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銀色的羈絆
就連回到家,吃過飯,晚上就寢時也一樣,我們幾乎不再交談了。銀花的周圍不知不覺間豎起了無形的牆壁。盡管麵帶微笑、盡管絕對沒有拒我於外,我卻隻能當著她的麵無力地看著她。
昨天那樣交心歡笑,簡直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鑽進被窩前。
取代晚安的是一句:
「沒事吧?」
聽我這麽問,她微笑了。
「是,那當然。為什麽你要這麽問呢?」
可是。
總覺得那是一張教人看得心疼、於心不忍的『說謊』表情。我欲言,又止。
銀花若無其事地鑽進被窩。
「晚安。」
我整晚都在不斷思考。滿腦子都是她的事情。
然後天亮了。我們沉默寡言地打招呼、出於義務感似的吃早餐。盡管不時互相投以微笑關心對方,卻顯得見外地拘謹,出了家門後直接前往飯店。
隨著我們愈來愈接近飯店,銀花的樣子顯然愈來愈奇怪。她不時動來動去,臉上浮現了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我第一次看到銀花這樣舉止怪異。但是,就算我問她:
「怎麽了?」
她也隻是沉默地搖頭而已。結果我始終無法更深入銀花的內心世界,就這樣抵達飯店了。
我前往誌村小姐等待的房間,銀花理所當然似的回到自己房間。
「待會兒見。」
看到我輕輕舉起手道別,銀花一鞠躬響應後進了自己房間。我歎了口氣。
我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我懷著慘淡的心情敲了幾下以後,打開了眼前的門。
因為之前就打過電話約好,所以誌村小姐會在是當然的,但意外的是茗荷先生也坐在床中間看著我。
「咦、咦?」
我訝異地問:
「茗荷先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隻見茗荷先生沒好氣地點頭。
「對。」
他非常不高興地看著我說:
「因為我聽說我們家寶貝公主交給來路不明的男生照顧,於是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出院了。」
總覺得他臉色很差,看樣子絕對還沒完全康複。
另外——
我看向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看著某種報告書的誌村小姐。看樣子把銀花交給我照顧似乎是這個人的獨斷獨行。
我現在漸漸隱約明白了。
這麽做一定有什麽理由。誌村小姐抬眼看了我一下——
「好了,安住同學,先坐下、坐下來。」
示意我坐下。於是我——
「不好意思……」
坐了下來。誌村小姐直盯著我看,我也直盯著誌村小姐,最後我無力地笑著說:
「誌村小姐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樣子嘛?既然茗荷先生也出院了,是不是可以把銀花還給你們了呢?」
誌村小姐頓時尷尬地移開目光。
果然。
茗荷先生這時說:
「我的身體狀況還不是很好,不好意思我要躺著聽你們說話喔?」
然後就倒在床上,麵向牆壁,剛好背對我們這邊。我看了一眼屏幕中的銀花。
她就站在窗邊,目不轉睛望著窗外。
彷佛人偶那樣一動也不動。
「……」
誌村小姐循著我的視線看去——
「說到這個,往那孩子看的方向看去似乎就是城跡公園?」
隨口這麽說了。
「啊!」
我叫出聲。就方向來說的確是那邊沒錯。當然距離相當遠,中間也隔了好幾棟建築物,所以沒辦法直接看到,但隔壁與這間房間的窗戶的確麵向城跡公園的方向。
因為銀花把這條街的地圖完完整整記在腦海裏。
所以她一定是知道公園就在那個方向,才會一直注視著那裏。
我總覺得淒涼起來——
「可見那孩子有多麽珍惜母親的回憶……」
於是這麽說了。
「而且那孩子好像特別憧憬櫻花。」
誌村小姐這麽說。我問:
「那孩子應該透過影片之類的看過吧?」
