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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暗冬之鴉

  這麽應道,往神門的方向走了回去,影鬼也跟在他的身後。飛車丸繼續掙紮,不過和繩子束縛的時候不同,完全找不到可以解開影鬼束縛的缺口。


  ————專門為我打造了一隻鬼?這男人瘋了嗎?


  盡管咬牙切齒,她也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他早就瘋了,出淵也是一樣。雖然沒有小看對方的意思,但那發槍擊完全出乎她的預期。佐月的射擊技巧也很高明,兩人可說是不相上下。


  影鬼毫不留情地纏縛她的身體,鮮血緩慢地從左肩一路流向手臂與胸前,留下大片鮮血。


  然而因為劇痛,反而讓飛車丸的意識更加清醒,激勵著差點心生畏怯的自己。


  她無法想像大連寺準備的「降神」,具體來說是什麽樣的儀式。不過如果讓他們順利舉行儀式,周圍肯定會遭到破壞,而且產生的影響無疑會波及陰陽寮,甚至是夜光。盡管遭到槍擊與束縛,這件事情她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可是,該怎麽做?

  由大連寺走在前麵,後麵跟著抱住飛車丸的影鬼,以及他們身邊的出淵。


  大連寺麵向前方、腳步輕快。


  「你已經知道大連寺教了吧?說來慚愧,那是冒名神道,由父親創立的無名宗教。不過在鄉裏,有個流派代代祭祀的一間老舊又簡陋的小社。那裏的祭神有些古怪,表麵上是須佐之男尊,實際上是鬼。」


  聽見鬼這個字,飛車丸讓險些模糊的意識往那裏集中。走在前麵的大連寺看也不看飛車丸的反應,隻是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興奮說著。


  「關於須佐之男尊,前些日子我到場的時候也提過。不過這位神擁有的不同麵相中,有一項我在當時沒有提到,那就是身為『根之國大神』、身為『冥府之王』的一麵。在鄉裏祭祀的那個鬼,傳說曾一度死而複生,尤其因為他是在複活之後才來到我們鄉裏,這一點也就倍受強調。當然,因為身為鬼,謠傳他在那裏大鬧了一場。由於『和死亡有關』以及『狂暴的神』這些特徵,所以才會選擇須佐之男尊做為表麵上的祭神吧。因此在流派裏,『死亡』和『鬼』成了兩大招牌……實際看見我使用的咒術後,你就能明白了吧?」


  「…………」


  「由於以祭神的身分受到數百年的祭祀,已經不再是鬼,該稱為鬼神了吧。不過,這究竟能不能符合夜光所提倡的『神』……從那時候的討論來說,或許我們那裏的鬼神,可以視為須佐之男尊的一部分。用術式規定在限定範圍內……嗬嗬嗬,不管回想幾次,都覺得那實在不是常人的想法。你叫飛車丸對吧?你的主人確實是一位無人可以匹敵的天才。我真要感謝神讓我們出生在同一個時代,雖然我也不知道該向哪個『神』祈禱。」


  大連寺提到飛車丸的名字,但他仍是頭也不回,隻是一個人「嗬嗬、嗬嗬」地笑得全身都在顫抖。


  遭到影鬼束縛的飛車丸瞪向他的背影時,「……這家夥也是一樣。」走在一旁的出淵開了口。「雖然說他原本就很瘋狂,但接觸到土禦門夜光的咒之後,他簡直像失去了控製。天才也是種罪惡啊。」


  「開、開什麽玩笑!你想把你們的過錯怪到夜光大人身上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隻是……對,隻是我的觀測而已。」


  出淵悠然抽著叼在嘴裏的菸,平靜地這麽說著。


  大連寺一行人走到青銅製的第二鳥居時,在那裏待命————正確來說是半數杵在原地的憲兵們紛紛趕了上來。一看見影鬼,他們嚇得臉色蒼白。出淵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辛苦了。」慰勞著他們。


  「再等一下,馬上就結束了。」


  「到、到底還要做什麽事情?雖然是高層的命令,但玷汙靖國這種事……」


  其中一名憲兵————她記得那位是隊長————用粗魯的語氣逼問出淵。看來他們不是假憲兵,也沒有遭到控製。


  「愚蠢的家夥!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丨」


  飛車丸一大叫,影鬼立刻伸長無形的手臂,「咿!」摀住飛車丸的嘴巴。


  憲兵隊長愕然地仰望影鬼,其中一名隊員在他背後慘叫著往後退。


  出淵嫌麻煩似地吐了口氣。


  「大連寺。」


  「準備已經完成,隻要在附近就行了。」


  「那就動手吧。」


  「是是。」大連寺掏出咒符。飛車丸試圖抵抗,可惜無濟於事。


  咒符生成新的影鬼,卷起旋風襲向四周。沒有靈性耐力的憲兵根本擋不住這波攻擊,所有人碰到強烈的鬼氣後,連慘叫也來不及就昏了過去。


  「唔、唔……!」


  「別亂來。」


  出淵吐了口煙,這麽警告飛車丸。大連寺根本不屑一顧那些倒在地上的憲兵,繼續邁開腳步。


  走過第二鳥居,穿過神門。


  前麵是中門鳥居,拜殿就在那後麵。參道兩旁種滿了櫻花樹,那是有名的「靖國之櫻」。冬日的櫻花散盡落葉,隻有細小的枝丫朝夜空張起了一片黑網。


  在中門鳥居與神門的中間設置了一個祭壇。


  那是個相當簡易的祭壇,四個角落豎起楊柳枝,在膝蓋高度牽起了細注連繩,連結成一個四角形的結界。在中間的桌子上擺設了兩個三方。其中一個上麵放著摺起來的紙張,另一個放著圓柱形的陶瓷器。


  那是一個被嚴實密封,頂部有蓋子的壺。


  ————骨壺。


  肩膀的傷口傳來劇烈疼痛。


  「可惜的是,少了那顆傳說中被人砍下來的頭顱。」


  也許是發現飛車丸察覺了壺裏是什麽東西,大連寺有些驕傲地向她解釋。


  「那是我們那裏的神體,說起來也就是媒介。夜光或許不需要這樣的咒物,但是我隻能用自己的方法挑戰。」


  這時,大連寺終於轉頭望向飛車丸。


  他的目光散發出燦爛的光芒。


  「你猜對了,我要降下的就是這位鬼神。遺憾的是,因為作為須佐之男尊供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始終沒有個鬼神的名字。在身為鬼的時候,人們都用大嶽丸稱呼他。你當然知道他是誰吧?那是與酒吞童子以及玉藻前並駕齊驅的本土最強妖怪。要降在像我這種外道身上,你不覺得這個『神』很適合嗎?」


  「……這家夥……」


  搗住她嘴巴的黑影拿開了,恐怕是故意拿開的吧。大連寺扭曲著臉,他在笑,隻是那實在是個詭異的笑容。


  「雖然也有『生靈』這種說法,所謂的『鬼』是由人生成。而在靖國這裏,聚集了由人成為的『英靈』。這正是人類在『死亡』之後,能成為各種可能的證據。那麽,究竟人能不能成為『神』?至少納入這壺裏的骨頭由『人』身成了『鬼』,在曆經數百年的歲月後,最後成了『神』,我會用咒重現這段過程。雖然咒法不同————我將親身驗證夜光提倡的理論。」


