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蘇穎身世
也不多時,就聽到了推門之後,重重的腳步聲。
耳邊卻聽到蘇穎顫抖輕柔的嗓音:「阿穎見過侯爺。」
侯爺?元月砂忽而輕攏眉頭,悄然從屏風縫隙往過去,窺見了來人。
房中的中年男子,鬢角染了風霜,相貌堂堂,不怒而威,很是氣派。
而蘇暖卻也是恭順的立足在他身邊,一語不發。
定遠侯蘇定城?
除了他,元月砂也想不出會有別的什麼人,能有如此氣派。
元月砂目光又緩緩移到了蘇穎的身上,只見蘇穎一派楚楚可人姿態。
只不過這種姿態,也許並不全然是假的,而蘊了三分情真。
蘇定城剛才並未現身於睿王妃壽宴之上,可是如今卻也是來到了這兒,兼之一身風塵僕僕,衣衫都是沒曾換了去。
可見是剛剛回到了京城,又被蘇穎之事所驚,故而方才到了這兒了。
蘇穎眼眶紅紅的,一副十分害怕畏懼的樣兒。
而蘇定城沉沉的嗓音之中,卻也是不覺流轉了幾許的怒意:「想不到,本侯離開京城,在外操持軍事。卻未曾想到,自己家宅之中,居然是生出了這樣子的事情。」
蘇穎咚的跪下來,不覺向著蘇定城哭訴:「父親,女兒好生冤枉啊,這一切都是別人設計好的。昭華縣主心計深沉。是,女兒是有些嫉妒她。所以當她故意讓我以為,她是什麼海陵逆賊,女兒便一頭栽了下去,上了這個當。女兒,女兒不孝,將蘇家的臉都丟乾淨了。」
元月砂聽了,卻也是陣陣無語。
蘇穎還當真會避重就輕,說假話博取別人的同情。她明明知道自己就在一邊,可是卻偏偏膽敢這樣子說。是因為蘇穎吃准了,她說的這麼些個話兒,並未觸及自己逆鱗。
蘇穎容色絕美,又是個天生的戲子,什麼樣子的謊話都是說得出來。
蘇穎一雙美眸漣漣生輝,而她可並不覺得,自個兒有說什麼謊話。
在蘇穎看來,一切卻是都是元月砂設計的。
可是此時此刻,蘇穎跪在了地上,那心裏面卻也是忽而微微有些異樣。
若是往常,蘇暖愛惜自己,早忍不住為自己轉圜,為她說好話兒。
她跪下來的時候,就等著蘇暖給自己打圓場。
蘇穎是算好了的。
蘇暖一向對她迷戀不已,愛惜有加,自然也是會為她做任何事情。
蘇暖是蘇家的嫡子,要是他為自己開口說那麼幾句話兒,蘇穎覺得自己的處境也是會好上了許多。
而一想到了這兒,蘇穎面色變了變,低垂的柔順面容,卻也是忽而禁不住有些個難看。難道蘇暖是因為自己那個下賤身世被扯出來了,故而蘇暖心生嫌棄?
蘇穎心裏面頓時一陣子的難受,若是這樣,蘇暖是侯府之子,自然也是不能容忍自己這個極下賤的妓女所出的身份。
可是旋即,蘇穎心中卻也是禁不住流轉了一縷極為濃郁的不甘。
蘇暖這個蠢物,又憑什麼瞧不上自己呢?自己不過是出身稍微差了那麼一點點擺了。
她不似蘇暖,打小就含著金鑰匙出身,親爹是侯爺。要是自己個兒是侯府嫡女,她是不會如蘇暖一樣蠢笨的。
可是如今,卻不是生蘇暖氣的時候。
蘇穎也是不覺軟語凄然:「父親難道也相信洛家的話?女兒知道,是自己不是,是我讓母親生氣了。是洛家不能相容女兒,是洛家給阿穎捏造了這樣子一個極為下賤的身世。是洛家要讓阿穎臭不可聞。阿穎就算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可是那也是蘇家自己的事情。而洛家,卻又怎麼能插手蘇家的家事?」
她妄圖激起蘇定城對洛家的惱恨,洛家伸手,未免伸得太長。
只要蘇定城稍有怒意,蘇穎就能順勢煽風點火。
可回應蘇穎的,卻是蘇定城的一派安靜。
蘇穎說的那些個話兒,蘇定城好似根本沒有聽到耳朵裡面去。
蘇穎一顆心,卻也是禁不住砰砰的跳,一縷不安之意,頓時也是攏上了她的心頭。
面對蘇定城,她總有些莫名的畏懼。這個便宜的養父,一年到頭,也是不會回家裡面幾次。
可是每次回來了,家裡的女眷一個個都是要小心翼翼的問安,不敢出一點錯處。
蘇定城是將帥之才,本就統御士兵,一雙眸子總是透出了令人心悸的威嚴,寒光閃閃。