「這個嘛,應該說最喜歡那個了吧。那孩子就喜歡以櫻花為主題的歌曲PV,真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那孩子就算看得見也摸不著,連味道都聞不到。」
「連味道都,是啊。就連味道都聞不到……」
連生物的味道都聞不到。
「沒錯。岔個題外話,『味道』在我們人類人格形成上其實是非常重要的要素喔?在先天嗅覺異常的情況下,在精神發展方麵出問題的案例也很多。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因為聞不到母親的味道,是嗎?」
我想起這個人專攻發展心理學,同時這麽回答。誌村小姐笑著點頭:
「你真敏銳,答對了。」
她稍微瞇起眼睛:
「簡單說就是感覺不到母親的『安心』,無論如何就是難以產生被母親抱在懷裏受到庇護的感覺,所以,在『黃昏之子(DuskChildren)』之中——」
誌村小姐這時搖搖頭。
「對不起。說著說著有點離題了。那麽,要從何說起好呢?」
我歎氣。
「我有很多事想問……不過,首先就是——」
這點我真的不懂。
「為什麽銀花要故意弄壞『眼鏡』?」
「……」
誌村小姐再度別過眼去。她一邊拿原子筆搔頭,一邊說:
「嗯~安住同學果然聽成那個意思了……對不起。沒有啦,要說是不是百分之百確定的話,我也沒有自信。」
「我——」
我篤定地說:
「百分之百確定,我有自信。」
誌村小姐當場眼紳嚴肅地看向我,她似乎相當吃驚。
「為什、麽?」
她探身湊近我:
「那孩子自己承認了嗎?」
我搖搖頭。
「隻要看了……隻要看了那孩子,就知道了。」
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很沒說服力。
「嗯。」
誌村小姐失望地垂下肩膀。她苦笑著說:
「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嗯,老實說我也覺得是這樣。那孩子大概是自己動手弄壞眼鏡的。」
「為什麽?」
我重複這句話。內心漸漸不安起來。誌村小姐似乎傷腦筋起來:
「首先就從這件事說起嗎……唔嗯~」
她試探地問:
「接下來要講的事或許會打擊到你,沒問題嗎?」
我點頭。
「沒問題,我還滿禁得住打擊的。」
「也對。」
誌村小姐稍微微地笑了。然後她說了。
一句話,不拖泥帶水。
「那孩子,大概愈來愈難看見東西了。」
我僵住了。
「啥?」
誌村小姐有些不忍地說:
「也就是說,就算透過『眼鏡』或機械,也愈來愈難看見生物了。啊,沒有啦,是我們推測會不會是這樣而已。」
我還無法理解。
「咦?」
但背流下汗來,感覺非常不好。
「這話,什麽意思?」
「嗯。就是我所說的那個意思……所以,我想那孩子是因為不想讓我們知道這點,才自己動手弄壞『眼鏡』,並向我們報告。」
「那、孩子自己?可是,咦?為什麽?」
頭腦混亂起來。
本來我就已經聽不太懂『透過機械也看不見生物』這句話的意思,就更不明白有什麽理由要隱瞞這點了。
「就在一個多月前。」
誌村小姐歎氣著開始說了。
「Yesterday的反應變得有點奇怪。看著我們的時候開始會顯得吃力,或是不安地張望四周。」
「是在戴著『眼鏡』的狀態下嗎?」
「對,是在戴著『眼鏡』的狀態下。然後有一次我們跟那孩子講話,那孩子卻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響應。就在那天晚上,那孩子跟我們說自己不小心弄壞眼鏡了。之後,我們立刻給那孩子備用品,但同樣接到那孩子主動報告說自己又小小心弄壞了。這時候,我跟茗荷就想到:『啊啊,這孩子該不會快看不到我們了。』」
「……」
「可是我們無法確定,因為隻要換用別的攝影機拍攝我們的身影,那孩子立刻就會反應過來。隻不過——」
誌村小姐蹙眉。
「對吧?茗荷。」
她出聲叫茗荷先生。茗荷先生依然背對著我們,喃喃回答:
「恐怕僅限於一定期間而已。」
誌村小姐點頭。她淡淡地說:
