刑警們沒錯過這個機會。兩人立刻衝過來,其中一人站起來從外套下拔出手槍。
「住手!把槍扔掉,槍扔掉!」
織口對這個聲音做出反應,幾乎是反射動作。他的手本想舉起槍,卻一個沒抓穩,槍口歪了,變成朝著奔過來的刑警。這時,周遭響起幾乎撼動神穀腹底的轟然巨響,他看到織口朝後麵跌出去。
「織口先生!」
車門旁的年輕人站起身衝出來。織口大幅度朝後麵倒去,槍從手中拋出。可是,本來站在車子後麵旁邊的男人,比刑警和那個年輕人還快了一秒,這個差點遭到槍擊,本來被織口瞄準頭部的年輕人,抓到了織口的槍。他邊在地麵滾倒邊確認槍枝無恙後,立刻弓著腰站穩腳步,對著其他衝來的刑警開槍。
前麵車子的擋風玻璃被轟得粉碎。好像隻有那裏下了冰雹。一名刑警仰身後倒,另一人當場被紛飛的玻璃屑濺了一身。
駕駛座車門旁的年輕人被倒下的刑警壓在下頭,呆立在場的神穀忍不住大叫,到底叫些什麽自己也不記得。但那聽起來彷佛是一種警報,抓著霰彈槍的年輕人當下朝神穀轉身。
我要被擊中了————霎時,他這麽想。他看到年輕人的手指正要扣扳機。那是像軟糖般被拉長的一瞬間,像世界被扭曲切得粉碎的一瞬間。他看到年輕人的臉上浮滑稽的驚訝表情,神穀當下企圖臥倒。
「不行,不行!」
傳來女人的尖叫,原來癱坐在車旁的年輕女孩,反彈似的跳起身衝出來。她用整個身體去撞持槍的年輕人。這時年輕人開槍了。神穀感覺好像在一瞬間挨了無數個耳光,當他退後時,視野一角閃過竹夫蒼白的小臉,他的腦袋後仰看到了天空。
範子撲向大井時,修治正從遭到槍擊的刑警下麵爬出來,左眼還一片模糊。全身上下都不覺得痛,唯一有的是焦躁,和彷佛連自己靈魂都燒焦的刺鼻火藥味。
大井用槍托撞開範子。她一倒在地上,他就重新握好槍,一把抓起從仰臥的織口夾克口袋裏灑落出來的子彈,站起身來。接著便朝修治他們車子的駕駛座衝來。當他鑽進駕駛座,抓到方向盤時,修治也緊接在後。修治被撞開、踉蹌之下勉強攀住行李廂時,車子已經急速啟動衝出,擦過警車旁邊,甩開警車追上來抓著的手,躍上馬路。
修治巴著行李廂,單手攀著車頂,死抓著不放。透過後車窗,可以看到開車的大井頭部,還有正望著他破口大罵的麻須美的臉。他使盡力全身力氣極力不讓自己被甩落。木田診所已經被遙遙拋在身後,越離越遠。警車的警笛聲傳來,然後又斷掉,也許是因為修治逐漸意識不清。
車子猛然跳動,把修治撞向車頂,這讓他恢複清醒。
眼皮底下的車內,麻須美正拿著槍,笨手笨腳地裝填著大井從織口口袋中搶來的子彈。上麵是藍色,下麵是隻有一發的紅色子彈。舉起槍身舉起槍膛後,她把槍遞給前座的大井。大井把它放在膝上。麻須美接著又彎下身,取出另一把槍。
是那枝槍。慶子把下麵槍身塞住的槍。之前一直隨手放在車內,結果被麻須美發現了。
修治感到腦袋在徒然空轉。她槍殺那對母女的情景,如旋風般在腦中浮現。
(好像很好玩,讓我也射射看。)