  「…………」


  飛車丸說不出話來。和剛才的感覺一樣,這人瘋了。肉體如何不清楚,不過她甚至有種感覺————這個男人的靈魂,或許已經到了彼岸。


  出淵呼地吐了長長一口煙,接著把香菸丟在地上,用鞋底踩熄菸蒂。


  大連寺苦笑著。


  「中佐,這裏可是神域喔?」


  「囉嗦。少在那裏耍嘴皮子,還不趕快開始。」


  「是、是,那我這就開始。」


  大連寺聳聳肩,用視線朝讓憲兵們昏倒的影鬼下達指示,移動到出淵身旁。


  「我這邊會留一個,萬一情況危急,到時候你得趕快逃走。」


  「用不著擔心,我一定會這麽做。」


  出淵坦率地這麽回答。大連寺咧開了赤紅的雙唇,接著一隻手伸進懷裏掏出什麽東西,並且大動作翻了過來。


  輕盈撒落在地上的是影鬼咒符,數量約有十來張,似乎是所有剩下的符了。飛車丸瞠目結舌,然而大連寺並未當場發動符術,隻是意氣軒昂地跨過注連繩,進入自己設下的結界。


  「你……!」


  飛車丸拚了死命抵抗。


  正確來說,她其實是作勢抵抗。


  她一點也不在意左肩流出的鮮血,反倒是故意掙紮好讓對方看見。說實話,這時候再怎麽頑強抵抗也無濟於事。因為專為飛車丸打造的影鬼徹底封住了她。


  不過,她並未放棄。既然走到這個地步,也隻能在死裏求生了。她打算趁大連寺舉行儀式的時候動手。影鬼看起來是靠自己的意誌行動,不過隻要主人專注在儀式上,影鬼的動作照理來說也會變得遲鈍。而她能發動攻擊的隻有那一瞬間。大連寺表示要將飛車丸獻給神,所以在那之前非得找出「破綻」不可。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事先進行準備。


  主人進入結界後,抱起飛車丸的影鬼也跟著跨過結界的注連繩。就要跨入結界前,飛車丸看準影鬼的身體與出淵形成死角的瞬間,奮力掙紮的她又更激烈地扭動身體。


  她用力甩頭,順勢把紮起的發梢甩到手邊,接著她用指尖抓住頭發迅速拔了下來。


  拔下來的頭發輕飄飄地往地麵落下。


  在那之後,飛車丸完全被帶進結界內側。


  她用眼角餘光確認,看見留在注連繩外麵的出淵為了再點一根菸,視線落到了手邊。他沒注意到飛車丸剛才設下的機關。隻是在咒力遭到封印的狀態下,也沒辦法運用這個機關。接下來隻能碰運氣,向神祈禱……眼前或許正要產生一位新的「神祇」,想到這件事,她不禁感到戰栗。


  大連寺沒有察覺飛車丸的決心,他站到了桌子前麵。


  他用力一扯,撕開骨壺的封條,掀開了蓋子。從飛車丸的位置,看不見壺裏是什麽樣子,不過在大連寺拿開蓋子的瞬間,一股古老的靈氣也緩慢地從裏麵飄散開來。


  靈氣像是比重較重的氣體,從壺裏溢出後滴到桌麵,接著落在地上,在腳下蔓延開來。靈氣的威力愈來愈猛烈,彷佛正逐漸「蘇醒」過來。


  靈氣的濃度不停上升,半像是液體覆蓋在地麵。不過靈氣沒有越過結界,反而留在內側一點一點增加份量。


  「嗬嗬。」大連寺像是按捺不住笑意,低聲笑了出來。不過他馬上挺起胸膛、挺直腰杆,取過另一個三方上麵折起的和紙。


  那是用在儀式上麵的祭文。他啪地打開來,深深一呼吸————


  「於敬畏之鬼神跟前,吾大連寺顯明誠惶誠恐————」


  高亢的嗓音吟誦起了祝詞。


  大連寺全身湧起靈氣,出現強大且明確的咒力。光從這樣的情形,也能窺見大連寺身為一介咒術者的高強實力。與帶有咒力的祝詞呼應,逐漸充滿整個結界的靈氣也擺晃著蠢蠢欲動。


  說到關於「神」的咒術儀式,飛車丸也經曆過夜光的「泰山府君祭」。不過大連寺舉行的儀式與夜光的完全不同,相當異樣。結界內外的兩隻影鬼發出不成聲的咆哮,飛車丸感覺全身竄起了無以言喻的惡寒。


  ————這是……


  不好的東西。本能————不對,是靈魂有這樣的感覺。她嚴令自己的心靈不許受挫,到最後刻都不許放棄,但是在那瞬間,她不由得怕得全身僵硬

  ————夜光大人。


  她在內心求助起主人————從小認識的青年。


  就在這個時候。


  「飛車丸!」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那對狐狸耳朵像是為了表現出她內心的欣喜,使力伸長著好聽清楚那個聲音。


  飛車丸甩亂了頭發,抬起頭。出淵也跟著望去,露出了凶狠的目光。


  神門的另一頭。


  一位陰陽師駕著雪風,在篝火照亮的夜空筆直往這裏俯衝。


  他記起角行鬼臨去前說過的話,角行鬼表示「附身」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老人也是一樣的情形,隻是和大連寺的狀況又不相同。


  成為依代的肉體早已沒有生命跡象,比那更重要的問題是附身在那上麵的主體。那不是生靈,但也不是死靈,說起來根本不是能夠稱為「人類」的東西。


  話雖然這麽說,那和神————至少和夜光提倡的「神」有關鍵性的不同。如果硬是要定義的話,那恐怕和角行鬼一樣是「鬼」。不過將「那個」稱作「鬼」,他心裏又有些許抗拒。「那個」大概是隻能稱為特例的存在,離「神」一步之遙的鬼,正確來說是停留在成為「神」的前一個階段,在現世,而不是在隱世流離的「似神」。


  ————對了,這是……


  荒禦魂。


  陰陽師?蘆屋道滿。


  他的靈與角行鬼一樣,是存在千年之久的魂,夜光對這點完全沒有懷疑。


  「……蘆屋道滿?這是在開什麽玩笑?」佐月說,隻是他的語氣聽來不像在質問這是在開什麽玩笑,更像是希望這其實是個玩笑。老實說,夜光也是類似的心情。


  道滿此時已走進辦公室,稀奇地環顧四周。光從動作看來,他就像是好奇心旺盛的老人家,但光是和他待在同一個房間,身體就不自覺直冒冷汗。老人徹底控製自身的靈氣,一點也沒有外泄,然而其中蘊含著的駭人靈氣,不需要思考也能清楚感覺得到。


  聽見佐月的話,老人————道滿「嗬」地笑了出來。


  「你覺得是玩笑也無所謂,相馬家的年輕當主,畢竟老朽這樣的存在半像開玩笑一樣。」


  愉快回應的態度反倒更讓人懼怕。他再怎麽說也是「大名鼎鼎」的蘆屋道滿,是土禦門家始祖安倍晴明宿敵的大陰陽師,換句話說,在道滿心裏,眼前的年輕人是可恨仇敵的後裔。夜光的膽子還沒大到遇上這種情形而不緊張。