蘇穎每次見到他,總不免有些畏懼。
更何況,她這麼個如花似玉的養女,雖不見得能讓天底下的男人喜歡,卻總免不得多看她幾眼。可是蘇定城每次瞧著蘇穎,絕無半點綺麗。也是不知曉是因為刻板守禮,拘泥於禮數,還是因為實在瞧不上自己。
這個養父會如何處置自己,蘇穎的心裏面卻沒有一點底。
而蘇穎的哭訴,卻好似沒有任何的用處。只落得讓蘇定城冷聲質問:「為什麼,你居然是做出了這樣子的事情。」
蘇穎不敢跟他硬著說話,只不覺楚楚可人哭訴:「是我不好,污了蘇家名聲。」
一瞬間,蘇定城眼睛之中,不覺流轉一縷極為濃郁的複雜。
卻忽而沉聲言語:「你可知曉,其實你是我親生的女兒。夫人的懷疑,也並不是假的。」
蘇穎心中驚了驚,頓時不覺心念轉動。她自然絕不可能是這位極高貴的蘇侯爺真正女兒,既然是如此,蘇定城又是什麼意思?
當初蘇穎被蘇葉萱所救,彼時海陵郡和龍胤王朝的關係也還不錯。蘇葉萱也想了法子,為蘇穎挑了一個極好的前程。那時候,蘇家旁支的一對夫婦,因為正妻不能生育,故而鬱鬱不樂。丈夫納了美妾,生了幾個庶齣子女,可是正房內心始終也是不快。這家裡面有了庶子,添個養子自然萬萬不能,可是卻可以有個養女。蘇穎彼時年紀還小,卻嘴甜貌美,很得自己第一個養母喜愛。後來他們家搬到了別處,對外也沒說蘇穎是養女,只充作親生女兒一般養著。
難道,蘇侯爺跟自己第一個養母有些個首尾,卻並不清楚自己並非親生?
這個誤會,是很有可能的。
蘇穎也是禁不住心念轉動,倘若有此可能,那麼自己無疑又添了一個籌碼,這可真是極好。
蘇穎不覺垂淚:「女兒糊塗,竟是什麼都不知曉。」
蘇侯將自個兒當做她的女兒,這倒是極好。
她掏出了手帕,輕輕的擦去了臉頰之上的淚水。
不過說來,自己卻也是沒這樣子的好命。她不過是個婊子生的下賤種,哪裡能做侯府的女兒。
誰讓自己出身不好,好多東西,都是需要自己一一的攏在手裡,狠狠的爭在自己的名下。
蘇定城的嗓音卻也是極為深邃而沉鬱的,彷彿有著說不出的味道:「你自然是極糊塗,你自然也是什麼都不知曉。」
接下來,蘇定城說的話兒,卻也是令蘇穎魂飛魄散。
「我口中提及,你的親娘,自然並不是你那個養母,蘇家的旁支媳婦兒韓氏。而是北漠草原之上,那個污穢小鎮裡面,那個下等的娼妓鶯娘。」
蘇穎一瞬間手指繃緊,捏緊了手帕,臉蛋之上,卻也是不覺染上了懼色。
饒是她極為聰明,可是她的腦子裡面,卻也是轉不過彎兒來。
她一時之間,都是不明白蘇定城究竟說的是什麼。
而蘇定城的一雙眼睛,卻也是不覺浮起了極為悠遠的回憶之下,卻好似翻騰出了說不出的幽潤:「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二十多年了吧。可是饒是如此,我仍然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出身富貴,打小就被家族精心調教,教導我的老師也是個個不俗。我自幼熟讀兵書,也是很喜愛練武,素來自負,以為一定能成一代名將。那一年,我第一次離開了家,來到了北漠述職。我在家裡雖然不是好色之徒,可總歸有丫鬟服侍飲食起居。彼時我離家時候,在母親的安排下,房中已有一個本分老實,姿容不過中上的通房。」
「到了那兒,我才第一次見識到軍營之中所謂的營妓。我自然對這個地方的女子不屑一顧,可到底生出了一縷好奇的念頭。想要瞧瞧,這軍營裡面的營妓究竟是什麼樣兒。身邊的人起鬨,我也是不免去瞧。我自也去過京城青樓,見識過那裡的姑娘,可是卻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子的場景。一排女人,就這樣子站著,個個塗脂抹粉,強顏歡笑。誰要是喜歡,就一邊卷過來欺負,還可以當眾將她們衣衫給扒下來。我那時候年紀雖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竟並不覺得如何,也沒覺得她們可憐。」