我得閃開————才剛這麽想,爬上車頂之際,緊貼著修治下方的後車窗就被轟然擊碎,是麻須美開的槍。碎裂的玻璃發出驚人的聲音噴濺到行李廂上。修治的牛仔也沾到碎片。
剛才那一發是第一發。那把槍的開關撥到「上」之後就再沒調整過。接下來的那發會從下麵的槍膛射出,朝著中央已經被堵塞的下方槍管。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大井的怒吼。
「不要浪費子彈!等警車追來時再開槍,笨蛋。」
「可是,這家夥……」麻須美回嘴。
「看我把他甩下去。」
說不定真會被他甩下車。他的手臂已經麻痹,肩膀快脫臼。
如果能夠設法繞到前麵擋住他的視野,說不定能讓大井減速。可是,就在修治咬緊牙關試圖移動,忍受著強風和震動緩緩揶動腳步之際,劃出淺弧形的山路對向車道,出現了一輛車。麵對這輛甩著車尾疾駛的車子,那輛車就像驚奇箱的玩具一樣彈出來。大井猛切方向盤,車子跳了起來,失去控製,衝上路肩。
修治以為他應該會打方向盤重新掌握車子動向,可是,衝勢過大的車體脫離了大井操控的手,出乎意料地滑落山下斜坡。輪胎勉強在坡麵上著地,車頭朝下,逐漸加速往下、再往下。
修治中途就被甩出去了。他感到身體浮了起來,一瞬間,樹木呈三十六百度回轉(快要眼冒金星了),然後背部先著地落下,全身感到猛烈的衝擊。他聞到泥土的氣息,彈了一次、兩次,咕嚕咕嚕地不停滾下斜坡。他一頭衝進雜樹林下的草叢中,本以為這下子可以擋住他繼續滾落,沒想到在下一瞬間,身體下麵的地麵突然消失,在零點零幾秒之間他再次從空中落下,衝進冒著冰冷土腥味的東西裏。
他似乎昏迷了兩、三秒,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正倒在一個泥水塘般的淺灘中。
一仰起頭,激烈的暈眩感朝修治襲來,幾乎令他以為四周又轉了一圈。左臂沒有感覺,想起身,腿卻使不上力氣。
大井的車,停在距離修治大約五公尺的上方斜坡,跟修治一樣擦過雜樹林中的樹木後,似乎打橫後翻覆過來。
車子引擎的地方正在冒出輕煙,不過沒看到火苗,也沒爆炸。奇妙的非現實感襲來,他覺得簡直像電影中的特技表演。修治躺在池旁的泥濘中,依舊無法起身,直逕凝視著車子。
朝上的車門打開,大井探出臉來。他頭部淌著血,還活著。
而且,一隻手還拿著槍。
他先取出一把,放在身旁,又把手伸進車門內側,接下另一把。麻須美在車裏,正把槍遞給他,兩人都還活著。
警車的警報聲傳來。在哪裏?逐漸逼近了,在上方。修治總算仰起頭,從車上跳下來的大井,此刻正站在斜坡上隔著五公尺的距離,和他正麵相對。
他是赤手空拳,大井卻有槍。他滿身泥濘手臂骨折,連想藏身都做不到。
緊接在大井之後,麻須美也從車上露出臉。她用雙手撐著把身體拔出來,從車門爬到車身上之後,就把兩枝槍交給在下麵等著的大井。然後,謹慎地抓著車身跳到地上。
槍有兩枝。有兩枝,問題是,哪枝是哪枝?
修治躺在積水般的淺灘中,腦子不停運轉著。是哪枝?哪一枝槍是被慶子加工過的槍?