「過了一定時間以後,借茗荷的話來說就是:『可以推測,一旦刺激固定化,產生感覺適應以後,就會超過*閾限。』」(譯注:對於原先未曾察覺的刺激,因其逐漸增強而終於有所知覺;或是原先知覺到的刺激,因其漸減而終於無法知覺的轉折點。)
「?」
「簡單來說就是一旦習慣那台機器,似乎又會看不見。所以反過來說,要是一直戴著『眼鏡』的話,『眼鏡』就有可能失去效力。」
我發不出聲音。
「就是這樣,但這也僅止於推論。要知道間接檢查再怎麽樣都有其極限。畢竟我們必須從外部調查Yesterday本人的知覺才行。」
「我不懂!」
這時我不自覺大叫,接著放低音量說:
「為什麽?為什麽不直接問那孩子?」
誌村小姐苦笑了。
她聳聳肩說:
「當然問過囉!問過不知道幾次了。」
但答案都是——
誌村小姐說:
「『沒這回事喔』。那孩子堅持:眼鏡是不小心弄壞、自己的知覺一點問題也沒有。可是那孩子確實開始回避各種檢查,甚至也回避我們。某天,那孩子突然說想來這條街。」
這時誌村小姐看了我。
「那孩子這樣積極主動要求我們,在這半年裏麵就這麽一次。另外就是說她想要再見你一麵時而已,就這兩次。」
「……」
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是銀花主動要求的。
「你應該已經發覺了吧?發覺Yesterday在回避我們。」
「對。」
我點頭。
「隱隱約約。」
「這樣啊。」
誌村小姐像個孩子似的笑了。
「不過我想看了就知道吧,瞞都瞞不住呢。我們之所以不得不……把那孩子交給你照顧,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
「對。這不太好解釋,就是我們也有許多苦衷,不太能強迫那孩子。講難聽一點,就像是捧著一顆不定時炸彈那樣……所以,那孩子要去你那裏時也是,與其說是尊重那孩子的意思,不如說是考慮到要是在這個時間點發生什麽變化的話,那孩子或許會表現出什麽反應,於是才這樣安排。」
誌村小姐的眼種此時有如望向遠方。她難過地說:
「因為一度失敗過,所以不能強硬地問她。而且我們接管Yesterday也才半年,還沒建立起那樣深厚的信賴關係。」
「你們該不會——」
我忽然產生疑問就問了。我想聲音會自然僵硬起來也是在所難免。
「一直,那個……監視我。不對,監視那孩子?」
誌村小姐當場語塞,目光遊移了起來——
「不到監視那種程度就是了……你也知道嘛?」
她察言觀色地說: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還有另外一個成員。那個人確實一直守在你家前麵,待在車裏,帶著少量器材。」
「……」
「啊,不過那並不是那個人本來的工作,而且我們根本就不是懷疑你什麽的。說明白了就是那個——」
「沒關係啦。」
我搖搖頭。
「這樣反而自然。你們要是沒有任何保險措施就隨便把那孩子塞給我的話,那才奇怪。」
「……」
誌村小姐浮現了難以言喻的表情。我有點挖苦地說:
「不過,這方法還真不坦率不是嗎?簡直就像對銀花演戲一樣。說什麽『因為我感冒了,所以拜托妳去住別人那邊』……銀花真的就是這麽樣神聖不可侵犯的公主嗎?要是不這麽做就無法得知那孩子的狀態嗎?」
「嗯。」
誌村小姐苦笑起來。然後她無力地開口:
「以前,也發生過同樣案例。於是——」
她麵向旁邊。
「有孩子因此而自殺了。」
我啞然失色。
思考真的一瞬間停止。
自殺?
再加上同樣案例。難道……
誌村小姐深深歎了一口氣,說:
「那件事就發生在英國。盡管我當時反對,他們依然堅持要徹底管理、調查那孩子。所以——」
她的話愈來愈零碎。
「畢竟、那孩子,你想想看嘛?那孩子比Yesterday更加不信任周圍的人,就像怕生的貓一樣,明明處於幾乎無法溝通的狀態,卻硬要那樣做。」
我感到猛烈不安起來。
「咦?呃,這——」
「所以,Yesterday就委讓給日本管理了。因為負責人垮台的關係。」
這跟我想聽的事不太一樣。
我想聽的——
是那個相同案例。那孩子呢?
原來不是隻有銀花那樣嗎?
也有別的孩子就算透過機械也難以看見生物嗎?
