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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勇者物語

  可我不能逃走。因為我希望繼續旅行。因為我想抵達命運之塔。


  此刻我終於抵達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義並不在於抵達命運之塔這一終點線。這次旅行本身,對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東西。這次旅行教育了我。憑借女神之力得以改變命運,終究隻限於一時而已。今後,我也像經曆許多快樂和幸福一樣,也要遭遇許多不幸和悲傷吧。那是不可避免的。況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傷或不幸,就要求改變命運。


  鑽進自己房間床底哭泣時,心想這麽痛的飲泣再不會有了吧。可是,亙為卡茨的死而哭。送別美鶴時,亙哭了。


  別離,喪失,受傷害,今後也將反複出現吧。無論多小次想改變命運,從中逃脫,被改變的命運前頭,以及那命運中的喪失和別離都等待著你。


  有快樂就有悲傷。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給了我許多快樂和悲傷,由此讓我明白了這一點。告訴我不可徒勞地依賴改變命運,以致失去重要的東西。真正的東西,存在於連女神之力都不可改變的東西之中。能夠改變的,隻有我,我如果不開拓,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論經過多小時間,我都隻是在同一地方反複同樣的事情,終其一生而已。”


  正因為這樣,亙要保衛亙的幻界。不能讓亙的幻界覆沒於因憎恨而產生的魔族手上。


  “對力量薄弱的我————我們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擊敗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請拯救我的幻界。請讓我的幻界遠離憎恨,請給它一個未來。請給我的夥伴們一個未來!”


  亙說畢閉上嘴,注視著女神的臉,女神眼臉微微顫動,令人覺得她馬上就會瞪大眼睛,回視著亙了吧。


  可女神還是緊閉雙眼。女神交給亙手中的白暫的手,也沒有傳遞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樣沒有動靜。


  “即便在此清除了來自魔界的進攻,幻界未必就有未來。”


  女神說著,緩緩的搖搖頭。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統一帝國和南方聯合國家,不可能輕易就和解。爭執將會持續。根除種族歧視也是很難的。盡管如此,你仍想為幻界的人們,將足以改變自己現世命運的唯一機會讓出來嗎?”


  亙沒有任何猶豫不決。


  “是的,我希望這樣。”


  爭執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隻有自己的狹隘也好,隻顧的眼前快樂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這一切,就是亙的幻界。


  因為這些就是亙本身。


  “即便再犯錯誤,救退回來重新思考,活下去,拚命地活下去,重新開拓自己的道路,這才有意義。求求您,把這個機會給予我的幻界吧。”


  亙的心很平靜。要對女神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他胸中已不再翻騰。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擔般的安詳寂靜中。


  亙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


  不久,感覺到女神閑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亙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傾身,撫著亙的臉頰,讓他抬起臉。微笑回到女神臉上了,圍繞女神的光環令人目眩。


  “批準你的請求。站起來吧。”


  亙起身,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


  “把你的劍,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劍’給我。”


  亙從腰間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女神。


  女神輕盈無聲地站起來。


  “請看腳下。”


  亙看腳下,吃了一驚。女神座的正圓形呈現出映像。


  曾為水晶宮的地方,有一麵常暗之鏡,在漆黑的霧翼支撐下懸浮著。從它溢出黑暗的邊緣,接連不斷地湧出魔族軍團。即便隻是映像,也令人觸目驚心。亙慢慢後退,目光卻不能脫離映像。


  女神一手撥出降魔之劍,一手挽起純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雙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劍,置於腳下映現的常暗之鏡正上方。


  “‘旅客’亙啊,此刻,從命運之塔,將你找到的答案歸還地上。”


  女神將降魔之劍劍尖朝下,輕輕放手。劍落下。穿過女神寶座下墜,墜向幻界,朝著常暗之鏡。


  那一瞬間————


  君臨昔日皇都索列布裏亞中心的常暗之鏡,為從中洶湧而出的魔族而瑟瑟發抖的人們看見了————


  一道光從天而降。是筆直落下的光劍。光芒拖著尾,一閃而過將天空分為兩半。


  光劍被吸入常暗之鏡中。


  承托著常暗之鏡的漆黑霧翼大力振翅。踉蹌般在空中劃動了一下,兩下,然後開始從邊緣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鏡傾斜了,仿佛要將漫溢的黑暗傾倒到地上,這時,鏡中心如閃電般掠過光的龜裂,仿佛要將黑暗撥開。


  常暗之鏡開裂了。二變四,四變八,炸裂引來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為微塵。


  正要衝出常暗之鏡的魔族群,在鏡子損毀的同時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亂伸出來的手或翼,一瞬間化為黑色塵埃。


  無論是北大陸還是南大陸,在常暗之鏡粉碎的瞬間,遮天蔽日襲向村鎮街巷的魔族們,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爛一樣,發出爆炸似的聲音,瞬間化為黑塵。舉起霧氣要迎擊魔族的人,要逃離魔族的人,因恐懼而號哭的人,眼看著眨眼間就殺到的對手消失了。眼看著追逐著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驚叫號哭聲戛然而止,人們目瞪口呆,魔族殘渣化作黑塵,“刷”地從頭灑下來。


  人們麵麵相覷,個個一臉黑垢。


  消失了。徹底消失了。魔族沒有了。


  不一會兒,爆發出歡呼聲。


  此時的加薩拉鎮,基·基瑪在警備所房頂上,正要對付撲上來的三個魔族。一個要來抓他的頭,一個要來咬他的喉,一個要撲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鍋從旅館廚房衝出,趕來支緩以一敵三的基·基瑪。


  “滾開!討厭的家夥!基·基瑪,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夥哩!”