  不過,幸虧從道滿身上感覺不到敵意或是加害的意思,況且他是角行鬼帶來的「客人」。再說,夜光之前常從角行鬼那裏聽說對方的事情,也知道那人和角行鬼的往來————孽緣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自己也希望有一天能像這樣親自見上一麵。


  隻是他實在想像不到,居然會是在這種狀況下實現這個心願。


  「……道滿大人,還是我該稱呼您『法師』?」


  「嗬嗬,你在說那個符吧?稱呼什麽的隨你高興,實際上也有人稱呼我導摩法師。老朽今晚是為了那個符以及不肖子弟的事情過來這裏,雖然想和你坐下來促膝長談,不過還是趕緊處理正事吧。」


  聽見符以及法師這兩個字,佐月終於反應了過來。眼前這位老人家,正是兩年前打造出「法師的符」的那個人。


  至於他話裏提到的「不肖弟子」,也就是————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直接問了。法師,大連寺顯明是您的弟子吧?」


  他單刀直入地問出這個問題,佐月比道滿還要驚訝。


  道滿愉悅地轉動著手杖。


  「正是。那人的資質很有意思,以前我們比試過幾次。真要說起來,他要求成為我的弟子是在前年秋天。那時候他似乎在哪裏受到刺激,貪心得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和他現在是敵對關係,這件事您知道嗎?」


  「我聽他說過了。」


  道滿將手杖舉起指向角行鬼,背倚在牆上的角行鬼輕哼了一聲。


  「這件事實在有趣極了,晴明的子孫竟會與老朽的弟子在現世相爭。如果那家夥知道這件事,想必會忍不住感慨,連死了也斬不斷和我的緣分,嗬嗬。」


  道滿開心地笑了起來。兩人的宿緣確實很有可能讓晴明不禁歎息。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情。


  「您會幫助他嗎?」


  「當然不會。雖然覺得會是一場好戲,但要是老朽真的出手,那豈不是像父母跑去介入小孩子吵架?」


  「……那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嗬嗬,看看這隻鬼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居然用這種方式招呼客人。」


  道滿不可一世地回應角行鬼的調侃。夜光用視線命令式神待命,角行鬼隻是聳聳肩。


  「最重要的是,他用了我的符,在那個時間點就失去了公平性。再加上他從山裏拿出的是我封印住的神體。因為是弟子,稍微胡鬧我都不怎麽計較,但要是用這樣的方式挑戰晴明的後裔,就算裸了也不會獲得認同,尤其是————這樣實在太無趣了。」道滿理所當然似地說著。死者的臉龐無法做出明顯的表情變化,否則他恐怕早已經嚴肅地板起臉孔。盡管表情貧乏,豐沛的情感栩栩如生地傳了過來。也許荒禦魂就是這個樣子,還是道滿的情形較為特殊?親眼見到隻會出現在神話的「活生生的神」,夜光不禁既緊張又興奮。


  「現在把那些東西拿走也沒意思,不過為了讓你也能有『勝算』,我才會特地來訪。」


  「……勝算嗎?」


  「嗯。」


  道滿慢條斯理地點著頭。


  不過下一秒,他忽然轉身背對夜光,並直接往門口走了過去。


  「咦?」夜光忍不住驚呼。


  「老實說,我本來是想告訴你那家夥的手法,可是……看見你之後,我改變主意了,因為似乎沒那個必要。難怪顯明會賭氣成那個樣子,要挑戰的話還是有些……不過,這也是那家夥的命吧。」


  道滿嘲諷地嘀咕著,兀自感到欣喜。夜光努力隱藏起困惑的心情,「法師?」詢問的嗓音卻掩不住著急。


  道滿留下驚慌的夜光,從辦公室頭也不回地走到走廊。


  然後,他背對著夜光說:


  「靖國神社。」


  「什麽?————啊。」


  明白對方話裏的意思後,夜光雙眼都亮了起來。


  最後,道滿回頭,「後會有期。」隻留下這句話,便颯爽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這場會麵隻有短短數分鍾的時間,但是不知不覺消耗了龐大的精力。


  「……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佐月哀號著。雖然夜光也想把「那個」東西解釋清楚,但還有必須優先處理的事情。


  夜光激勵著自己,向角行鬼與佐月說:

  「我們走,大連寺他們在靖國神社。」


  ☆


  大氣的靈相出現異變,那裏正在舉行大規模的咒術儀式。夜光一眼就看了出來,那屬於召喚「神」的儀式。


  「難不成是降神嗎?」


  靖國神社周圍設下了驅人的結界,而且規模比兩年前還要龐大。石燈籠燃起咒術的火焰,從上空看下去就像遍地的野火,熱氣與煙霧甚至傳到了空中。


  不過,靈氣出現變異的源頭,是在更深處的拜殿方向、神門的前方。他往那裏看過去,發現第二鳥居旁有一大群人倒在那裏,每個人身上都穿著軍服。那些是憲兵,而且肯定就是帶走飛車丸後就音訊全無的部隊。


  他的心跳不住加速,往更前麵望過去。


  看見了。有個與驅人不同的結界,那是用來舉行咒術儀式的祭壇。有個穿著束帶的男人在祭壇吟誦祝詞,另外————


  「飛車丸!」


  飛車丸半埋在黑靄般的東西裏麵,她甩著長發,抬起了頭。她沒事,自己趕上了,他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變得開朗。不過,她被敵人抓住了,抓住她的是兩年前也見過的影鬼。那是大連寺的式神。除了抓住飛車丸的那一隻,結界外頭還有一隻。夜光奮不顧身地往敵人頭頂俯衝。


  砰,槍聲響起。


  馬頓時亂了腳步,他不禁咂舌,駕馭著雪風。結界旁有個穿著軍服的男人,拿手槍瞄準了這裏,那人是出淵中佐。


  「大連寺!有人來了!」


  出淵舉著槍朝背後大喊。大連寺背對神門,專心吟誦著祭文,他沒有停下咒文的吟誦,隻是迅速揮了下右手。


  祭壇外頭,十隻以上的影鬼一口氣從地麵站了起來,是他事先在那裏放置的咒符。就算是「法師的符」,在舉行儀式的同時能召喚出這麽多隻鬼,實在是不尋常的景象。夜光不禁瞠目,而隨著鬼成形,倒在鳥居旁的憲兵也發出了痛苦的哀號聲。


  「我懂了。那個家夥!」


  憲兵的靈體被影鬼吸收了進去。他以人類的魂魄為食糧,來強化影鬼的力量。這是叫做「活祭品」的手法,這種方法通常是使用大型野獸或是失去自我的死靈。雖然本就是被視為歪道、受到忌諱的咒法,但用活人來獻祭————盡管是最「有效」的方式————更是絕對禁止的行為,簡直是真正的邪法。


  「角行鬼!把下麵那些憲兵帶去避難!」


  「太遲了。」


  「快去!」


  他堅定地再次下令後,角行鬼從空中奔馳的白馬旁現出身影,直接往地麵落下。他咚地踏在地上,立即展開行動。


  另一方麵,出現的影鬼中有幾隻開始進一步變形、長出羽翼。


  影鬼敞開翅膀拍打了幾下羽翼後,雙腳終於離開地麵,飛上空中。「就會耍花招。」夜光握緊了雪風的韁繩。


  必須想辦法趕在靈體完全乾涸前,讓憲兵從邪法中解脫。他沒有放水的意思,也不會保留實力。


  「北鬥!驅逐那些邪鬼!」


  黃金光芒迸散,土禦門家的龍,顯現在神社境內的空中。龍發現長出羽翼的影鬼逼近,不快地板起了臉。雖然不曉得它是否記得兩年前的事情,但它似乎還是一樣厭惡那些影鬼。龍立即服從夜光的命令,襲向那些影鬼。