對修治這種外行人來說,根本無法分辨出口徑的差異。可是,他隻要看到槍口就會知道,因為織口說過,沒有動手腳的槍,上下兩個槍口都套著扼流器,而動過手腳的槍,隻有下麵的槍口才套著扼流器。隻要湊近一看,就一目了然。
問題是,那必須先麵對槍口。
大井從斜坡上滑下來。麻須美微微跛著腳,披頭散發,臉上沾著泥巴。才走了兩、三步,她就蹲了下來,消失在修治的視線中。
「欸,怎麽辦?」隻聽到她的聲音。「我受夠了,要逃走嗎?我動不了耶。」
「少在那羅哩羅嗦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因為我們有槍。」
大井說著靠過來,矗立在修治的頭部上方。他穿著整套運動服,是個高細瘦的年輕男子,光看年紀,似乎跟修治差不多。
「你們幾個在搞什麽啊?」他說。「你們是來幹嘛的?是什麽人?」
修治努力地想要發出聲音,卻頻頻失敗,好不容易才回答:
「我們是來測試你們的。」
「測試?」
「沒錯,可惜你們不及格。」
大井掄起衣袖把額頭的血一抹,微帶困惑地問:
「你們不是三田老大的同夥啊。他明明說過隻要我把錢準備好,隨時可以讓我逃出去。」
修治茫然地想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你們果然打算逃走啊。
織口先生是對的。
他不曉得怎樣了……之前看到他被警官射中倒了下來。是打中哪裏呢?不知道傷得重不重。
不,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我想試探他們。)
這應該是法院做的事,不可以動私刑。你隻不過是想殺了他們,所以才替自己找這種藉口吧————當初這些話是誰說的來著?
是我,是我這麽對織口先生說的。
可是你看吧,結果卻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說得出那種話嗎?
織口說不定已經死了。一想到這個,在越中境休息站對決時,從他頭上飄散出來的整發劑氣味,突然再次蘇醒。那可說是最能代表織口的氣味了。
那是父親的味道。
「很遺憾,我們不是那個什麽老大的同夥。」
由於一隻眼視力模糊,眼前變得越來越看不清。修治試著仰望大井的眼眸,說:
「我看你就放棄逃走的念頭,回醫院算了吧?否則再這樣下去,下場可想而知。」
可是,對方的回答很無情,宛如利斧和柴刀,一旦揮下,便無法停止。
「別開玩笑了,警察和法院我都不想再次領教了。」
修治閉上眼,浮現亡父的臉。欸,老爸,該怎麽辦?如果是你會怎麽做?你曾向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變成一個人渣。而現在,我說不定就要死在一個很可能打從骨子裏就是人渣的家夥手上了。
該怎麽做?如果老爸你還活著,你也會像織口先生一樣,為了我,抱著槍為我趕來嗎?
無意識中,修治似乎笑了。緊追著大井他們撲上車,說穿了隻是一種反射動作,根本沒有明確的目的。他隻是覺得,不管怎樣,總之絕不能讓他們逃走。
可是現在,修治卻被迫握有決定權。他應該繼承織口的意誌完成織口原本想做的事嗎?還是該唯唯諾諾地等著被對方殺死呢?
他睜開眼睛。
大井正俯視著修治,也許是對修治的笑容感到困惑,他皺著眉頭。修治對那困惑的表情感到佷痛快之際,他做了個決定。
是死是活在此一舉————他如此決定。如果要繼承織口沒做完的任務,就隻能在這裏動手。
二選一,隻能賭賭看了。
好,他拿的會是哪把槍呢?如果隻有一個扼流器就是修治贏。如果有兩個,修治將會繼那對遇害母女之後光榮地成為犧牲者名單上的第三個人……
「三田老大啊?嘿,像你這樣的人渣,居然也有人願意來救你啊。」
他慢條斯理地這麽一說,大井的眼角猛然一動。
「你說什麽?」
「我是在問你,就算你這樣的人渣,也有夥伴願意出手相救嗎?」
大井的臉上彷佛黏土做的人偶被逐漸壓扁般,緩緩扭曲。這就對了。生氣吧,生氣呀。就算在這兒斃了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可是,你很想開槍吧?你開槍呀。
「你去死啦,豬頭。」簡直像兄弟鬥嘴一樣,大井露出滿臉笑容,說:「吃我這一槍吧。」
他舉起槍身,修治的眼睛追隨著,槍對著他的頭,伸了出來。
是死是活在此一舉,隻能二選一了。
這時,修治的眼睛,看到那把槍並列的槍口,兩個都套著扼流器。
十
與其說是槍聲,聽起來更像是爆炸聲。
他們全都聽見了。包括趕至木田診所庭院前支援的警官,還有衝出來拯救傷患的醫院人員,以及各個病房藏在床底下連大氣都不敢出的住院病人。
另外,當然也包括了神穀、織口、和範子。
首先被送進院內的是織口。在場的巡警和醫院警衛等不及擔架送來,便已合力抬著織口的頭和腳,把他的身體搬起來。
神穀的位置離織口最遠。他搞不清楚自己哪裏中彈,隻覺得側腹冷得很奇怪,腦袋陣陣作痛,無法站起來。不過,當織口的頭部被人抬起來時,神穀躺在地上,看到他半開的眼睛。
你到底闖了什麽禍?————他隻有這個念頭。你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你女兒不是要生頭胎嗎?你到底是誰?