  傷痕斑斑的基·基瑪依然鬥誌昂揚,用他突出的牙齒輕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麽可能輸給你們呢!”


  一個魔族被基·基瑪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鍋“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間————那家夥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數不清的,襲擊加薩拉鎮的魔族們消失無蹤。基·基瑪和米娜披一身黑塵呆立著。


  “這,是什麽?”


  基·基瑪正要回答米娜的問題,一塊烏黑的魔族殘渣鑽進嘴裏,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說出話來。


  二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運之塔。


  “是亙……”


  舒丁格騎士團的騎士們正拚死守衛著加薩拉鎮大門。體弱的老人和孩子們避往鎮地下室。奮力擊退這次攻勢,在下一次攻擊到來之前,必須讓他們逃往安全的岩場或樹林。為此,必須死守大門。


  有騎士丟下折斷的劍,揮舞鬆明應戰。在街壘的背後,躺著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戰士。鎧甲和頭盔滾落一旁。


  “不要怕!頂回去!”


  隊長的聲音激勵著部下。無人不帶傷。魔族人數,力量占優勢,一名又一名騎士倒下。


  “隊長,危險!”


  倫美爾隊長連斬數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這微小空隙向他猛撲。隊長背後遇襲踉蹌幾步,衝過來要幫忙的騎士被俯衝下來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壘上。魔族群一陣喧囂,誇耀般刮響利爪,滿天撲動不祥的雙翼,震耳欲聾。


  “隊長!”


  騎士掙紮著從街壘站起,因用力過猛甩脫了頭盔,頭,臉一下子暴露了,驟然開闊的視野裏,隻看見漫天黑塵。


  這是什麽?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個加薩拉鎮,不,整個幻界的村和鎮,同時進行了煙囪大掃除,煤屑漫天飛舞。


  不是煤屑————這是魔族的殘骸。


  騎士們突如其來的勝利難以置信。擔心著隊長安全的騎士發狂般用雙手扒開街壘。


  “隊長,隊長!”


  找不到了。隊長蹤影全無。幸存的騎士夥伴們個個黑塵遮麵。銀盔銀甲也不成樣子。眾人無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著,揮手趕開漂浮的塵屑————剛才對戰的魔族就在那裏。


  人人鼻頭,額頭漆黑。個個像滑稽演員。不過,浴血拚殺的決絕表情,正慢慢緩和下來。


  結束了嗎?結束了。如同開始時一樣突如其來。


  有人開始念女神的祈禱辭。眾人隨即附和。


  不過,看不見倫美爾隊長的身影。撞向街壘前一瞬間,騎士腦海裏烙下了親眼所見的情景:魔族啃咬著隊長沒有防護的頸項,噴出的鮮血染紅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處都又騎士們開始發出喜悅之聲,勝利的歡呼呐喊傳來了。然而,他仍在搜尋倫美爾隊長。


  魔族消失了。不過倫美爾隊長也消失無蹤。


  亙平靜地看著常暗之鏡化為塵,魔族化為灰,被幻界的風一刮,紛紛揚揚散入整個北大陸,南大陸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裏亞恢複了藍天。亙看清楚後望女神。


  女神麵帶微笑。


  亙也帶著笑容。


  亙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單膝跪下。


  “蒙女神允準我的心願,衷心感謝。”


  突然,本該隻是借姿現身的女神,似乎完全變成了少女之身,她輕盈地躬身屈膝,雙手扶起了亙。


  “謝謝。”


  用香織的聲音————噢噢,這一定時大鬆香織的聲音————一句輕聲細語,使亙的心鬆弛下來。他忘記了禮儀,拋掉了害羞,也忘記了對方是命運女神————以緊緊的擁抱回報香織。


  好長時間,就這樣相擁。在女神溫暖的手臂上,亙加上許許多多人的溫暖。媽媽。米娜。基·基瑪的肩膀。卡茨撫過臉頰的手指。在最後的祈禱時緊握過的美鶴的手。


  “‘旅客’啊,返回現世的時刻已到。”女神輕柔地推推亙的肩頭,勸說道。


  “是。”


  “由來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階梯,拉奧導師會等著你。”


  亙站起身,理一理亂了的衣服。女神用指頭梳理一下他的頭發。


  “再見,亙。”


  亙向那溫柔的笑臉用力點點頭,興奮的思緒未能化為言辭,他轉身離去。


  亙覺得心中空蕩蕩。


  雖然很開心,雖然安心得飄飄然,但好傷心,分離好難過,而這一切感情,感覺好像不屬於自己。


  一步一步,一級一級往下走,仿佛騰雲駕霧,輕飄飄,睜著兩眼,卻什麽也看不見,隻是在藍藍得虛空中遊向前。


  所以他沒有立即察覺,直至垂下的視線裏出現滿是泥汙的銀靴,直至“哢嚓,哢嚓”的腳步聲傳入耳鼓。


  在下一個拐彎平台,站著倫美爾隊長。


  他望望已發現自己的亙,點一點頭,又緩緩地走上階梯。走近來。


  銀盔夾在腋下,金發粘結了血和泥,變得亂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無數長長的抓傷。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頸上有個大傷口,凝著快幹的血。


  “……隊長先生您……為何來到這裏?”