「我打量著這些營妓,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卻也是頓時覺得索然無味,竟有幾分倒盡胃口。她們個個姿色尋常,身段兒容貌只是下等,雙頰抹了些紅彤彤的胭脂,乍然一看覺得嬌艷,實則俗不可耐。那些個女人,一個個的都穿著花紅柳綠的艷色衣衫,許多都容色木然,臉上雖然有幾分笑意,可是卻也仍然跟木頭人一樣。瞧著,只令人十分無趣。不過軍營之中,母族塞貂蟬,原本也是不必在意這麼多。而這些女人,供我們這些上等軍官挑選,已然是稍作修飾,已然算是挑選過不錯的了。我不好得罪人,只隨意瞧瞧,毫無興緻。然而,當我側頭,隨意一顧時候,卻見到一邊的鶯娘,也就是你的母親。」
鶯娘,鶯娘——
蘇穎內心咀嚼這兩個字,有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好似唇間含了一顆青澀的梅子,苦苦的。
那唇舌之間,盡數是那些個苦味兒。
記憶之中年華老去的鶯娘,已然沒剩下什麼姿色。蘇穎雖然是她生來養著的,可是卻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女人。
甚至於每次想起,蘇穎內心都是不自禁流轉了幾許的屈辱,而無半點歡喜。
可是蘇定城卻接二連三的,在她面前提及,說自己有這麼個不要臉的娘。
「她年紀不大,肌膚白凈,姿容清秀。雖然不是很美麗,可是卻偏生有那麼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那雙眼睛並沒有很嫵媚,反而有些怯生生的可憐。她那天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新做的衣裙,雖然是粗布,卻很乾凈。她頭髮之上,別著一枚蝴蝶銀釵。其實她姿色也沒多好,若放在京城,我瞧也不會多瞧一眼。可是如今,在這樣子的地方,她和那些個女子站在了一起,頓時也讓人眼前一亮。同伴攛掇於我,讓我挑一個,我也沒多想,便是挑中她了。我要是一個不挑,也是會落人面子的。」
「當晚,在我的營帳之中,鶯娘向我哭訴了她的身世。她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兒,成婚嫁人,豈料還沒入洞房,夫君就沒了。婆家嫌她晦氣,便乾脆將她賣去做營妓。她原本不想活了,可是卻也是不敢去死。那天我與她洞房,第二天床單上有血污,曉得她是處子之身,卻也是越發憐惜她的遭遇。我乾脆要了她,說自己愛乾淨,身邊要個人侍候,不讓別人碰。其實她也不是什麼絕色,大家又知曉我的背景,也不會在這小事上惹我。」
「後來我知軍營污穢,乾脆給她買了宅子,買了下人服侍。邊塞清苦,我苦悶時候就去她那裡解愁。她只會唱些鄉野小調子,認字不多,也沒什麼才情。我也懶得教她,只喜歡她溫溫柔柔的服侍我。就這樣子過了三年多,一紙調令下來,讓我離開北漠。彼時鶯娘懷了身孕,我也是很歡喜。這三年期間,我回家過一次,家裡匆匆讓我成了親,我只與夫人聚了半月,便離開她了。北漠清苦,多虧鶯娘陪著我,才熬了下來。那個鬼地方,我已然厭透了,一刻也不樂意多待。至於鶯娘,那孩子我卻不是不想要。鶯娘身份不高,入侯府做妾也勉強,不過我可以在府外買一處宅子,將她安置。以後若有機會,我也會時時去看她。」
「離時匆忙,我一時不好將她帶走,給她留了些金銀,還留了兩個士兵服侍。免得她無依無靠,被別人欺辱。我讓她安心養胎,得了空就將她接到京城,好好享福。」
說到了這兒,蘇定城驀然盯著蘇穎,冷言冷語:「你不如猜猜,為什麼我沒去接你們母女。」
蘇穎腦子一片空白,唇瓣張了張,卻也是一句話兒都是說不出來。
她記得小時候,鶯娘脾氣不好,對她這個女兒也不怎麼樣。為了討好馮道士,鶯娘早就卑躬屈膝,笑著說等阿穎大些,就讓阿穎侍候道爺。