小小的腳步聲傳來,微溫的手摸著神穀下顎,是竹夫。
他仰望兒子的小臉。
(伯伯!)
這孩子說話了。
神穀也想跟竹夫說點什麽,可是喉嚨哽住了,發不出聲音。
「爸爸?」細細的聲音戰戰兢兢地呼喚他。神穀閉上眼,這孩子在說話,他說話了!佐紀子。
「爸爸,你沒事嗎?」
神穀點點頭,並摸索著他的手,用力握緊。從別處傳來腳步聲,還有消毒藥水的氣味。
「小弟弟,不要緊的。來,你讓開,讓擔架……」
這時,遠處響起槍聲。
範子爬起來,坐在地上。某個白衣人物來到身旁,命她好好坐著不要動。逐漸地,不隻是聲音,還有手臂伸過來,開始試圖製止他。看樣子,她雖然自以為坐著,其實正在拚命掙紮著想站起來。
修治呢?修治在哪裏?
「小姐,請你別動。」某人說。
「你不能動,你的頭上流了這麽多血……」
修治在哪裏?織口呢?
這時,她也聽到槍聲。簡直像爆炸一樣,她想。
隻有一發,爆炸般的槍聲響起。
之後出現了一陣子空白。類似火藥味的焦臭,血腥味的空白。
隨後,現實回來了————就在倒臥的頭上一公尺處。為了抓住那像雲朵般蓬鬆飄渺的現實,他從泥水中抬起身體。
應該相當痛,可是他卻感受不到,隻覺得身體好重,說不定連內髒都浸染了泥水。
就在旁邊,躺著年輕男人,一頭栽進池子中。
槍到哪兒去了?
他四下一看,倒臥男人的手部前方,隱約可見槍的尾端,泡在池中,載沉載浮。
他緩緩起身。
雜樹林、斜坡、翻覆的車子,由於一隻眼看不見,周圍似乎突然變得很狹小。
一步,又一步。他按著已經和一旁的樹木沒什麽分別。毫無知覺的腿,試著爬上斜坡。柔軟的草皮,飽含水分的地麵,令他的腳跟不時打滑,身體大幅傾斜。
「不準過來!」突如其來的叫聲令他仰起頭,用剩下的那隻眼睛凝視聲音的主人。
她就蹲在身旁的草叢中,架起霰彈槍,槍口朝這邊。
「到底怎麽了?」那個女人————井口麻須美對他喊道。
「我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麽?善彥去哪去了?」她還在繼續喊叫。「你算什麽東西!你把善彥怎麽了!?」
可是,他————佐倉修治並沒有回答。他的半邊臉沾滿血汙,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無法動彈,彷佛隻要稍微一推就會頹然倒下,再次一路滑落到池塘邊。
然而,他的單眼像著魔似的凝視著麻須美。
「開槍呀,」修治說,「你很想開槍吧?你開槍打我呀。」
剛才一度斷了音訊的警車警笛聲再度傳來,可是聽起來還很遙遠,他們還沒發現這裏。善彥說過,絕不會錯過逃走的機會。正因為如此,這兩人才會不惜冒著危險,費盡心機瞞過醫生的眼睛,順利住進醫院。
絕對可以逃出去————他們如此相信。所以,應該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吧。
「你說他啊,他死了。」修治用溫吞的口吻回答,語尾含糊不清。「他死了,不信你可以親眼確認。你去看呀。」
大井善彥栽在池子裏倒臥不起了。拜拜,這下子沒戲唱了。
麻須美抓緊了臉。「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你!」