  倫美爾隊長攀上亙所在的拐彎平台,停下。


  “為什麽來到命運之塔?”


  倫美爾隊長眨一下眼睛,輕輕呼一口氣,答道:“因為握以獲選。”


  不明白意思。亙的心剛剛卸下重負。


  “被選中了。作為半身,作為人柱。”渾厚的聲音繼續說。


  “我將與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變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邊界’。在今後漫長的一千年,將起著守護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個人呢?半身?”


  倫美爾隊長將大手板放在亙肩頭,手上戴的手套已損壞,弄髒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鶴嗎?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邊。在這裏遇見泥太好了。若能獲得為離開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權,做人柱也不壞。”


  倫美爾隊長嘴角微微一翹,向亙笑笑。


  失去了的感覺,仿佛通過倫美爾隊長擱在肩上的手的感觸被喚醒過來,腳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點對好了。


  “不能哭。”


  被搶了先手。倫美爾隊長的藍眼睛嚴肅地注視著亙。


  “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為發不出聲,亙抿著嘴,隻是點點頭。


  “是泥為我們打碎了常暗之鏡吧?”


  亙又點點頭。


  “謝謝。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為你獻上感謝之辭。”


  亙的心想起了該說的話。雖然有許多想說的話,但該在這裏說的話衝口而出。


  “隊,隊長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沒有保護好卡茨女士。我讓她死去了。”


  隊長眉毛一揚,有垂下視線。


  “是嗎?”


  “她保護了索列布裏亞的孩子。倉促之間……卡茨女士的皮鞭丟了,但她還是徒手迎擊魔族。”


  “很像她。”


  亙點點頭,為了壓抑住湧上來的嗚咽。


  “在幻界,人死了變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瑪告訴過我。”


  “是嗎?那麽,不久就要轉生也知道?”


  “對。”


  隊長的眼角變得柔和,笑容重現。


  “我會看護著魔界————他轉生後下一次生命度過的地方。這也不壞。越來越好了嘛。”


  這不是硬充好漢。


  “但願千年之後我完成任務,化為光,然後轉生時,與已多次轉生的她待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我跟她的爭論還沒有了結。”


  逞強。


  “騎士我並不想爭論。”


  隊長揚一揚下巴,簡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讓我為你送行。”


  亙沒有坑拒。他應一聲,突然盯著隊長。


  “勇敢的‘旅客’啊。”


  倫美爾隊長緊握置於胸前,行騎士禮。


  “願現世的你,也蒙命運女神保佑。”


  “謝謝。”


  亙回一個騎士禮,邁步。他感到隊長的視線推著他的後背。


  所以,他沒有回頭。


  走完階梯,見拉奧導師站立一旁,他雙手扶杖,仿佛等待亙出門辦點小事就回來————就那麽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那就走吧。”


  他隻說這麽一句,先邁開了步子。


  傷心沼澤也好,村鎮的透明粘貼畫也好,都消失無蹤。亙隻望著導師的後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廣漠空間,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階梯。腳下有沒有路?就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狀態。


  咬禦扉出現了。頂上雲遮霧繞————現世與幻界的巨大邊界。


  從這裏走過仿佛已是千年舊事。


  距大門稍遠,拉奧導師便止住腳步。他歪著頭,仔細打量亙的臉。


  “降魔之劍,已還給女神了?”


  “是的。”


  “那麽,吧‘旅客’證明————垂飾還給我吧。”


  亙摘下垂飾,輕輕放在導師枯瘦的手掌上。導師把它放入懷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對。”


  “你走的路飾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對。”


  長須搖晃,也許導師在笑。不過,隻是極短時間,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爺爺拉奧導師,像是換了一個人。


  因為我要回去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須想到,自己和拉奧導師之間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閡。


  導師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亙的頭頂。“生於現世的小小人子啊。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吧。祝願你現世的旅行,也像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亙應聲道,仰望著拉奧導師。


  “導師大人,我有事相求。”


  導師眉毛一揚,問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亙摘下火龍護腕,遞給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們看見它,就會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結束旅行,返回現世。”


  見拉奧導師臉一沉,皺紋縱橫,亙有點兒慌了。


  “不好辦嗎?很過分嗎?”


  “事情並不難。但是,即使不做這事,你旅途的夥伴們,也想很明白你已達到目的,返回現世啦。”


  “不過我還是想交給他們,求您了。”


  亙鄭重行禮,拉奧導師不為所動。


  頭上傳來了帶著歎息的聲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謂的心意吧。”


  亙從心底裏感激。


  “咦,”拉奧導師仰望頭頂,意外地說道:“噢,從這裏可以,看得見。”


  亙追蹤著導師的視線,抬眼望。


  廣漠的空中,高處有一塊閃亮的光幕,優美的裙裾飄忽著,拖拽而過。仿佛滿眼是放射的極光。柔滑的曲線溫和地撫著天空,如同母親的手指輕撫幼子頭頂。


  “這是新的‘大光邊界’。”拉奧導師平靜地說。


  保護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輝耀千年的新鮮光明蕩滌天空,眼看著遠去。


  “你明白無誤地看見,‘哈捏拉’結束了。”


