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生命的光源
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到了舊日好友張的母親。
母親領路,去了張開的盲人按摩院。
張是我年輕時的朋友。因為高度近視視網膜脫落住過好幾次醫院,初中沒畢業便輟學了。高度近視,眼睛疾患使張隻能做一些輕鬆的工作。雖極力保護,他的視網膜還是一脫再脫,無力折光。最後,張終於徹底遠離了光明,跌入黑暗的深淵。那年,他才不過二十五六歲,人生的路還長著呢。我為他擔憂,周圍的朋友都為他擔憂。
張的母親是位能幹的強人。人強命不強,在張的母親處得到了應驗。女兒還算正常,就是有些愚笨。大兒子因癡傻十五六歲上就過世了。張是他母親的驕傲。張從小聰明伶俐,懂事聽話,沒誠想,還沒有長大成人,他的眼睛便出了問題。
母親很有先見之明。過多的生活磨礪使她明白。人有時候是無法超越命運的安排的,她知道自己再強都強不過命。可她沒有認輸,她幫兒子在老家取了媳婦,而且還生了孫子。孫子聰明健康,那可是張家的親骨肉。媳婦談不上賢惠,還算過得去,兒子總算有個依靠。等老兩口撒手西還的時候也好能放心的離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張眼睛完全失明後,我隻見過他兩次。第一次是在公車上。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自己乘車的,又去了哪裏。我沒有詢問,我怕更多的言語會傷害及他。第二次是和好友一起看望他和他母親。言談中我們知道,他母親送他去了盲人按摩學校,並且已經學有成就。他還幫我按摩了頸椎。張的手法是相當不錯的,看來,是用心學了的。
聽他母親說,張的眼睛已經完全沒有光感了,兩邊的耳朵都戴了助聽器。我們沒有再詢問什麽。上初中那會,張的耳朵就有些聾,沒想到現在更嚴重了。一個失去了光明的人耳朵又不靈,張的生活該怎麽過呀。
張看起來很平靜,沒有我想象中失去光明的悲觀情緒,看來他已經適應了當前的生活。也許他曾經悲觀的很厲害,他的思想曾經不知去到過何處,又漂流到何方。然而,此時此刻,我看到的分明是沒有一絲悲觀、一線失望的祥態麵容。我知道那些悲觀是曾經有的,並且已經永遠留在了他的枕邊夢境和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裏,我們是永遠無法涉獵的。
閑談之後,一晃又是好幾年。
按摩院的裝修是極其簡陋的。除了三把按摩椅子,就是三張按摩床。雖然簡陋,卻異常的整潔幹淨。張對這個地方很熟悉,生活了兩年,這裏所有的空間包括所有的用具都是他所能觸及的。妻子去了外麵,他摸索著一邊照顧自己,一邊招呼我們。
張曾經去過上海,待了三年,積聚了足夠的經驗便回到西安開起了自己的按摩院。張顯得比過去成熟了許多,老練了許多,隻是那張永遠的娃娃臉才使他看上去偶爾湧動著年少時歡快的影子。
母親還是那麽健談,六十八歲的老太太沒有一點龍鍾像。她很會打扮自己,這使她看起來比同齡的老太太顯得精神抖數。母親的任務是和老伴一起幫張帶上四年紀的兒子。
母親是來兒子處修理腰椎的。閑聊中,張知道我也患腰椎和頸椎,便極力要給我按摩,我不想拂他的好意,便也心安理得的躺在了按摩床上。
說實在的,張的手法很專業,技術相當嫻熟,力道又使的好,比大醫院的按摩師用心多了。張是個厚道人,這使他的生意基本能維持生計,他賺的都是回頭客的錢。
張從容的做著一切該做的手法,時不時的詢問我的感受。從他嫻熟的動作和他祥和泰然的姿勢裏,我仿佛看到了他心靈深處最遙遠的地方。那裏有一窪清澈的湖,明鏡似的,照亮著他的心靈世界。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他的耳朵雖然有些聾,但是,他的心是亮的,他的世界一樣是豐富多彩的,那裏有聲音,有鮮豔的花草,有著和他曾經一起玩伴的童話世界。
張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並且對未來充滿希望。他要給他的按摩院找一個新的好地段,要使他的按摩院生意更加的好起來,他要憑借自己的技術造福人類,幸福自己。
其實,張的生活還挺豐富。除了幫客人按摩,閑下來的時候,他也去網絡更新自己。他給自己電腦裝了語音上網工具。這使得他不用費力便同樣可以遨遊世界。他雖然沒有了眼睛,但可以用耳朵聽世界,用心靈看世界。
打心眼裏,我很同情張。本想說幾句詢問和安慰的話,還是止住了。言談中,張對生活那種淡定從容的態度感染了我,堵住了我的同情,反使我有些自慚形愧。
與他母親的閑聊,張的生意不是想象的那麽好。夏天還好,到了冬天,一天做不了幾個客人,他的病人或者說來按摩的都是些熟客。妻子也是個本分的老實人,他沒有別家按摩院美女拉客的能耐,他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能去他那裏的都是衝了他的嫻熟技術的。
張的生活很簡單,很本分,甚至很塌實。我原以為,張的眼睛盲了,他一定會抱怨世界的不公平,抱怨生活的不如意。然而沒有,從他身上,我隻看到了承受,看到了平實塌實的生活,甚至還看到了一種簡單的奮鬥,一種對未來的希望。從他的曾經有過光的眼神裏,我分明看到了一份他正在創造的世界。在他的心靈眼光裏,他的世界是美好的,平和的,就像記憶裏曾經有過的那樣。
他的表情說明著一切,他的雙手證明著一切。他沒有眼睛,他一樣能創造生活,更新世界,甚至比我們正常人更努力的完美生命,完美人生。
從按摩院出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該同情他,憐憫他,還是幫助他。我找不出答案。我想我更多的是敬佩他。我被他的平常心,被他的這種堅強的生活態度感染了。一個又盲又聾的殘疾人尚且能這樣的應對生活,麵對人生。我一個四肢健全的人,何以不能創造一份平靜和安寧的生活,生活賦予我們的終究要多的多。
張的眼睛是盲了,耳朵是聾了,而他的心是亮的。他的心靈世界是充滿了無限光明的。如果隻有眼睛和耳朵,而心靈的世界是黑暗的無聲的,這樣的人生一樣是沒有色彩和旋律的。
2007-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