這時茗荷先生突然翻身麵向這邊說了:
「應該說是妳半強硬帶她回來的吧?帶著Yesterday。」
誌村小姐瞥了茗荷先生一眼:
「真要說起來的話。」
接著看著我。
「當時的輔佐官(Parents)跟我這個從日本過去的顧問相較之下,Yesterday還比較肯對我敞開心胸喔。一般人都會覺得這樣不行吧?所以我動用各種手段,帶著Yesterday回日本。之前我說是因為『財團』的關係,其實是因為這樣。」
「就在半年前嗎?」
「對。」
誌村小姐點頭。
「所以,我們現在非常頭痛。那孩子絕不承認自己看不太見東西。其實照現在這種狀態,應該到設備齊全的地方徹底檢查那孩子才對,但既然那孩子拒絕,那麽就算強迫也沒意義。我們絕對不能重蹈英國那次的覆轍。」
誌村小姐歎氣繼續說:
「那孩子說要來這條街時,你覺得我最害怕的是什麽?說來汗顏,我曾想過會不會被那孩子逃掉。我怕要是來到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以後,那孩子會不會從我們身邊逃走。」
「難道說——」
我畏懼地看向這個房間設置的屏幕。誌村小姐心有靈犀地點頭。
「對。這個攝影機有一半是為了跟那孩子互動,有一半是為了保險起見。另外一個成員本來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跟我們同行的。為了隨時確保那孩子在我們視線範圍內,我們在那個孩子的隨身物品或衣物上動了一些手腳,透過GPS監控。我們請你來飯店時,不是一發現那孩子不見就慌了手腳嗎?其實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混亂了。
「沒意義!」
「什麽?」
「再怎麽說那孩子——」
我摀著嘴。我真的不懂。
「為什麽要這樣千方百計隱瞞自己的狀況不好?」
誌村小姐沉默了。
她不發一語地看著我良久以後——
「要是——」
低聲說了一句:
「治不好的話呢?」
「!」
我所害怕的答案極其幹脆、簡單地公布了。
「要是那孩子知道這點的話呢?」
我雙手抱頭——
渾身顫抖起來。我拚命克製自己別抖。
「這麽說來……那個自殺的孩子也是?」
「是啊。」
然後誌村小姐深呼吸了幾次——
「不光是這樣。『黃昏之子』一旦開始出現這種症狀——」
盡管遲疑,依然注視著我的眼睛,說:
「到最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得到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了。
我不懂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我半動怒地這麽說,這簡直就像是被人開了惡劣的玩笑。但——
「……」
一看到誌村小姐不曾出現的悲傷眼神,我立刻就明白這不是玩笑。她豎起四根手指。
「你就想成我們跟『黃昏之子』之間大致連結四條線。第一條是『對方看我們』;第二條是『對方聽我們』,第三條是『我們看對方』,第四條是『我們聽對方』……這樣可以理解嗎?」
「大致上——」
誌村小姐接著折起四根手指其中一根手指。
「目前Yesterday的狀態是,其中第一條『她看我們』的線已經快要切斷……抑或——」
她頓了一拍,說:
「已經切斷。」
「……」
「所以,我們的呼喚聲如果透過機械的話,那孩子還是有辦法響應。可是——」
誌村小姐疲憊似的說:
「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了。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逐一斷掉。到了最後——」
「!」
我死命抓住自己的椅子。
「就會置身於全人類的認知外。」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搖晃起來。整個人很不舒服,氧氣稀薄。誌村小姐陰鬱地說了:
「跟那孩子同世代的十四人之中,剩下的人包括那孩子在內,僅存三人而已。這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的,我們一點頭緒也沒有。是某種疾病嗎?還是『黃昏之子』體內某種特殊基因顯現?然而,其它孩子統統都陷入這種狀態,沒有例外。」
聲音低沉而壓抑。我眼前發黑,吐意湧了上來,同樣的話在腦子裏打轉。
沒錯。
太操之過急了。
他們這種生物誕生得還太早了,所以他們又要消失在黃昏的彼方。
「最長一年,最短三個月。之後不知道為什麽,就連透過文字傳遞訊息這種最原始的方式都行不通。」
誌村小姐張開手。
「最後就消失了。」
「去哪裏?」
我的聲音近乎哀號。誌村小姐搖頭。