  亙點頭,伸手緊握拉奧導師的手。無言地緊握著。


  然後一旋踵,仰望要禦扉。


  要禦扉無聲地打開。下一位‘旅客’將帶著怎樣痛切的願望來訪。


  “亙,”導師喊道。“你不久就會忘掉幻界。忘掉這次旅行。但是,真實會留存心中。”


  “真實……”


  亙抓住的,旅行的結論。


  “你,隻在離開時獲得真實。”


  拉奧導師莊重地說,往旁邊一退,仿佛讓開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義務作為一個現世的孩子活下去。”


  亙一步一步向前走,邁著永不回頭的步伐。要禦扉迎接了亙。


  什麽事情在現世等待著自己?在現世感受如何?今後在現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視亙的心思而定。


  來這裏時,亙是一個人。現在不是一個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鶴,有卡茨,還有米娜和基·基瑪。


  命運女神的美麗形象,也在心中。


  在魯魯德國營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謹地坐在木靴子上麵。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層的研究室窗邊,羅美陪伴在旁。


  “博士。”羅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說什麽。不過,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們都在兢兢業業觀測嗎?


  “漸漸消失啦。”


  博士沒有回答羅美的話。二人沉默地注視著天空。


  過了一會兒,博士開腔了:“要禦扉也到關閉的時候了。”


  說話的同時,博士“哈秋”地打了個特大噴嚏。羅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領,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薩拉鎮邊上,“空中飛人馬戲團”支起大帳篷,打算作為臨時醫院兼避難所。


  診所醫生忙個不停,隻恨分身乏術。剛才高舉平底鍋戰鬥的米娜,此刻承擔護士的責任,和醫生一起,在傷員中間奔忙。


  她害怕安靜下來後會思索問題,他隻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願接連發生的緊急情況纏住自己不放。那邊孩子在哭。這邊傷員在呻吟。繃帶有嗎?藥品呢?

  “米娜!”


  卜卜荷團長在大帳篷入口處喊道。


  “到這邊來。聽說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鑽過傷員的行列,時而從他們腿上跨過,終於來到團長身邊。


  “真希望有三頭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嗎?”


  “你自己去問她吧。”


  卜卜荷團長目光溫柔。


  “然後你歇一下,即便隻是做一個深呼吸的工夫。別一副隻認一條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帳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帳篷處擺開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這裏與周圍的喧鬧截然分開,如果隻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薩拉也好,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忙碌之中,已值黃昏時刻。暗紅色的天幕展開在頭頂上。魔族可惜的翅膀,連影子,碎片都沒了蹤跡。


  亙救了我們。他求了女神,擊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裏亞城牆邊,亙最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是他的諾言。他履行了。


  可亙的心願呢?亙的旅行,這樣結束也行嗎?曾經堅決不去想的疑問,總是不肯罷休地一再湧現心頭。


  於是米娜自責起來,而壓倒一切,最讓她心弦顫動的念頭是————已經見不到亙了嗎?

  就是這樣一種哀傷。騎士隻是我的任性。因為亙是現世的人。因為亙是‘旅客’。


  老婆婆聽見米娜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她拱起的背部更圓了。


  “噢,來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將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見了。來幫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帶她遠離大帳篷,然後抬頭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說的做。然而美麗的夜空並不能讓米娜的眸子生輝。


  “老婆婆,什麽也沒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開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點。


  一個紮眼的紅色亮點,總是能看見的,不想看也能看見。對於米娜來說,它的光芒有時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減弱。眼看著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終結。


  幻界的下一個千年要開始了。


  人們在看它。大家目送著它,直到最後。


  在傷心沼澤,辛·申西摘下眼鏡,“砰砰”地敲幾下酸脹的肩膀。在提亞茲赫雲,看門人停下清掃魔族殘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薩達米床邊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眾火龍搖搖返回龍島。受了傷的喬佐自在地鑽過父母親中間,看看岩縫間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終於與亞紮將軍的部隊匯合,她在駐地撩起沉甸甸的帳篷,看著天空。她的腦海裏呈現處美鶴在水晶宮的寂寞神色。


  在曾經是托利安卡魔醫院的修羅樹林,緩緩的夜風吹過橫臥的樹木,小動物們住前竄。在趕路的達魯巴巴車的馭座,水人們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結束了。


  “大光邊界”已重新設置。女神的統治啊,千秋萬代。


  米娜,米娜!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頭,帕克在大帳篷邊上蹦跳著。基·基瑪和他在一起,但臉色疲憊,傷感,粗獷的身體看起來縮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麽啦?”


  基·基瑪抬起大手撓撓頭,有點兒尷尬,想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輕鬆地翻一個筋鬥,跑向米娜。


  “剛才飛來一隻白色小鳥。”


  “白色小鳥?”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為它站在肩上,卻又沒有了,然後有這個東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開手掌。


  掌心裏是一個火龍護腕。


  是亙的護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這是見過麵的,米娜的朋友戴的護腕吧?是高地衛士的護腕吧?”


  “是亙的。”基·基瑪說道,“她是向我們道別。亙平安地到達命運之塔了。他見了女神,挽救了我們幻界。然後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為了告訴我夢這些情況,他留下了火龍護腕才走。”


  “明知是這樣,明知是值得歡慶的事,可為何自己這麽傷心呀?”基·基瑪說道,然後一個勁兒地擦臉。


  米娜拿起護腕,把它貼著臉頰,眼淚奪眶而出。


  “米娜,你為什麽哭?為什麽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緩緩地屈膝蹲下,雙手捂臉。


  亙走了,離開了幻界。


  旅行結束了。


  “應該說什麽好呢?”