  然而,從兩年前的事情也知道,透過活祭品強化的影鬼,對北鬥來說也是相當難纏的對手。盡管是人造的,也是能釋放出真正鬼氣的亞種。北鬥全力在夜空奔馳,黃金鱗片反射著地上的火焰,繪出星辰般的軌跡。上空隨即成為龍的戰場,龍氣鎮壓了大氣。


  夜光駕著雪風,降低高度往低空俯衝。他讓雪風在第二鳥居旁邊降落,留在地麵的影鬼紛紛穿過神門往他逼近。


  夜光像是露出獠牙般,臉上出現豪邁的微笑。


  他身上迸出強悍而且輝煌的靈氣,強大的靈力發出了低沉的聲響。在青銅製的鳥居底下,夜光用右手結成劍印,在空中往逼近的影鬼劃下咒印。


  五芒星。


  「唵、哞、怛落、仡哩、惡!以陰陽五行之靈氣,祓淨此間邪氣!」


  咒印散發出耀眼光芒,映照著形成影鬼的黑暗。光芒遠較四周的篝火明亮,猶如一顆小太陽。影鬼像是撞上一堵厚重的牆壁後被迫停下腳步。黑影的身體受到光芒灼燒,身影出現激烈晃動。


  緊接著。


  「曩莫、薩漫跢勃馱南、阿尾囉哞欠!」


  胎藏大日如來真言。


  然後。


  「那莫薩漫跢、勃馱南、訖囉、尾覲羅南訶、索、唵澀昵灑、娑婆訶!」


  結成大日印吟誦的是尊勝佛頂陀羅尼法,那是所有陀羅尼中,號稱最厲害也最強的尊勝陀羅尼調伏之法。如果道滿在一旁觀賞這場戰役,這時候想必正開心地擊掌叫好。連續吟誦出來的三種光的咒術,全是連一流的陰陽師與僧侶也不敢貿然出手的超高等咒術。他居然能同時使出三種咒術,簡直可謂絕技或是神乎其技了。


  然而,即使如此,影鬼並未消失。不隻沒有消失,在耐住一開始的衝擊後,影鬼便在無法直視的狂暴光芒裏緩慢前進。畢竟那是「鬼」,從咒術的觀點來看,大連寺使役的影鬼同樣是超一流的咒術。


  「我就陪你玩下去。」夜光眼裏燃起了旺盛的鬥誌。


  他手持咒符舉向天際。依循五行相生中水生木的原理,吸收式神在上空灑落的龍氣————高純度的陰性水氣,相生成木氣。威力倍增的靈氣透過咒符導引至術式,將木氣轉為雷氣。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那是使用了道教中,位居雷神最高位————雷帝名字的十字經雷法。


  而且,由龍氣而來的這道雷電,正是古時龍神揮下鐵錘的「雷鳴」。


  從空中擊向地麵。


  將世界一分為二的白光刀刃響起爆炸聲,攻擊著影鬼。


  閃電與雷鳴恐怕響遍了整個帝都,遭光芒驅逐的暗夜戒慎恐懼地回來時,逼近夜光的影鬼已經一隻不剩地全遭燒毀。不隻是地麵的影鬼,就連在空中與北鬥戰鬥的影鬼,也遭到強大的咒術波及,有半數消失了身影。自身龍氣受到運用的北鬥,也不由自主顫抖著長長的身軀,像在表達「嚇了一跳」。


  這麽一來,留在地上的影鬼剩兩隻。夜光也不禁氣喘籲籲,但是他的鬥誌完全沒有動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在救回飛車丸之前,能讓他停下來休息的時間連一秒鍾也沒有。


  夜光再次握緊雪風的韁繩。


  剎那間,他感覺到無可名狀的惡寒,視線轉向敞開的神門後方。


  那裏有個四周圍繞注連繩的簡易祭壇,裏麵充滿異樣的靈氣。靈氣甚至完全淹沒大連寺的頭頂,上衣的下襬搖曳,他持續吟誦著祝詞。在他身旁是受到影鬼束縛的飛車丸。她被影鬼抱了起來,然而靈氣儼然已逼近她的下顎。


  飛車丸與夜光視線交會。夜光人人————彷佛隨時可能沉沒的雙唇說出了話語。


  「唔!」


  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在思考前搶先一步動了起來。他駕著雪風趕向神門。


  不過,「別讓他靠近!隻要撐一分鍾就行了。」其中一隻影鬼遵循出淵的指示,堵住了通往祭壇的路。


  夜光不得不放棄準備的咒術。盡管在摸索新的手段,但如果是能成功攻擊影鬼的咒術,恐怕也會傷害到後麵的飛車丸。他決定無視影鬼,先行解咒眼前的結界。可是,要怎麽解咒?在他猶豫不決時,飛車丸逐漸沉入靈氣,那光景讓夜光更無法冷靜下來思考。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


  「上!」


  祭壇的另一頭,中門鳥居所在的方向爆發出強大的靈氣。靈氣繞過祭壇,從旁往影鬼發動攻擊。


  那個化成幽鬼的鎧甲武士是相馬家的護法————八瀨童子。


  接著引擎聲傳了過來,那是軍用摩托車的聲響,坐在上麵的人是佐月。他追著從陰陽寮駕著雪風離開的夜光趕到了這裏。他似乎強行闖破南門衝進神社。從摩托車跳下來後,盡管車身倒地往旁邊滑了出去,他始終沒有回頭,隻是一路奔向祭壇,同時把槍拔了出來。


  出淵呸地吐掉叼在嘴裏的香菸,動作敏捷地轉過身去。然而,又有一位八瀨童子出現,擋住他的去路。「呿。」出淵馬上開槍,被子彈射中的八瀨童子雖然身影瞬間變得淩亂,但影響也隻有這樣而已。


  出淵無法再繼續前進時,趕來的佐月把槍瞄準他。


  「不許動,出淵!到此為止了。」


  出淵麵無表情地盯著槍口,接著把手上的槍放在地上,雙手緩慢地舉了起來。


  不過,這些景象沒有進入夜光的視野。


  因為佐月放出了八瀨童子,擋住夜光去路的影鬼幾乎徹底瓦解。夜光趕至祭壇後,像從雪風身上滾了下來似地下馬,在判讀結界術式的同時立即著手解咒。


  然而,夜光的表情從被影鬼阻止後就沒有多大的變化。激烈的焦躁在內心翻滾,他眼見就要控製不了自己。


  「……可惡!結界內的靈壓太高,這下……!」


  他嚐試了數十種術式,可惜結界內部蓄積的靈氣實在太重。老實說,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靈氣。完全無從預測什麽樣的行為,會產生什麽反應。大連寺設下的結界也因為內部靈氣的影響產生了術式變化,搞不好連大連寺本人也解不了咒。