「不知道,哪都有可能。」
我咬緊嘴唇:
「怎麽可能不知道?對方看不見我們,我們也看不見對方。這樣根本就沒辦法確認!想必——」
誌村小姐把話吞了回去。她移開目光。
「是啊……想必。」
我愣住了。
「死?」
不對,比那更糟。
想必是被扔進空蕩蕩的世界,孤單一人。
就算自殺、就算餓死。
也沒人看得見。
就算還活著、就算大喊。
也沒人知覺到他們的存在,簡直糟透了。
那該有多麽孤獨……
看著愣住的我,誌村小姐歎氣的同時說了:
「事實上,就在一星期前,第一個『黃昏之子』Eternal失去了所有聯係,從『財團』的觀測上『消失』了。」
「!」
這句話如此衝擊。
聽過好幾次名字的第一個『黃昏之子』。
「自從完全看不到他以後,最後三個月就靠局域網絡聯機的計算機、白板、紙上筆談、利用拚字遊戲(Scrabble)的字母牌拚出立體文字等方式勉強交談,但這幾個星期幾乎就連這些方式都快要斷訊,最後他用麥克筆在牆上留下了大大的『謝謝,不過,似乎到此結束了(THANKS.BUTTHISMUSTBEEND)』,就這樣。就這樣結束了,聽說是這樣。」
「……」
「老實說不清楚。但,想必是難以忍受的孤獨。究竟是他選擇了死,還是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裏發生了什麽我們無法理解的不測,就連這點都不清楚。所以——」
誌村小姐再一次堅定地看著我。
「拜托你協助我們。」
我的內心激昂起來。我點頭。
「……」
雖然無法化為言語。
但我感到恐懼的同時這麽想:怎麽能容許這麽可怕的狀態發生!
「太好了。」
誌村小姐鬆了一口氣地說了。不知何時茗荷先生也已經起來,不發一語地盯著我看。誌村小姐對我說:
「首先聽好囉?今天接下來就找個適當地點說服那孩子,要那孩子認清自己現在『看不太到其它存在』的事實,總之就從這件事開始。」
我點頭。這點我完全同意。
「好!總,總之就先離開這裏。我想那孩子在誌村小姐你們麵前應該也不方便開口。」
「是啊。」
誌村小姐迅速點頭。然後她拿起麥克風——
「Yesterday?」
呼喚隔壁房間的銀花。屏幕上的銀花端坐在床緣,閉著眼睛不動。
沒有反應。
誌村小姐再重複一次:
「Yesterday,聽得見嗎?」
果然還是沒回應。
心——
頓時冷卻。難道。
銀花她——
不光是透過機械看不到,連聽都開始聽不見了嗎……已經連第二條線都——
「怎麽會!未免也太快了!」
誌村小姐的聲音尖銳起來。
「Yesterday!」
茗荷先生站了起來,整個人往前倒,把手撐在桌上,手握得都發白了。他死命盯著屏幕,眼神是不曾見過的嚴肅。
誌村小姐的聲音難掩動搖,宛如慘叫:
「Yesterday!妳要是聽見了,就回答我!」
我受不了了。就在此時——
「咦?」
銀花確實做出了明快的反應。
「啊,叫我嗎?」
她嚇了一跳似的抬頭,倉皇站了起來。
「對、對不起!我、我剛好在想點事情!怎樣,有什麽事嗎?」
我整個肩膀不禁放鬆下來,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都放心地鬆了一口氣。茗荷先生再度坐回床上。誌村小姐支吾地說:
「嗯。今天呢,我跟安住同學已經講完話了……」
「……」
「不好意思,因為我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
誌村小姐間隔了一拍,接著放低聲調說:
「妳可不可再去安住同學家呢?」
「好……」
銀花小聲這麽回答了,是立刻回答的。我用力咬住嘴唇。誌村小姐接著說:
「麻煩你等一下帶那孩子去吃午餐。」
「好……」
總覺得內心一直充滿許多懊悔。
我去銀花房間接她前,茗荷先生不知為何突然叫住了我。
「欸。」
明明是他先出聲的,一看到我停下腳步回頭,卻又有些尷尬地別開視線。
他稍微搔了搔人中,有些難以啟齒地說:
「聽好,我或許一開始也這樣跟你說過,其實我本來是打算帶你到器材齊全的地方徹底檢查個夠的。」
「……你想說什麽?」
「你以前有沒有得過什麽跟頭有關係的病?或是頭部受過重傷之類的?」
我納悶起來,回答:
「沒有。」
「這樣啊。」
茗荷先生看了誌村一眼。他向她征詢許可:
「欸,我可以告訴這家夥……菲力?塔克華特的事嗎?」
誌村小姐麵無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然後點頭。
「是啊,都到了這個地步,沒理由不告訴他……你要說嗎?」
茗荷先生思考了一下回答:
「就這麽辦。」
然後再度麵向我。
「聽好,正確來說,你是全世界第二個。」
「第二個?」
「能夠肉眼目視『黃昏之子』的人。」
我真的嚇了一跳。
「咦?怪、怪了?你們之前不是說我是世界唯一一個嗎?」
「是目前好嗎?我記得誌村說過是目前喔?」
「……」
目前?