修治抬起還能動的右手,張開手掌像是要招手。「可以啊。你開槍吧,殺了我。」
麻須美艱難地舉起槍,把手指勾入扳機。
修治沒有動。從這個距離開槍,絕對打得中,可是他卻無意逃走。
麻須美的身體開始顫抖。「我問你,你對善彥做了什麽?」
她一邊哭喊著,一邊霰彈槍往前戳。她支撐不住沉重的槍身,槍口猛烈地東搖西晃。
「開槍吧。」修治再一次說。那是操縱靜止機械的咒語,是誰也無法抗拒、充滿確信的命令。那種語氣,就好像是在責備麻須美,她是命中注定了要開槍,如果她現在心生猶豫,將會造成違背命運的結果。「你為什麽不開槍。」
麻須美幹脆放聲大哭起來。她把槍垂落膝上,不顧一切地痛哭起來。
修治再度驅動雙腿,開始爬上斜坡。警車的警報聲逐漸接近,這次是帶著確信驅近。那紅色的燈光,在爬坡的修治每走一步就變得更朦朧的視野中,閃爍著停不來了。
有人走下車。是刑警?還是巡警?
來人一直走到修治的眼前,由於他的樣子實在太慘,簡直像是連人帶衣服一起被絞肉機絞過,加上他那空虛的表情,使得對手當場愣住了,不敢立刻出手攙扶。
「大井善彥呢?他怎麽樣了?」刑警問。
修治腳步未停,正要經過刑警身邊時,說:「他死了,是我殺死的。」
刑警縮回下巴,審視修治之後,立刻把視線移向下麵的池塘。
就在這時————
原本背向癱坐在斜坡上的麻須美,突然抓起槍轉過身。修治聽到身後的她大喊一聲「畜生!」眼前刑警的臉頰因驚愕而扭曲,他一邊企圖保持修治一邊又要自我防禦,連忙朝著這邊衝過來。
再一次,響起爆炸般的槍聲。
修治背對著麻須美,所以他並沒見到,當她握著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瞄準修治的背影扣下扳機時,那把槍————關沼慶子動過手腳、子彈會對著下麵被鉛塊堵塞的槍管射出來的毀滅性槍枝,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尖叫聲。
「麻須美想開槍。」
織口先生,你果然到了最後一秒都還是正確的。
修治的後方噴散出火藥味,他緩緩轉身一看,麻須美已經滾下斜坡,一直滾到大井伸長著腿、倒臥的池邊才停下。
麻須美是從斜坡翻身往後跌落的。被鉛塊堵住的子彈在槍管裏爆炸,將槍膛整個向後轟,順勢也轟掉了她的臉。
親眼目擊整個經過的刑警,看起來似乎連修治的存在都忘了,呻吟著說:
「那是……槍身被塞住的……」
修治這才正眼看著刑警。此刻其他的刑警和巡警猶如雪崩般衝下坡,來到呆立的兩人身邊。
「對,沒錯,是井口麻須美拿的那一把。」
「那,你是怎麽殺死大井的?」
用池水,修治笑著說。至少,他自認為是在笑。
關沼慶子說過,絕不能用槍口抵著東西開槍,那樣非常危險。所以……
「那家夥想要射擊我時,我一把抓住槍身,讓槍口對著池水,劃過水麵。那是情急之下的反應,所以等於是奇跡。」
是水的力量。在遊泳池跳水時如果技術不好,大腿和肚子不是會一片通紅嗎?往水麵啪嚓一撞,不是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嗎?