  至於大連寺,他依然持續在吟誦祝詞。


  化為靈氣水槽的結界裏,他全身沉在異樣的靈氣中,宛如正咕嘟咕嘟吐著泡沫般,吟誦咒文。因為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導致他不隻沒有發現周圍的變化,甚至也無法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可能現在不是需要注意在那種事情的階段。他吟誦的咒文要是迸裂混入靈氣裏麵變化成別的東西也不奇怪。


  這時,飛車丸也正被蓄積的靈氣層吞沒。


  拘束飛車丸的影鬼此時幾乎融入靈氣裏麵,兩者正要融為一體。即使如此,束縛的力道始終沒有減弱。真要說起來,在這種沉入靈氣的狀態下,是不是遭到影鬼的束縛已經沒有多大的分別。飛車丸意誌堅定地伸長脖子,試圖把臉探出靈氣層,但這樣的掙紮隻是徒勞無功,意識也愈來愈模糊。


  飛車丸痛苦扭曲著臉上的表情,那樣的表情苛責著夜光,讓他心裏更是難受。


  唯一剩下的手段隻有從外麵用咒術衝撞,強行破壞結界。然而麵對如此高度的靈壓,一般咒術根本破壞不了結界,況且如果使出足以破壞結界的強大術式,裏麵的飛車丸不可能不遭受波及。


  佐月咬牙切齒,「喂,出淵!」怒吼著,「沒用的。」出淵隻是麵無表情地這麽回答。


  「我出手也沒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出淵說得沒錯。就連大連寺是否應付得來,都很令人質疑的情況下,出淵更不可能有對策。夜光的焦躁到達極限,不自覺用力揮拳毆了下去,結界燒毀了這一拳。


  不過————


  夜光揮拳造成的震動貫穿了結界與靈氣層,傳到飛車丸身上。飛車丸睜開雙眼,用盡最後的力氣伸長脖子。


  「繩子……頭發……!」


  「飛車丸!」


  夜光抬起頭,激動地喊著她的名字。不過也許是終於耗盡了所有力氣,飛車丸的身體完全沉沒在靈氣內。夜光靈光一閃,繩子、頭發,腦裏迸出了火花。接著他幾乎是趴在地上爬行,凝視著串起結界的注連繩。


  然後,他發現了。


  連接起結界的注連繩,其中一邊纏著細長的頭發,那是飛車丸的頭發。


  自古以來,一般認為女性的頭發帶有個人靈力,而在注連繩上麵帶有狐妖靈氣的那根頭發,暗中細微地連接起內外的結界。


  正如貫穿堅固堤防的、一個若有似無的小針孔。


  不過,這已經足以燃起夜光的鬥誌。


  他瞬間在腦中架構出冗長又複雜的術式,接著他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勢,雙手緊握飛車丸的頭發闔上雙眼。


  在一口氣吟誦出臨時編造的咒文後,他毫不遲疑地扯掉飛車丸的頭發。


  「啪嚓。」粗重的聲響震動著夜晚的空氣,注連繩彈飛出去,結界內部蓄積的靈氣有如大浪般向外湧出。


  ☆


  飛車丸用力咳嗽,新鮮的空氣流入了肺部,她貪婪地呼吸著。死亡的餘悸讓她恐懼,手腳奮力擺動。這時,掙紮的身體忽然被緊緊纏住。


  再次遭到束縛使她的心靈比身體更早僵直起來,不過,那是個溫暖的束縛。力道雖然大得讓人發疼,強大的力氣卻讓人感覺安心。狐狸耳朵微微顫動著,「唔……」聲音從雙唇間自然流泄了出來。


  「飛車丸!」


  耳邊傳來的嗓音喚醒了飛車丸的意識,她赫然睜開雙眼,夜光的臉龐近得嚇人。注視著飛車丸的那張臉上,洋溢著孩童般顯而易見的安心感與喜悅。


  她反射性地羞紅了臉。


  這時,「這種做法實在是太亂來了,可惜事情還沒解決。真要說起來,接下來似乎才是重頭戲。」夜光背後的角行鬼說。飛車丸回過神來的同時,記起了眼前的狀況。


  飛車丸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移動到了神門底下。夜光單膝跪立抱住橫躺著的她,而且角行鬼不知道為什麽揪住了夜光的衣領。


  ————我懂了,是這家夥趕來幫助我們。


  雖然失去意識,她還記得結界遭到破壞那瞬間的感覺。周圍擠壓的靈氣一口氣向外釋放,恐怕是夜光明白飛車丸話裏的意思後,拔下了頭發的機關。那確實是無暇思考後果,而且不顧自身危險的舉動。


  接著,夜光從崩毀的結界中抱住飛車丸,在險些遭靈氣的奔流吞噬時,及時趕到的角行鬼拖走他,強行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事情經過應該就是這樣。


  隻是……


  ————重頭戲?


  飛車丸回頭看向祭壇。


  這一回頭,她猛然睜大了雙眼。


  一旁————飛車丸原本受困的祭壇裏,聳立起巨大的靈氣柱。那根粗大的柱子彷佛撐起了整片天,而且散發出神聖的氣息。


  光芒裏可以望見人影。那是大連寺。因為他背對這裏,看不見臉上的表情。不過,他的腳沒有站在地上,從地麵浮起了大約一公尺的距離。而且他還在緩慢上升中。


  「什麽?」


  四周獲得自由的靈氣,正以柱子為中心舞動似地隨處飄散。靖國神社境內一角,生成了另一個完全迥異的神域,證據是————原本枯萎的。盛開的白色花瓣彷佛受到靈氣吸引,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飛舞,宛如夢境中的光景。


  「夜光!快退後!」


  背後傳來佐月的叫喊聲。他不曉得是什麽時候移動的,已經退到神門外第二鳥居的另一頭。佐月身邊有四位八瀨童子,他先前召喚的隻有兩位,也許是判斷主人遇上危險,所有護法全部現出了身影。


  夜光點了下頭,「飛車丸,你站得起來嗎?」把手借給她,兩人一起站了起來。飛車丸遭到槍擊的肩膀忽然劇烈疼痛,夜光察覺她受傷後,立刻把治愈的咒符貼到她身上。飛車丸口頭上道謝,視線始終緊盯著靈氣柱。


  然後————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大連寺扭曲身體往這裏轉過來。眼神對上了——在出現這個想法的瞬間,從未體驗過的衝擊貫穿了飛車丸。


  緊接著,光柱爆炸。沒有聲響也沒有震動,隻有靈氣向外迸裂。櫻花花瓣四散在空中。「嘖。」角行鬼不禁咂舌,再一次抱住夜光與飛車丸,大動作往後跳開。


  角行鬼在佐月與八瀨童子身旁著地,把夜光和飛車丸放在地上。飛車丸一時之間站不穩腳步,但她馬上讓雙腳使力,穩住身體站了起來。


  她抬起頭,再一次看過去時發現靈氣柱已徹底消失。敞開的神門後麵,隻有倒下的楊柳枝以及斷裂的注連繩散落在地麵。


  然而,即使柱子消失,靈氣依然殘留在這個地方。


  飛車丸抬起視線,從敞開的門扉移到神門的懸山式屋頂上方。


  大連寺就站在那裏。


  他單腳站在屋脊上,傲然俯視著這裏。櫻花花瓣同樣飛舞到神門上方,彷佛以人類聽不見的神代語言,在他背後飄揚祝賀。


  不過……那真的是大連寺嗎?斑斑點點的上衣破裂,右邊手臂與肩膀露了出來。他背對著黑暗的夜空,肌膚如大理石般白皙。頭頂上的烏帽早已消失,且短發淩亂。睜大的雙陣裏,漆黑的瞳孔有如仁王,緊抿的雙唇比以前還要赤紅,染上了駭人的色彩。