這麽說,那個人現在到底……
怎麽樣了?
我不安了起來。茗荷先生清了清喉嚨說:
「總之,現在也沒時間了,下次再詳細告訴你關於菲力的事。隻不過,有一點要先告訴你。那家夥是那個……腦有先天障礙的孩子。」
「!」
我說不出話來。茗荷先生連珠炮似的說:
「欸,你可不要貿然下結論喔?老實說,根本就還不清楚這之間的因果關係,就是菲力的障礙與能夠目視『黃昏之子』之間的因果關係。隻不過,因為實際上腦部受到重大損傷導致腦的一部分功能發生變化的案例相當多,所以,無論什麽都好。你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搞不好就你的情況,那部份會存在著某種關鍵。」
「沒有。」
我搖頭以後,忽然想起來。
「啊,有。我有一次撞到後腦勺昏過去……」
「這樣啊。」
「另外就是,會不會……」
我在意起來,於是問:
「跟精神方麵也有關係?人會因為精神受到嚴重打擊導致腦受損嗎?」
「這個啊。」
茗荷先生扶著下巴思考。
「也不是沒有……啦。」
諷刺的是——
我昏過去跟精神受到強烈打擊是在同時,就在父親自殺時。我因為打擊,當場站不穩往後仰,重重撞到後腦勺。當時記憶一度中斷。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我記得自己當場慘叫。但是——
我的『那個』惡夢搞不好就是肇因於這件事。之前我一心認定是精神打擊造成,但其實跟外傷也有關係……不對,或許是『那個』惡夢不斷本身就有改變我腦部的效果,讓恐懼不斷摧殘我的精神、讓我一直看見特定影像,甚至磨損了小學時的記憶。所以——
「好了,這方麵的事等下次再說吧。」
誌村小姐輕聲插嘴了。
「你看,Yesterday在等了。」
屏幕裏的銀花一直盯著這邊看。我慌張了起來。
「啊。」
茗荷先生過意不去地說:
「不好意思拽住你。就像誌村說的,下次再講。你去吧!」
我點頭出了房間,兩人的視線一直停在我背上。
我帶著銀花到街上,進車站大樓逛。銀花時而抬頭——
「……」
默默看我的臉,又低下頭去。我隱約察覺了。她從看到我的臉那瞬間起,就清楚預想到我接下來想要說什麽。所以我決定速戰速決,邀銀花到附近的餐廳吃飯。
「……我沒來過這種地方。」
銀花喃喃說出的這句話不知為何剃痛了我的心。我們麵對麵坐下,攤開菜單,銀花點了意大利麵加柳橙汁套餐,我則點了燉牛肉加咖啡套餐。
當然全部是我出聲點的。
年輕女服務生看到我一個人卻點了兩份餐點,浮現了懷疑的表情。
「呃,您點的是意大利麵和燉牛肉……搭配午間套餐對嗎?」
她再次確認。
我點頭。
「對,麻煩妳了。」
這一點都不難為情,我不再難為情了。
我滿懷著悲傷。
她明明就在這裏。
為什麽?