  基·基瑪眼睛濕潤。大個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這個時候該怎麽說?還是‘再見’吧?我們還沒有向亙說‘再見’吧?”


  米娜緊緊抱著基·基瑪。


  “我就是不說‘再見’!”


  帕克這回一轉身,倔強地嘟起嘴來說:


  “米娜,你不是教過我嗎?你教過我們的呀。你說分手時不可以說‘再見’。”


  米娜擦去眼淚,抬起頭說:“是嗎?那我有沒有教帕克,這時候應該說什麽?”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說: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瑪對視一下,微笑了,帶著淚痕的笑臉映著夕陽。


  “對呀,這一句正合適。”


  黑下來的加薩拉鎮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蹤影。夜幕上,群星馬上要熠熠閃亮了。為了裝扮夜空,為了讓幻界溫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瑪緊緊擁抱著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著。亙一定能夠聽見的。


  我們的‘旅客’。我們旅行的夥伴。亙,像你為我們做的那樣,我們也祝願你幸福。


  多多保重。


  終章

  濃烈的煤氣味兒。


  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了。飛過了極遠的距離。亙帶著這勢頭跳起來。


  是在自己房間。堆著筆記本和參考書的學習桌。彈簧稍微不濟的座椅上,放著媽媽縫製的格子座墊。鐵書架上擺著字典和科學雜誌。書背後有遊戲的攻略手冊和漫畫書,還藏著他的秘密錢盒,裏麵存著為購買《浪漫新格斯頓·薩加Ⅲ》而攢起來的零花錢。


  是我的房間。我的家。


  可是,煤氣味兒刺鼻。空調停了,這氣味混雜在夏夜混濁的空氣裏,令人難受且危險。


  煤氣泄漏的警笛聲開始尖銳的響起。


  亙一下撩起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媽媽!”


  亙大喊著衝進居室。母親寢室的門開著。從廚房透出強烈的煤氣味。媽媽有意打開門,讓煤氣容易灌入自己房間。


  憋住氣進入廚房,想去開燈,觸到開光時猛然醒悟:不能開燈,危險!出現火花會引起爆炸。他縮回手,摸索著找到煤氣栓,用力一下子擰緊。


  然後返回起居室,打開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衝進母親的寢室,看見媽媽昏睡中的臉蒼白,憔悴。媽媽仰麵躺著,頭枕了枕頭。雖然隻蓋了夏天的薄被,卻幾乎顯示不出被子下身體曲線,短短時間救瘦下來了。因為難過,因為傷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對的。


  寢室窗簾很重,不好對付,心急如焚的亙拉不開。亙飛撲過去懸吊在窗簾布上,“哧溜”一聲連同窗簾滾落地上,纏在一起。不過,亙心中發出歡呼。他掙紮站起來,打開窗戶。


  來得及!媽媽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媽媽!


  從幻界返回現世,正是這個節骨眼上。是美鶴最初幫助亙的這個節骨眼上,美鶴最初幫助了亙。


  煤氣煤氣味兒稀薄多了。不過,亙還是萬分小心,身體與牆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過了漆黑的房間和走廊,衝出家門口。鄰居會聞聲起床嗎?

  “對不起,請借我電話!對不起,我是鄰居三穀!我要叫急救車。請借一下電話!”


  現世的這個夜晚,月亮沒有出來。公共走廊的熒光燈靜觀亙的奮鬥。


  “路”伯伯從千葉的家驅車趕來。淩晨之時,二人並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醫生說,因為發現得早,情況還好。


  “在患者恢複意識之前,還要小心觀察。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勞。”


  醫生很年輕。急救車從急救入口直入時,他還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不過,他一看見擔架,隨即振作起來。醫生和高地衛士都一樣,亙心想。


  亙也看了醫生。眼睛刺痛嗎?不。感覺胸悶嗎?一點也不。頭痛嗎?不痛。


  我沒事。可以在這裏等媽媽醒來嗎?


  然後救跟伯父二人一直這樣坐著。走廊長椅是為成年人設計的,靠裏一坐,亙的腳就吊起來了,晃悠悠。我可是個出色的高地衛士,怎麽會坐得像個小孩?

  想起來了。我已經不是高地衛士,也沒有勇者之劍了,寶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穀亙了。


  “城市煤氣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來嘟噥一句。他耷拉著兩肩,大手垂在兩腿之間。


  這句話曾經聽過的。對了,是美鶴這樣說的。城市煤氣死不了人哩。不過爆炸起來就不得了。


  美鶴————他已經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嗎?沒有返回現世?


  “亙,不困嗎?”


  “路”伯伯問道。因長著髭須,下巴和嘴巴周圍青黑色。雙眼皮下的眼睛傷感地眨動著。


  跟沮喪時的基·基瑪一樣。大個子,婆婆心,都一樣。


  “我不困,沒關係。”


  “撐不住的話,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雖然布雷,但突然被無法控製的強烈情感吞沒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攪住亙的身體。


  好一會兒,就這樣不作聲。


  “對不起呀。”伯父說道。“大人的任性盡讓你難受。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


  沙啞顫抖的聲音,伯父的心在身體裏麵哭泣,那哭聲沒有帶出淚水,混雜在伯父沒有淚容的,大人的聲音裏。


  “伯父。”


  “嗯?”