那時候鶯娘滿臉諂媚,好似一隻會搖尾巴的母狗。
那些男人早厭惡她了,鶯娘心裏面不快時候,就會拿錢買醉,醺酒成癮。那酒勁兒一上來,就會去鞭笞那些個馮道士拐來的孩子。
然而有時候,鶯娘喝醉酒了,倒也沒打人。
那時候她臉頰之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伸手撫摸住了蘇穎的臉頰,嗤笑說道:「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送給道爺糟蹋可當真是可惜了。」
鶯娘平時那死魚珠子一般的眼睛,竟似會變得有些清亮:「阿穎,阿穎,我的寶貝心肝。我將你生下來了,你爹不會不要你,你爹會來接我們的。接我們到京城去,住大房子,穿漂亮衣服,你做小姐,我當夫人。」
旋即鶯娘又嗚嗚的哭,咬牙切齒,好似恨不得將人給撕碎了:「都是那些賤人,瞧不得我好,跟你爹胡說八道。我一輩子的好運氣,都是這樣子沒有了。」
如今蘇穎盯著蘇定城,一陣子的口乾舌燥,心裡不由得流轉了一縷懼意。
她那心裏面,仿若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蘇定城說的這些話兒,都是真的。
如今蘇定城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加以質問。可是她呢,竟不知曉如何應答。
為什麼,為什麼蘇定城當初居然沒來接走蘇穎?
對呀,她內心之中,卻也是想要知曉的。
如今蘇定城問她,而她又怎麼能答上來?
蘇定城似是自嘲,冷笑了兩三聲。
「鶯娘騙了我,她不是什麼被賣的可憐小寡婦,也不是什麼清白之軀。她十二歲就做婊子,開始接客。在我之前,沾過幾百上千。和我睡的那一晚,她編了一個假話,再用羊血污了被褥,羞答答的假裝和我第一次相好。我自負聰明,卻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被個連字都不認識的臭婊子給騙了。」
蘇定城說到了這兒,那臉頰之上的肌肉不禁輕輕的抖動,流露出了一股子說不出的惱恨之意。
他冷笑:「她雖然是小地方的娼妓,可居然也算得上個『名妓』,被人玩爛的身子,還能面頰含羞,清純可人,演得活靈活現。那時她來軍營,也不是被迫,而是想勾搭上個軍官,過一些好日子。有個兵爺撐腰,日子也好過。她還掏了銀子,打了那枚蝴蝶釵。她也算有些心思,不擇手段往上爬。這般力爭上遊,真是可歌可泣。可惜她還是露了形跡,以前一起賣的小姐妹,知道她要去京城,要做別人外宅,打心眼兒裡面嫉妒,嫉妒得都快要瘋了。若非她們告發,我什麼都不知道,糊裡糊塗的便娶了個爛貨回去,徹頭徹尾成為傻子。」
時隔多年,蘇定城眼中的恨意卻也是未曾消去半點,仍然是極濃郁的。
「打小我便極看得起自己,以為自己是不世名將,沒想到到頭來,居然被個村妓騙了。我再也不想見到她,一點兒也不想。後來她生了個女兒,我原想除了你,一個娼妓之女,實是我蘇家恥辱。可到底不忍,便是由著你自生自滅。沒想到過了幾年,你卻成為我蘇家旁支養女。鶯娘已然死了,你又再與我蘇家有了干係,我便不由得想,難道命合如此?故而我用了些手段,讓你做侯府養女,養在身邊,聽著你叫我一聲爹。」
蘇穎身軀輕輕的顫抖,原來是這樣子,原來是這樣兒的啊。
她說自己怎麼有這樣子好運氣,好似做夢一樣,被人接到了京城,接到了侯府。
自己成為侯爺養女,從此以後可以錦衣玉食,平步青雲。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踏入蘇家時候,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子富麗堂皇的院子,怎麼瞧都瞧不夠。蘇家雕梁畫柱,描金繪玉,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銀珠寶,她瞧得眼花繚亂,又顯得那樣子的土氣和可笑。彼時她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留在了極富貴的府邸裡面。