  然後,他的額頭。


  他的額頭長出了又長又粗,而且彎曲的一對角行鬼露出了殺氣。


  「夜光,是我的錯覺嗎?他有點像我認識的那個死掉的家夥。」


  回答角行鬼感想的不是夜光,而是飛車丸。


  「……大嶽丸。」


  也許是沒料到會從搭檔口中聽見這個名字,角行鬼心頭一驚,往她看了過去。


  不過,「不對。」夜光這麽斷言。


  「那是大連寺教的祭神,大連寺讓『神』降到了這個世界。我真的能祓除那個東西嗎?」


  4

  那家夥肯定會上鉤,問題是會怎麽上鉤。


  舉雙手歡迎嗎?這很難說,他不像是真的渴求到會老實表達出感謝的意思,而且別說感謝了,他甚至可能無動於衷。畢竟對方是傳統世家,又是名門中的名門,是擁有千年曆史的土禦門宗家。


  況且坐上新任當主位子的,是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輕小夥子,而且還是年紀輕輕,才能就獲得認同的天才。


  聽說他不常離開故鄉,想必是被捧在掌心、在備受關愛的環境長大。雖然同樣是年輕當主,兩人簡直有天壤之別。從倉橋的話裏聽來,那並不是個愚蠢的家夥。但是倉橋偶爾也會含糊其辭,可見對方有不能向外人明言的問題。


  某一天,藏在關東暗處,來路不明的使者忽然出現在這個年輕人身邊。然後,那人在他耳邊悄聲說著。我來讓你成為新任的陰陽頭,重拾過往的榮耀。


  對方或許會大發雷霆,喝斥下賤的家夥閉上你的嘴。這麽說來,對方照理來說也是華族。盡管沒落,品格依然高貴。


  其實不管對方是什麽樣的男人,自己要做的事情都一樣。隻要真的有才能,個性如何都無所謂。簡單來說,隻要自己能操控對方就行了,但是必須和那些長老切斷關係。不是全族、必須當成我的棋子為我所用,最重要的隻有這一點。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首先要讓對方接受自己。抬舉對方,遭對方輕視,接近到觸手可及的距離,正確掌握對方的「欲望」所在的位置。他肯定會上鉤,再從他如何上鉤的方式,看清楚他內心的「欲望」。


  所以————


  「抱歉,勞煩您千裏迢迢來到此地,這件事恕我拒絕。中尉,您請回吧。」


  腦中不自覺變得一片空白。


  而且遇上這種情形後,自己才赫然驚覺————


  自己真正期待的未來,是能與立場相近、年紀相仿的天才,一同走在陰陽道上。


  ☆


  那是大連寺顯明,這件事實在教人難以置信。盡管咒術實力不高,佐月也有見鬼的才能,所以他很清楚「不同」的地方在哪裏。那不隻是判若兩人,簡直已經不是人類了。


  非人的那個「東西」,如今正與夜光他們展開激烈對戰。


  「飛車丸,退下!角行鬼!」


  「嘖,撐不下去了!」


  「夜光大人!我————」


  「不行!北鬥!」


  夜光接連使出比對付影鬼時更大量的咒術,持續吟誦咒文。


  在空中紛飛的咒符化為火焰與雷雨,或是化為矢與矛,往大連寺展開攻擊。


  獨臂鬼顯露出本性,向外冒出尖角,伸長了獠牙,高聲咆哮著在地麵狂奔。


  頭頂上方,金黃色的龍讓力量在龐大的身軀高漲,在夜空中疾行穿梭。


  至於騎在白馬上的狐妖,則是奮力支援著成為主戰力的陰陽師、鬼與龍。


  在這一戰中,相馬佐月見識到了土禦門夜光真正的實力。


  等級不同。


  如同大連寺不是「人」,夜光的實力也同樣超越了「人」的境界。


  不過,這些攻擊都對大連寺無效。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攻擊「一點效果也沒有」。接連使出的那些令人目眩的秘儀或奧義,怎麽樣也無法攻破飄散在他四周的靈氣————搖曳的模樣甚至稱得上優雅的靈氣。相反地,大連寺散發出的強大靈氣不論是舉手或投足,都有驚人的威力傳過來這裏。


  那簡直不像存在這世間的靈壓。


  這就是所謂的「神威」嗎?那不再是大連寺,那是無名的鬼神。


  那位鬼神操控大氣、產生狂風、喚來龍卷風、撒落火花追逐著夜光等人。每一個動作都帶有鬼神的靈氣,不可能應付得來。


  佐月同樣命令八瀨童子加入戰局,然而這些護法震懾於敵人的神威,甚至連攻擊也做不到。八瀬童子並不是沒有實力,隻是使役他們的佐月,沒有可以發揮他們真正實力的力量。現場所有狀況都不尋常,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丟進了神話,或是最可怕的噩夢中。


  佐月和夜光等人已經從神門前退至第二鳥居後麵,甚至被迫退到參道上,幾乎是單方麵屈居守勢的狀態。


  即使戰況對我方不利,夜光也絕不放棄。他咬緊了牙繼續奮戰。


  接著,終於————


  「很好。做得好,北鬥!飛車丸、角行鬼,退下!」


  接到主人的號令後,站在前麵的飛車丸與角行鬼馬上往左右退開,讓出一條路。夜光與鬼神在參道上對峙,夜光使出了不像已經使用過大量咒術、簡直是無窮盡的靈力。


  雙手的指尖舞動結成手印。他結成了大獨股印。


  「哞、仡哩澀芰禮毗仡哩、怛他曩莫唵、薩縛灑吒路灑耶、薩怛縛耶薩怛縛耶、薩賀怛薩賀怛娑婆訶。哞澀芰禮、孽羅路賀、唵欠娑婆訶!」


  夜光提升的咒力往四周擴散,燒灼參道上的石燈籠,注入篝火般的咒術火焰。篝火像是放入柴薪,同時燃燒了起來,成為衝向天際的火柱。他利用了敵人留下的咒術。火柱延伸,被夜空吞噬。夜空中,金黃色的龍用身體繪出的巨大五芒星咒印,散發出輝煌的亮光。


  從吸收了火柱的咒印裏,彷佛天界破了個大洞,強大無比的咒術往鬼神頭頂灌注過去。


  那是密教的大咒法,向大威德明王祈願調伏怨敵的大威德法。如果是一般的情形,那是修行圓滿的行者經過周詳的準備,需要花上幾天的時間才能行使的咒法。然而夜光不隻事前沒有預備,還是在激戰的同時進行準備並且付諸實行。接著出現的咒術威力,比佐月以前見識過的所有咒術都還要強大而且凶惡。