我的心裏全是這個念頭。
之後我們漫不經心地吃著送上來的食物,始終沉默。銀花用叉子靈巧地卷起意大利麵放進嘴裏。
「銀花。」
我等到盤子清空一半以上時,單刀直入間了:
「妳老實回答我好嗎?」
銀花放下叉子擱在盤子上,渾身緊繃,手用力按著大腿低下頭來。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就更加確定了:啊啊,她果然已經發覺我接下來要問什麽。
那肯定是事實。
「妳——」
「……」
「妳是不是已經看不太到我以外的人了?就算透過機械。」
銀花不說話。
「誌村小姐這樣認為,我也覺得妳會不會是這樣。到底是怎樣?」
銀花最後——
「不是。」
搖頭了。
「你們弄錯了喔!」
那是明確的拒絕。她依然低著頭。
「你們弄錯了。」
她重複。
「我很正常。我的知覺一點問題也沒有。」
聲音僵硬、生澀,一點部不像聰慧的她會講的話,是顯而易見的謊言。我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麽說,妳並不是故意弄壞『眼鏡』的囉?」
銀花抬起頭來。
半哭出來地問:
「為什麽?」
她歪著頭責問我:
「為什麽我非要故意弄壞『眼鏡』不可?」
我混亂了。我一直以為:如果是自己的話,她肯定會願意敞開心房……但,實際上——
「聽我說。」
我自己也覺得想哭起來,問她:
「為什麽?」
銀花不斷搖頭。
「我說銀花。」
銀花的肩膀頓時抖了一下。
「這不是及早應對比較好嗎?我當然也會協助妳,還有誌村小姐他們也是。」
但銀花的視線始終固定於桌麵一點,不再抬頭,也不再碰料理。
「是嗎。」
我整個人靠向椅背。
「既然妳這麽說——」
我自認語調克製得相當平靜了。就算再繼續追究這個少女下去也無濟於事——理性與直覺同時這麽告訴我。
「那就是這樣沒錯吧?」
銀花沉默了相當久。最後她抬起頭來。
「春道哥哥。」
她說了。
「我——」
語氣平淡。
「我沒事的。」
她靜靜微笑這麽說了,我也不再多費唇舌。
「既然這樣……那就好。」
這時——
我在彼此之間感受到了近乎絕望的距離感。我想到之後必須要打電話向誌村小姐報告『失敗了』。
這教人心情非常沉重。
之後我們幾乎都沒什麽吃就出了餐廳。到家門前的這段路上,我跟銀花彼此沉默以對。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銀花似乎也沒有話要對我說。抵達公寓前麵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就踩著樓梯第一階,從口袋掏出手機——
「喂?」
接了電話。先行上了樓梯的銀花停下腳步,同頭居高臨下看我。
是戶荻同學打來的。
『吼!安住同學!』
她半戲譫地說:
『你打算丟下我嗎!』
「什、什麽?」
『LIVE!約好!碰麵!已經雨點了喔!』
我「啊」了一聲。
這麽說我忘得一乾二淨了。今天是跟戶荻同學約好的日子。真的發生太多事了,腦袋徹底忘了這件事。
『現在還來得及,可不可以趕快到銀鍾這裏來?難道你真的忘了?』
我猶豫地抬頭看向銀花。
銀花立刻領會過來。
「這麽說……」
她的聲音很自然。
「今天你要和戶荻小姐一起去聽LIVE對吧?」
她微笑了。
「你放心,我會好好看家。」
態度稀鬆平常。
極其自然。
「……」
我不發一語地仰望銀花。想說的話像山一樣多、想問的事真的數不清。
可是——
我最不懂的是——
真的無法理解的是——
為什麽妳能笑得如此平靜?
妳不害怕嗎?
妳就要看不見我以外的人了喔?
不對。
就連我都不知道能和銀花在一起多久。原本就是不自然的狀態,就算哪天突然行不見銀花也不奇怪。
這真的很可怕。
到時候真的所有人都會不見喔!
妳應該知道吧?