  “我,見過伯父了吧?”


  伯父轉過頭,從上窺探亙的臉。


  “從何說起?”


  伯父疲憊青腫的臉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著頭腦。


  啊,對了,得到第二顆寶玉時,我穿過光的通道返回現世時,來到媽媽住院的房間,要離開的時候,伯父來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後要發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經返回現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經不會發生。


  時光已返回。在幻界度過的時間,並沒有作為現世的時間計算。這一點終於產生了實在的感覺。返回“煤氣之夜”的節骨眼,就是這麽一回事。


  若是這樣,有更牽掛的事情。蘆川美鶴在哪裏?大鬆香織怎麽樣?說來,還有那個石岡健兒……


  伯父用厚實的手掌摸著臉。亙想安慰伯父。我已經沒事了————亙想讓伯父直到超過“沒事”意思的“沒事”。


  可是,亙不知從何說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衝動。雖然不是悲傷,但擁有了大得毫無辦法的感情,就會哭出來。因為亙還是個孩子。


  因為亙已不是勇者。


  亙舒緩地倚著伯父,整個人靠著。伯父的身體溫暖,有洗液的香氣。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點想睡了。可以睡嗎?”


  “當然可以啦。”


  亙閉上眼睛。一進入淺睡,立即進入夢鄉。是乘坐達魯巴巴車的夢,馭座上有基·基瑪,正用勁頭十足的聲音催促達魯巴巴。


  這時流下了眼淚。返回現世終於流出的淚水,帶著令人懷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終也沒能見到媽媽,亙和伯父暫且回家。


  早餐用麥當勞搞定。早晨的麥當勞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煙區的西服男子邊讀報邊吐煙圈,煙霧飄到吞咽薄餅的亙身邊。


  “亙。”


  “噢?”


  伯父一手端著塑料咖啡杯,微側著頭。


  “什麽事?”


  伯父將杯子放回托盤,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堅強了。”


  雖然是平靜的口吻,卻包含著驚訝。伯父看亙的目光裏,包含著“觀察”的因素。


  亙微笑起來。心中像溫水漫溢一樣,感覺溫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狀的閃光之物在擴展。


  並不是“一下子堅強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剛回來的。


  “我覺得媽媽活著,真是太好了。”亙說道,“不能死呀,對吧?”


  伯父點點頭,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濕潤了。


  學校已放暑假。去學校也見不到人。亙直接前往蘆川美鶴和小姑的公寓樓。


  早上,管理員正往堆放點運送垃圾。亙通過自動門跑進大堂時,他並不理會,到亙氣喘喘地走出來時,他停下手上的活兒,奇怪地望著亙。


  “什麽事,小朋友?”


  “那個,那個……”


  蘆川的名牌沒有了。信箱的那個門牌號上,掛的是一個嶄新,雪白的名牌。


  “請問,蘆川一家搬走了嗎?”


  “蘆川?”


  “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跟我這麽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員以手扶額思索起來。噢噢,他拍一下腦門兒說道。


  “搬走啦。”


  “什麽時候?”


  “就是最近。學校開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見他們二人走的嗎?是兩個人嗎?有那男孩子嗎?”


  管理員對亙的追問招架不住了。不過他好歹是個老練的大人,馬上以攻為守,反過來瞪著亙。


  “你問這些幹什麽?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該知道了嗎?”


  “你說實話,你到這裏來幹什麽?咦,你好像見過的嘛。”————管理員兩手插在腰間,開始要動用他的權威時,跟已無影無蹤了。


  該問誰?雖然想早點見阿克,但他不熟悉蘆川。


  找宮原。宮原佑太郎。他們同為尖子生,宮原與蘆川很鐵。還是同一班的。噢,宮原家在哪裏?

  宮原佑太郎在舊木房子的園子裏,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牽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搖搖晃晃的妹妹拿著一把可愛的紅色噴壺。宮原正為長得比他還高的向日葵加支撐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鐵棚上,打聲招呼:早上好。宮原猛然回頭,似乎頗為吃驚。


  “咦,不是三穀嗎。早上好————一大早要幹什麽?”


  宮原也走到鐵棚邊來,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宮原的弟妹對亙不感興趣,正興高采烈地數著盛開的牽牛花。


  “哎,那個————宮原。你知道蘆川的情況嗎?”


  “蘆川?我們班的?”


  宮原隨口應了一句。對了!蘆川在,蘆川美鶴在的。


  “那家夥怎麽啦?”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在哪裏?”宮原眨巴著眼睛,“搬走啦。”


  哎呀呀,還是那個回答。


  “不是轉校生嗎?又搬家了?”


  “噢。實在是折騰。不過家裏有事,也沒有辦法吧。”


  滿不在乎的口吻。


  “沒錯……蘆川這人,你看怎麽樣?”


  宮原這才莫明其妙起來,他仔細看亙的臉,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個打扮成三穀亙的宇宙人對話。


  “你要問他是怎麽樣的人……”


  然後笑了起來。


  “奇怪。不過三穀不認識蘆川吧?不同班嘛。”


  “我們上同一個補習班。”


  “是嗎?可是,沒說過話吧?那家夥不愛說話。”


  蘆川家發生的事情引起議論了吧?母親們議論紛紛吧?與石岡健兒事件加在一起,蘆川沒被當成“問題兒童”,嗎?