  在毫無防備的鬼神頭上,夜光使出的大威德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傾注。


  這樣的動作不曉得持續了多久的時間。上空的咒印不知不覺已經消失,石燈籠的火焰也大致熄滅,隻剩下幾座還微弱地燃燒著炭火般的燈火。


  然後————


  櫻花花瓣輕盈地乘著靈氣,在空中飛舞。


  再次出現在麵前的鬼神與遭受咒術攻擊前沒有兩樣,依然從容地站在原地。攻擊有多大的效果或是否真有效果都不知道。即使試圖推測,但次元實在相差太遠。


  夜光屈下單膝,呼吸相當急促。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連寺模樣的鬼神,喘著氣露出苦笑,

  「……真厲害。」坦率地給了這樣的評價。


  退到一旁的兩位護法趕到主人身邊。


  「夜、夜光大人!」


  「哈哈……老實說,如果眼前的對手真的是大嶽丸,我還有信心可以擊敗他,可是……大連寺不知道是用什麽樣的術式,將對象規定為『神』,不過那個……那位鬼神似乎真的與須佐之男尊同為一體。雖然說那一麵還沒覺醒過來……也可能是沒有真的連結在一起,不過那也是遲早的問題而已。情況對我們愈來愈不利了。」


  佐月在參道另一頭,不過他還是聽見了夜光的聲音。情況不隻是不利,簡直是無計可施。


  「夜光!快撤退!」


  佐月大喊。夜光轉過頭。


  「沒有勝算的戰爭,再打下去也沒有意義!暫時先撤退再說!」


  夜光凝視著疾呼撤退的佐月,目光裏閃過些微迷惘,那應該不是佐月眼花。


  然而,夜光搖了搖頭。


  「不行。」


  「不許回嘴!這是命令!」


  「做不到。」


  「為什麽?」


  「身為陰陽師,我不能容許自己放任那東西不管。」夜光斬釘截鐵地說。


  佐月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身為陰陽師是什麽意思,他無法理解。盡管是咒術者,佐月畢竟不是陰陽師,夜光這番藉口聽在他耳裏和玩笑沒有分別。


  不過,他懂這句話對夜光有多重要。


  自己無法控製這個男人,如同第一次見麵遭到輕易拒絕的時候一樣。


  他頓時怒火中燒,但手腳反而失去了血氣,感覺就像冷冽的寒冰。


  「這樣的話……」


  隨便你,他差點唾罵出這句話。


  反正自己隻是個凡人,應付不了這麽嚴重的狀況。況且這是場明知會輸的戰鬥,自己也沒有奮戰到最後一刻的意思。這麽說來,出淵不知道什麽時候失蹤了。正所謂見機行事,到頭來隻有那種男人活得下來,那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誰管陰陽寮會變成什麽樣子,「神」跟我也沒有關係。我受不了了,再這麽下去,我……


  這時————


  夜光變了臉色,看著鬼神大叫:「佐月!」


  佐月也跟著把視線轉到鬼神身上。


  在他眼前,鬼神正朝他用力揮動手臂。


  雷光炸裂,轟聲與衝擊擊飛了佐月的身體。


  意識即將昏迷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某種觸感。是八瀨童子。巫女模樣的那位護法繞到他背後,接住遭到擊飛的他。另外在他的正前方,其他三位忠誠的護法成為盾牌,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其中,站在正中間戴著頭盔的武士,直接承受住鬼神使出的雷擊。盡管隻是這麽一擊,已經足以讓擁有強大力量,且存在千年之久的相馬家八瀨童子左半身消失。佐月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那位戴著頭盔的武士,佐月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是服侍相馬家每一代當主的護法,他們理應從佐月出生就知道他這個人。


  失去半個身體的八瀨童子,全身線條紊亂得相當激烈,最後他轉過頭,把頭往主人————佐月轉了過去。古老的頭盔底下,可以看見幽鬼早已枯朽的臉龐。


  然後,他消失了。


  八瀨童子的靈氣如沙崩般霧散,盡忠長達數百年時間的護法,在此時結束了他的任務。


  佐月茫然自失。


  另一方麵,夜光等人牽製著鬼神的行動,急忙趕至遭到雷擊的佐月身邊。


  「佐月!你沒事吧?」


  夜光朝佐月大喊,然而佐月沒有回應。與遭到鬼神雷擊時不同的衝擊,麻痹了他的心靈與身體。


  「聽好了,現在還有辦法可以應付。我要改變做法,不再用力量調伏,而是用調和的方式鎮住神。大連寺顯明的意識可以視為已經完全遭到吞噬,這麽一來,那就是災害————像森林大火一樣,而我就要用咒術熄滅這場大火。」


  「……你打算怎麽做?」


  佐月勉強問了回去,隻是頭腦還是無法順利運轉。夜光沒有察覺佐月的狀況,「我要使用鎮魂的咒法。」這麽回答。


  「話雖然這麽說,那是我自製的術式,原本是為了相馬家————平將門的禦靈準備的術式。雖然不知道能發揮多大的效用,眼下也隻能邊嚐試邊調整了。這段時間你趕緊指揮周圍的民眾前往避難,驅人的結界早就被破除了。而且說實話,我也沒有自信一定能成功,所以————」


  佐月忽然用力抓住夜光的手臂,夜光嚇一跳,往他看過去,但佐月的視線隻是凝視著虛空,望向其中一位八瀬童子消失的空中。


  怒火在內心深處沸騰,激烈的怒氣狂奔過每一條血管。


  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麽樣的不明怒氣。那是長年來————自懂事以來一點一點累積的憤怒,在佐月心中持續燃燒的怒火。


  那是對弱小的憤怒,也是對不合理的世界的憤怒。那是對出身的憤怒,也是對時代的憤怒。


  那是對擅自導引他前進的命運的憤怒。


  這樣的憤怒推動了他的行動。


  「鎮魂?太天真了。那家夥由我來祓除。追根究柢,那是相馬撒下的因。『神』是嗎?正好,我就讓這種半吊子的鬼神見識真正的『神』。」


  他揮開八瀨童子的手臂,用自己的雙腳站了起來。「喂。」他沒理會驚慌失措的夜光,雙眼直瞪著鬼神————大連寺。


  「你照樣準備鎮魂的咒法。雖然我也是一樣沒信心……能交由你來控製的話,至少我的心情能輕鬆一點,隻需要專心想著怎麽痛扁大連寺就行了。」


  聽到這裏,夜光也察覺到佐月的目的,「太亂來了!」他慌張大叫著。


  「你打算讓將門降到這世上對吧?難不成你是想讓『神』來對付『神』嗎?」


  「我知道召喚將門公的術式,那是相馬家的秘術。不過要讓將門公附身在身上的話,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做不到,召喚後的事情要麻煩你了。」


  「別說蠢話了!什麽準備都沒有,怎麽可能做到這種事情!」


  「臨時想出辦法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如果連鎮魂都準備好的話,那更是無可挑剔了。」


  盡管是在這種時候,他卻很高興能被夜光批評「亂來」。湧起的怒氣沒有消散,他得意得像回到孩提的時候。


  「我知道這麽做很亂來,不過成功機率總比鎮住那家夥來的高。雖然不巧被人當成了叛國賊,但他過去總是江戶的守護神吧,至於靈不靈驗我就不能保證了。」


  「那可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禦靈,能不能控製住————」


  「一定可以。」


  「喂。」


  「把將門公定義為『守護神』————由你來用術式這麽規定。」


  「……」


  夜光咬緊了唇,佐月愉悅地看著他的臉上緩慢展現出的「決心」。


  沒錯,夜光如今正坐在當初輕易拒絕的陰陽寮長官的位子,是佐月讓他坐到了那個位子。雖然過程和原本想像的狀況完全不同,不過也因為認真地與對方相處來往,自己才能說服這個男人行動。