水麵就像板子一樣平滑,像鋼鐵一樣強硬。如果把槍口劃過水麵近距離射擊,就等於是把槍口抵著東西扣下扳機。
而且,按照順序從下麵槍身射出的,是慶子隻準備了一發的紅色嬰兒瑪格彈。
「所以……大井的臉就被轟掉了……」
說完這句,修治再也沒有力氣了,頹然地倒在刑警的懷裏。
附記一
織口邦男,在六月三日上午木田診所前發生的槍戰中,被巡警開槍擊穿右胸,雖然立刻送往該診所急診室急救,還是在當天下午兩點三十二分死亡。
神穀尚之,在同一天遭大井善彥開槍射擊,造成右側腹至胸部之間中了五發霰槍,於該診所急救後轉送金澤市內的外科醫院,接受住院治療。
據病房護理長表示:
————由於他的出血量比較少,所以恢複得很快。至於事件詳情我是不清楚啦,不過那個叫大井的犯人把槍對著神穀先生時,當場不是有位小姐用身體去撞犯人,把槍口撞開嗎?那位小姐隻受到輕傷,所以曾多次來探望他。真是勇敢耶。
————在病房中,神穀太太一直陪伴左右。接到消息後,她立刻就趕來了。後來他太太的母親也追來了,吵著說她太太的心髒不好啦,是什麽病人啦,可是我倒看不出來。
————噢?他太太之前也在住院啊?可是,她現在看起來很健康耶,一定是心病吧。碰到老公性命垂危的關頭,馬上就振作起來了。因為她照顧先生可照顧得仔細了。他們的兒子也是個乖巧可愛的小孩,受到這種驚嚇實在很可憐。
————我跟神穀先生談起這件事時,問他一定嚐到了可怕的體驗吧,不過他並沒有立刻回話,還說什麽「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下子人生改變了」,好像在打啞謎一樣。
————織口?對,我知道,就是偷走霰彈槍的那個男人吧?真可怕耶。不過,神穀先生和他太太對那個人好像沒什麽反感……
「哥哥?」
「慶子?是慶子嗎?你現在在哪裏?」
「地點不方便說。我還有話跟警方談,所以我不是在到處躲藏,你放心吧。」
「這教我怎麽能放心?你為什麽不讓我知道你在哪裏?你引起了那麽大的騷動……」
「對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要你好好告訴我理由。你怎麽會企圖自殺呢……?你竟然跟那個叫什麽國分慎介的男人搞出那種事,我們完全沒聽說過。」
「……」
「慶子?你在聽嗎?」
「我在聽。」
「你到底在哪裏?我去接你,把地點告訴我。」
「哥哥,這次的事,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所以也不打算躲避新聞媒體。為了避免給哥哥你們添麻煩……不,其實已經添麻煩了……我會加油的。」
「慶子……」
「過去的我其實是個小孩,所以才會惹出那種事。」
「但是,你畢竟是我的妹妹。對我來說,在你身上發生的事,就等於在我身上發生一樣,意義重大。因為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妹……慶子?慶子你在聽嗎?」
「電話卡快用完了。那,我要掛了。」
「慶子!」
「對不起,哥哥。不過,謝謝你。」
嗶、嗶、嗶……
七月二日,國分範子寫給關沼慶子的信:
我聽練馬北分局的黑澤刑警先生說,你的傷勢已經好很多了。在那起事件中,哥哥企圖殺害慶子姊,因此我也被警方偵訊了一下。
我很好,每天生活還過得去。想到在木田診所發生的事,至今竟已過了一個月,就覺得難以置信。由於許多事還曆曆在目地存留在腦海中,所以不時還會作夢,不過沒有修治那麽嚴重就是了。
修治常常在半夜呻吟,滿身大汗地跳起來。折斷的左手臂在手術後恢複得也不太理想,讓我看了實在很擔心。在一起的時候還好,可是當我回稻毛的家時,一想到修治一個人孤零零的,有時難免坐立不安。
我曾經問他,在他夢囈呻吟時,是做了什麽樣的夢。據他說,通常都是夢到大井善彥。夢到他拿著霰彈槍,槍口對著修治,堵在他麵前。而且,在這個夢中,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夢到自己抓著槍管往池中一插,當場目睹反彈的霰彈把大井善彥的臉轟掉。
我問他,都沒有夢到織口先生嗎?他說,一次也沒有。這也許是因為我和修治連織口先生的喪禮也沒能去參加,而且到現在還無法相信他真的死了,所以才會有這種現象。
被電視媒體那麽一鬧,感覺上一切好像變得亂七八糟。但比起我們,慶子姊你想必更難煞。現在這個住址,你會待到什麽時候?