  很想問。可是,看來怎麽問都不會答到點子上。


  亙歸來的現世上,亙所知道的蘆川美鶴已不存在。沒有了。


  已消失無蹤,仿佛當初就不存在。


  “三穀,”宮原喊道。這回他把一隻手搭在鐵棚上,擱在亙的手旁邊。


  “那個呀。”


  他話剛出口,弟弟大嚷起來:“哥哥!真由美搗亂,我數不了牽牛花!”


  小妹妹“哇”地哭起來。宮原在亙和弟妹之間遲疑不決:是做哥哥好,還是顧著亙這位朋友呢?

  “小不點兒在哭呢。”亙催促道。


  “哦,哦。”


  宮原從鐵棚收回手,身體轉向弟妹。此時又有點遲疑,快快地說出一句話,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為快。


  “同學的媽媽愛閑聊。”


  “噢?”


  “暑假前有過家長會,還有好打聽的阿姨,所以我媽說了一點……”


  宮原想說什麽,亙明白了。一瞬間他想,開煤氣自殺未遂的事情已傳開了嗎?實在太快了吧。宮原媽媽聽說的,應該是之前的傳言吧。


  亙住的公寓樓裏雖然沒有同班同學,但有同年級的孩子。大概是他們或他們的家長有所聽聞,傳說開來的吧。


  千葉奶奶的嗓門也實在太大了。


  “說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亙坦率地點頭。對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亙也變得堅強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實了。


  “我家媽,你看。”宮原不好意思地摸著鼻子下方,“因為父親再婚,所以亂七八糟的。”


  妹妹的大哭止住了。兩人在牽牛花根部蹲下來,好像在挖掘什麽。


  “我也……覺得很煩。那陣子。”


  “噢,我明白。”


  宮原現出笑臉:“可現在也不太壞。妹妹弟弟都挺可愛,雖然很吵。”


  這回是弟弟哭起來。他被小不點兒用紅色噴壺擊中了。


  “噢。”亙說道。他胸口熱乎乎的,說不出更多話來。


  所以嘛,宮原自己弄得自己有點狼狽,“那個什麽……怎麽說呢?”


  加油吧。他說道,因為我到了正確的話而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時放聲大哭。宮原“來啦來啦!”連聲跑過去,還是一副不亦樂乎的樣子。


  嘿,牽牛花究竟開了幾朵呢?


  回家路上,亙腦海心頭一片空白,想到的隻是蘆川美鶴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宮原給予的溫暖。


  所以,連走在哪裏也沒有意識到。從馬路另一邊,阿克邊打著哈欠邊走過來。脖子上掛著廣播體操的出席卡。亙卻視而不見————到反應過來還有時間差。


  “早上早哇……好。”


  阿克向亙揮手。他想說的似乎是“早上好”。


  亙停下腳步,定在那裏注視著阿克。


  小村君,記得轉校生蘆川美鶴嗎?


  “什麽?一大早在這裏幹什麽?廣播體操不在這邊做吧?”


  “阿克。”


  “什麽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穀,大清早的。


  “你幫我放飛小鳥,謝謝。”


  “嗯?”


  無須看清阿克的反應了。那件事也是沒有發生過的了。從時態來看,那也是未來才發生的。


  “沒什麽。”亙笑了。


  “還沒洗臉吧?應該是沒睡覺吧?”


  在亙回答“沒錯”之前,阿克精明的腦瓜子“骨碌骨碌”轉起來:


  “莫非是,”阿克顯出憂慮的神色,“家裏出了什麽事?你爸爸嗎?”


  不能瞞阿克。不過,也不要此時此刻說出來,讓他擔心,等再平靜些再說吧。


  “阿克。”


  “啊?”


  “六年級的石岡怎麽樣了?”


  “石岡健兒?那家夥?”


  “對。”亙字斟句的,“他沒有……喪失記憶?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後,好像丟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來擦看亙的臉。然後湊上前,把手放在亙鼻尖晃一晃。


  “看得見嗎?這是多小?”


  “當然知道。”亙大笑起來,但阿克並沒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沒睡,是在玩《偵探梅德烏斯係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為推理冒險遊戲,被譽為該係列最高傑作。據說一著迷肯定熬通宵。三穀君,快醒醒吧。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失蹤啦。”


  亙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亙,一邊搖晃一邊嘴裏喊“三穀三穀挺住啊”,一邊笑一邊繼續搖。


  “石岡沒有失蹤哩,也沒有喪失記憶。不過,聽說他最近變得老實了。也許有人抓住那家夥,把他教訓了一頓。”


  聽見這些已經足夠。


  當天午後,醫院來了電話。那時千葉奶奶已經來了,但隻有亙和“路”伯伯二人去了醫院。


  進入媽媽病床時,亙請伯父在走廊等待。


  媽媽哭了。亙也哭了。媽媽道歉,亙也道歉。


  二人終於止住了淚泉時,重要的話才從媽媽嘴裏汩汩而出。


  “昏迷的時候,媽媽一直……在做夢。”


  “什麽夢?”