  比方說,像是現在這個瞬間。


  說不定,自己和這家夥會是合作無間的拍檔。當然,這也有可能是錯覺。


  「夜光大人……」


  飛車丸與角行鬼留意著鬼神,同時屏住氣息關注主人的對話。剩下的三位八瀨童子也守護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隻有在頭上遨遊的龍,像是根本不把人類和護法放在眼裏,「盡管放馬過來。」像這樣威嚇著鬼神。


  接著,「受不了……果然不該接下陰陽頭這個職位。」夜光發起牢騷,目光從佐月再次轉到鬼神身上。雖然一臉倦容,臉色蒼白,臉上卻是斷除了迷惘的表情。


  「雖然想舉行『天曹地府祭』,但現在才開始準備的話實在來不及。乾脆試著改造『泰山府君祭』……真是的,在所有我使過的招式裏麵,這毫無疑問是最粗暴的一次。我隻能竭盡所能,之後看神的意思了。」


  這樣的方式,正是平息這次騷動的手段。


  佐月狂妄笑著,往前跨出一步。夜光繞到他背後,俐落地舉起雙手,掌心抵住他的背部。飛車丸、角行鬼與三位八瀨童子肩並肩,成為保護主人的盾牌。


  大連寺猶如戴上鬼神能麵,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龍在頭頂咆哮,像是失去了耐心。


  佐月讓注意力集中,朝祖靈開始了深入而且遙遠的呼喚。


  ☆


  那天夜裏,降在英靈庭院的兩尊神明,寄宿在各自的刀刃上,朝對方展開了僅有一次的攻擊。那時候迸裂出的熾烈火花,正是神確實存在的鐵證。


  將那一剎那烙印在現世後,神明各自回到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一把刀刃斷裂。


  一把刀刃完好。


  完好的那把刀刃閃過一道劍光,接著自行收進出現的刀鞘。


  這一晚的劍舞,英靈們隻是在旁靜靜關注。


  5

  佐月醒來時,人正躺在床上。


  四周明亮得和白天一樣,雖然感覺得到冬天的寒冷,但沒有夜晚那麽冷冽。


  看來自己睡了半天以上,軍靴雖然脫了下來,沾滿灰塵的軍服還是和昨天夜裏一樣穿在身上。身體從裏到外都疼痛不已,而且完全使不上力,感覺就像泡在福馬林裏麵。


  啊……他發出了低沉的哀號聲。這時,從他臉旁的枕頭上,有個東西輕飄飄地浮了起來。他一時之間以為是小蟲子,不過不是。那是個指尖大小的小紙片。


  那張身體呈十字,隻有頭部裁成三角形的紙張,是被稱為人形、古老風格的形代。人形浮了起來,在空中晃悠悠地飄浮著,離開了佐月身邊。佐月還沒完全清醒過來,隻是愣愣地用視線追逐遠去的人形。


  接著,他稍微轉動脖子,觀察起自己所在的地方。


  雖然沒有印象,但從某處傳來了咒文的吟誦聲,他才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這裏是陰陽察的醫務室,自己似乎躺在一張隻是用來交差的簡易病床上。


  「……唔……」


  意識模糊,他闥上雙眼緩慢地呼吸著。身體到處都在疼痛,不過似乎沒有手腳斷裂或骨折這類嚴重的外傷。另外,把注意力轉向周圍的靈氣後,可以察覺八瀨童子和平時一樣在身旁待命,但數量比昨天少了一位。


  換句話說,這不是在作夢。


  「……順利結束……了嗎?」


  他仰望著天花板嘟囔著。


  這句話得到了回應。


  「情況那麽危急,怎麽可能順利。」


  進入房間的是夜光。雖然隻過了一個晚上,他卻像是許久沒見到對方。飛車丸也跟在主人身邊過來了,不曉得是不是多心,她的神情不怎麽高興。但生氣的樣子絲毫不損她的美貌,可見美女就是吃香,他不禁生出這種不恰當的想法。


  他想起剛才的人形,那個人形大概是去報告佐月醒來的事情。換句話說,夜光一直在等他清醒過來。


  「那個時候的狀況真的很危險,沒有失控半是因為碰巧,好不容易解決簡直是奇跡。不過,幸好真的隻是發生在瞬間的事情,還可以硬是敷衍過去。」


  夜光把一旁的椅子拉到病床邊,在上麵坐了下來。


  「我得在這裏強調,這種事情下不為例。那種不要命的……就算現在回想起來,我的身體還是會發抖。」飛車丸站在他的背後說。


  「我知道,我也有同感。」


  夜光不耐煩地說。看來在事情結束,佐月沉睡的這段期間,兩人一直在爭辯這件事情。不過這個事實,正是佐月他們「活下來」最好的證據。他們成功解決了與「神」對峙的絕望局麵。


  「將門公……」


  他嘶啞地說。聽見佐月虛弱的詢問聲,夜光露出了帶著自嘲的苦笑。


  「要把那說是『降臨』,實在是對不起將門公。不過你確實接觸到了,大家也因為這樣得救。那時候你的判斷很正確……雖然這是從結果得到的結論。」


  「這樣啊……」


  佐月低聲說著,視線再次轉到天花板上。


  讓祖靈平將門附身在自己身上進行降神。佐月這時第一次讓手————不對,是讓指尖觸及了相馬家千年來的夙願。


  不過,他沒有什麽成就感,「這樣啊」是他最真實的感想。果然是因為意識不是很清楚吧。這肯定也是降神的後遺症。


  總之,自己活了下來。


  心裏沒有其他更深的感觸,而且或許這意外地是「正常」狀況。


  佐月躺在床上緩緩呼吸著。醫務室的寂靜加上三人的沉默,產生了靜謐空無的一段時間,輕柔圍繞著佐月。時間的流動像是變得緩慢,回想起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像這樣讓心靈休息,無所事事地隻是讓自己隨時間逐流。


  或者,這同樣也是降神的影響,記得夜光說過神穿越時空存在這世上。神度過的「悠久」時間,如果接觸到那種感覺的影響,還留在佐月身上……


  不過————


  夜光接著開口,語氣嚴肅地喚了聲:「佐月。」時間動了起來。


  「佐竹大佐來了聯絡,他表示禦前會議結束,已經決定開戰。接下來又是新的戰爭,我們恐怕也會變得更忙碌。」


  夜光盡可能排除情感,平靜地說出這件事情,站在後方的飛車丸也是神情陰鬱。她早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不過她大概也祈禱到了最後吧。


  夜光告知的是已經逼近眼前的未來,然而佐月卻像是事不關己,傾聽著未來的事情。


  遙遠的某處傳來咒文的吟誦聲,那大概是祝詞吧,不曉得是獻給哪一位神明的祝詞。佐月闔上雙眼,「這樣啊。」又嘟囔了一聲。


  昭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日本攻擊珍珠港,就在這天的一個星期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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