我和修治雖然接受了各方人馬的質問,到頭來,還是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又留下了什麽。
不過,周遭的人事皆已改變。
修治住院期間,漁人俱樂部的同事們雖曾來探望他,可是總覺得,大家雖然沒寫在臉上,卻好像是一邊慢慢退後一邊跟他說話。
慶子姊,有個名叫野上裕美的女孩,你還記得嗎?就是當初差點成為修治女友的小姐。
她也變了。在事發的過程中,聽說她曾經很擔心修治……可是現在卻不同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裕美小姐,其實大家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子。
這畢竟還是因為————修治殺了人。
因為他殺了大井善彥。
就連井口麻須美,也有一些人認為,她的死都是修治害的。
因為修治向她挑釁,煽動她開槍。因為修治明知她手上拿的,是那把槍身堵塞的危險槍枝,還叫她開槍。
可是,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不在乎。因為我相信,那時他除了那樣做之外別無選擇。
不過,修治自責的樣子,卻讓我看了於心不忍。
他說:「也許當時不用那種手段也行,或是還有其他的方法吧。可是我卻那樣殺了大井善彥————縱使在法律上算是正當防衛————這是因為我想殺他。我煽動麻須美叫她開槍,也是因為我有明確的殺意。」
他很自責。
他說:「我本來就想殺了他們。」
站在我的立場,實在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麽。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旁。
跟我在一起,說不定反而會令他回想起那件事。一想到這裏,我就會很難過,有時甚至會在半夜獨自哭泣。不過,隻要現在他還需要我,我就會繼續陪下去。
修治之前想寫《金銀島》那種冒險故事,這慶子姊也知道嗎?現在雖然不是時候,但我認為,遲早有一天他一定會開始動筆。
對了,《獵捕史奈克》這個故事你聽說過嗎?這也是修治告訴我的。是路易斯?卡羅這個人寫的,一則很古怪、像長詩一樣的故事。所謂的史奈克,是故事中出現、身份不明的怪物名稱。
而且,抓到它的人,會在那一瞬間消失無蹤。就像如果殺死影子,自己也會死掉的那種恐怖小說一樣。
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就想:
織口先生企圖殺死大井善彥,因為他認定大井是「怪物」,所以他才會舉起槍,瞄準大井的腦袋。可是那一刻,織口先生自己也變成了怪物。
不隻是織口先生。慶子姊,當你在芙蓉廳外舉起槍時,你也成了怪物。當我寫出這封信,等著慶子姊你闖來鬧事,期待著你把哥哥的婚禮搞得一塌胡塗時,我也成了怪物。而我哥,國分慎介,在他企圖殺慶子姊時,同樣成了怪物。
至於修治————修治多少也有點變成了怪物。
所以抓到怪物時,還有事件結束時,我們大家,全都會消失無蹤或是幾近消失吧……
這是我的感覺。
不過,像織口先生那樣的人,竟然必須變成怪物,這令我極不甘心。做錯事的人並不是織口先生或修治,也不是我們。我總覺得問題應該出在其他什麽地方。
讓織口先生搭便車去金澤的人————就是那個叫神穀的人,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說:「我覺得,我們好像是一群受害者在自相殘殺,互相傷害。」
我們應該還會有再見的一天吧?
附記二
就結果而言,警官造成織口邦男死亡的那一槍,由於沒有先嗚槍示警,曾引起新聞媒體乃至一般市民的非議,警方內部也進行了綿密的調查,召開調查會。可是,一個月後官方正式發表的結論是,警方並未企圖射殺他(當時是瞄準右肩狙擊),有鋻於事態緊急及確保人質生命安全等狀況下,對現場的警官來說開槍是不得已的選擇,也是妥當的處置,因此不予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