我用一句話問她。
「可以嗎?」
銀花回以沉著澄澈的眼神。
「是。」
美如妖精的少女這麽同答了。
我歎氣了。
除此之外我真的無計可施。
「好。」
於是我說了。
「那,我晚餐以前就回來。」
我趕在最後一刻秈戶荻悶學會合了。她在碰而地點手抆腰笑並說
「真是的,安住同學這個呆子!」
我搔了搔頭——
「對不起啦,真的對不起。」
表現得非常過意不去。
「好了,要走囉!」
戶荻同學這麽說完,就非常自然地抓著我的手邁開步伐,但不可思議的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
位於地下室的LiveHouse
俺容納五十人的空間。登場的樂團確實有一手,我被足以撼動全身的樂聲洪水吞沒了。就在我佩服地看著戶荻同學在每首曲子中間投入地舉手、踏步,為之入迷時,她搖搖我的肩膀說:「安住同學也一起來!不要害羞!」我看周圍的觀眾也都興奮地擺動身體,於是我也綁手綁腳地拚命模仿戶荻同學。起初雖然難為情,伹漸漸就不在意了。
一小時半的演奏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結束時我和戶荻同學都流了點汗,臉頰稍微泛紅。
盡管LiveHouse裏而充滿熱氣,但出來以後,外而果然相常冷。
戶荻同學轉頭看我說:
「安住同學—接下來要不要喝個茶再回去?」
我猶豫了。我雖然想趕快回去銀花身邊,但實際問題是,就算現在和她麵對麵,也談不了什麽有益的話題。我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才四點出頭而已。假設跟戶荻同學聊個一小時的話,
應該邐來得及回去做晚飯。
「嗯,好啊。那,聊個一小時左右應該沒關係。」
聽到我這麽說——
「這樣才對嘛!」
戶荻同學豎起大拇指笑了。
穿箸白大衣的她朝氣十足。
我們來到車站附近,進了家庭式餐應。戶荻同學率先對著前來接待的店員說:
「兩位。麻煩禁燥區!」
看到這個景象,我陷入了不可思議的心境。因為最近都和銀花一起行動,像這樣看到跟其
他人正常互動的女孩子反而覺得奇怪。
對喔。
我想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別人看得到戶荻同學嘛……
就在我思考這種事情時,戶荻同學同頭看了我一眼——
「怎麽了,安住同學?怎麽在發呆?」
並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啊,對不起。LIVE熱鬧氣氛好像還弄得我暈暈的。」
「啊哈哈!對不起喔,硬拉你出來。」
「沒這回事。」
我由衷地說了:「謝謝妳。今天非常開心喔!謝謝妳邀我出來!」
「是嗎?」
戶荻同學笑了。她笑得像貓一樣揚起嘴角說:
「那就好。」
之後店員安排我們到靠窗的位子坐下,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聊學校、聊老師、聊誌願、
聊社幽。雖然我頭腦一半以上都一直在想銀花的事,跟戶荻同學倒是聊得意外起勁。
「然後,大川老師那時候啊——」
她這麽說時,我稍微心驚了一下。
但我笑著應變過來——
「嗯嗯,然後呢?」
順利催促她繼續說下去。戶荻同學臉瞬間閃過「糟了」的表情,不過她繼續尷尬地說完了。
我刻意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聊了一陣子以後,彼此都沒來由地沉默下來。戶荻同學用吸管攪著所剩不多的可樂——
「安住同學,就是啊——」
這麽打破沉默了。我邊啜紅茶邊歪頭不解,,
「嗯?」
隻見戶荻同學抬起眼睛,,
「可以問你一下嗎?可不可以?」
我放下杯子擱在茶碟上——
「請說。」
整個人緊繃起來。
「聽我說。」
戶荻同學遲疑地說,.
「你或許不希望別人問你這個,我也不是好奇才問的。可是,假如真的不是的話,我想要遏止那個流言。」
「……」
「最重要的是我把安住同學常朋友看……所以,要是你不想回答的話就不要說喔。還有就是安住同學說的話,我當然絕對不會告訴其它人。」
「好啊。」
找稍微垂下視線,接著點頭。
「想問什麽盡管問。」
戶荻同學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