  亙隻看一下媽媽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為那夢的碎片依然殘留。


  “是個不可思議的夢。是另一個世界的夢……跟你喜歡的電視遊戲一摸一樣。你在裏頭旅行,為鍛煉自己成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個大個子蜥蜴人男子,一個貓耳朵女子一起快樂地旅行。”


  “媽媽,您記得是怎樣的旅行嗎?”


  如果不記得,讓我告訴您。毫無保留地告訴您。可能還有我從此此旅行帶回來的收獲。


  “記得,我都記得。”媽媽說道:“亙,你是個出色的勇者。”


  “那麽,媽媽。”亙說道,“我們不必擔心什麽了。”


  與其歎息已失去的東西,折磨自己,我們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會來?”媽媽小聲問。


  “噢。”亙點點頭,“因為世界照樣存在嘛。”


  我的幻界,我的現世。


  媽媽的瞳仁裏,看上去疊印了米娜的藍灰色眸子,到最後一刻仍激勵亙的“赫蘭卡茨”的瞳仁也隱約出現,還映現了倫美爾隊長的藍色瞳仁,隊長行騎士之禮為亙送行。


  媽媽緊緊擁抱了亙。


  數日後。


  媽媽出院了。她和亙二人要前往千葉的奶奶家暫住。奶奶雖覺別扭,說“邦子真正想去的該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聽媽媽說“求您了,想和奶奶從容談談以後的事”,便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臉緩和下來,興衝衝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來了幾次電話。媽媽說了很長時間,不過,已經不再又哭又喊了。


  “對不住邦子啊。”


  奶奶的這種說法偶爾傳入耳中。


  首先得告訴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許,阿克稍後也來千葉老家玩。“路”伯伯說,待整個暑假都可以。


  “作為交換,二位得好好幫我幹活。”


  阿克當然是高興極了。


  “‘路’伯伯難對付哩,要鬥‘劈西瓜’。”


  “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個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離開阿克家時,亙想邀阿克去一個地方。他沒有勇氣獨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時,亙下定決心,自己一個人去。


  然後,他邁向大鬆先生的幽靈大廈。


  那個地方怎麽樣了呢?至今沒有勇氣親眼看一看。大概什麽也沒有變吧。沒有理由改變。不過,很怕確認這一點。在建中擱置的鋼筋結構,在褪色的藍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著。


  “建築計劃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點模糊。如果看到這樣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鬥結束了。


  ————魔法解開了。


  好怕真實地感受到這一點。


  所以亙慢慢走。視線不自覺地低垂下來。


  不過,聽見有聲音。


  是重型機械的轟鳴。亙一抬頭,看見推土機和吊車正在幽靈大廈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開,幽靈大廈裸現。吊車的吊臂前端,掛著鏽蝕的鋼筋。


  幽靈大廈正在拆卸。亙跑起來。


  那條鐵階梯,亙遇見拉奧導師的地方,引導亙走向邀禦扉的通道————正被拆離大樓本體,緩慢地移開,運走。亙注視著這一切時,有人從後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哎,三穀君。”


  亙一回頭,見大鬆社長笑嘻嘻地俯視著自己。


  “您好。”


  “嚇一跳了吧?”社長朝著正要解體的鋼筋結構揮一下手。


  “廢掉了呢。”


  “對。雨打日曬的,完全損壞啦,幹脆拆掉重建吧。資金終於籌到了,這回可要建一棟很棒的大樓。”


  幽靈大廈要從地上消失了。


  視界略感模糊。重型機械的吼聲掩蓋了亙的歎息。


  再見。


  此時,大鬆社長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個人親切地附耳說話。亙發覺有人藏身社長另一側,被社長遮住了。


  “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呀!”


  社長高興地笑道,手繞過“那人”肩頭。


  “三穀君是以前見過的,你可能記不得了。”


  是大鬆香織。


  她沒有坐輪椅。苗條,漂亮的腿,及膝的無袖連衣裙,潔白的肌膚白得耀眼。紮成馬尾的辮子烏亮,反射著夏日強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體情況好起來了。”


  大鬆社長像觸摸珍寶一樣輕撫香織的肩頭。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來了。哎,香織,說‘您好!’”


  少女著迷似的凝視著亙。似曾相識,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雖記得說過話,內容卻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頭緒,不過我確實認識你。她烏黑的瞳仁這樣說。


  雖然記憶很稀薄。


  “我……”


  靈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確確已經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這邊肩頭的白色小鳥。


  “我曾經偷偷鑽進這棟大樓裏,摔了一大跤。結果在社長家裏護理一番。”


  亙一回過神,嘴裏滔滔不絕起來。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


  大鬆社長笑了:“對對對,有過這事。”


  亙目不轉睛地看著大鬆香織。香織也凝視著亙。


  “您好。”她說道。


  把你的降魔之劍給我。是那時的聲音。將苗條的手伸向亙————當時就是那樣。


  那隻手臂激勵著將要離開幻界的亙。親切地擁抱著亙。這些,決不會忘記。


  你曾是我的命運女神。


  “初次見麵打招呼嘛。三穀君,對吧。”


  大鬆香織回頭仰望父親,笑容燦爛。那笑臉比盛夏的太陽還要明亮,映照著大鬆社長的臉。


  “您好。”亙也說道。


  維斯納·埃斯達·荷裏西亞。


  直到再次相見。


  在幻界,在現世。


  人子壽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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