無論用何等手段,自己也是在所不惜。
可是,可是自己原來也是侯爺血脈啊!雖然不是嫡女,可那也是庶女。
原來這富麗堂皇的院子,原本就是有自己一份兒。
難怪自己美貌出塵,氣度高華,原來是因為自己生得好,血液里都透出尊貴。
可蘇穎忽而說不出的難受,難受得心口發堵,好似要哭出來。
她恨透了鶯娘,這般好機緣,為什麼蠢鈍如豬,讓幾個賤人壞了她的好事。惹得自己這個女兒,吃了這樣子的苦頭。惹得自己打小在那污泥之中長大,並且因此而自卑不已。
不錯,她就是極為自卑。就算她成為了京城第一美人兒,吃喝穿戴樣樣用頂尖,風華氣度艷壓群芳,可是內心深處卻還是自卑的。因為她出身太下賤,賤得跟泥土一樣。那些京城的貴女,一個個的趨炎附勢,誰家當爹的官兒小,也會被人笑,若是庶出,可也是更賤了。彼時蘇穎聽了,面上自然沒什麼異樣,可是心裏面卻也是很不痛快。
畢竟縱然是個小官的庶女,也比她那個出生好上了很多。她親娘那樣兒,蘇穎也從來沒對自己親爹有過什麼幻想。不是醉漢就是流氓,總不會是什麼好人家的出身。可是原來,自己的親爹居然是蘇侯爺,是如此的威猛,這樣子的尊貴。她原就不是尋常血脈,原本也該過著這樣子金尊玉貴的生活的。
旋即她內心不覺有些說不出的懊惱,道不出的酸楚。既是如此,為何自己打小就生活在自慚形穢的恐懼之中。那極度的自卑滋生而出的自傲,讓她無時無刻,都是要極之完美。她生怕自個兒哪裡露怯,惹人笑話。她將自己,都生生逼瘋了去。
她耳邊聽著蘇定城緩緩言語:「阿穎,我原本覺得,你出落得標緻可人,又十分乖巧聽話。當初我的決定,看來是沒有錯的。」
可蘇定城接下來不屑的話,卻生生將蘇穎撕得粉碎:「可你到底是婊子生的賤丫頭,就算是塗脂抹粉,修飾姿容,可也是絕無真正矜貴。你到底,還是做出了這樣子的事情。其實,我不應當心軟,應當將你留在了北漠,讓你一輩子都是無法踏足侯府。」
蘇穎輕輕的伏在了地上,臉頰之上沾染了斑斑淚水,心口一陣子的發苦。
蘇定城說的那些話兒,好似沾了鹽水的鞭子,一下下的抽打在蘇穎的心頭,讓蘇穎難受極了。
她那極姣好的容顏,透出了縷縷的酸楚,其實,其實她寧可不知曉自己身世。
從來什麼都沒有,也比原本可以得到,卻沒有伸手抓住來得順心。
她只覺得自己心口一縷酸意濃濃,酸得有些難受,可是偏偏又吐都吐不出來了。
蘇穎很努力,很努力的收斂了自己的心神,不覺苦苦哀求:「父親,父親,女兒知道錯了。女兒不知道自己是你的血脈,才會這樣子的糊塗,做出這樣子的錯事。打小我就嫉妒每一個人,嫉妒得都要發狂了。要是我早知道自己是你的女兒,那也是絕不會如此。」
她淚水漣漣,嬌艷的臉頰蘊含了一縷淡淡的恍惚。
宛如晶瑩的水珠子,煞是明潤剔透。
「求你救救女兒,求你救救女兒啊。」
蘇穎軟語哀求,那絕美的臉頰之上,流轉了幾分哀婉,如此嬌聲軟語,好似石頭人也是會被融化。
可是蘇穎內心不知怎麼了,心裏面居然也是禁不住流轉了那一縷的懼意。
蘇定城雖然是她的親生父親,可好似冰雪一般,煞是冷淡。
自己在侯府多年,他也是一個字都沒有提及自己的身世。既然是如此,事到如今,蘇定城為什麼要將自己身世告訴自己。蘇穎一生之中都不會信任任何人,也素來以最大的惡意猜測別人的心思。她凝視著眼前男子的堅毅臉龐,心中一縷縷的懼意卻也是就此這樣子輕輕的泛開,布滿了自個兒的心房。
可她不要死,一點兒都不想死。
她還如此年輕,如此嬌艷,如此美麗。
元月砂的目光卻也是輕輕的從蘇穎身上移開,不自禁的落在了一旁的蘇暖身上。蘇暖臉頰之上流轉一縷極為深邃的冷漠狠戾。那張秀雅臉頰,卻再無平時的溫暖善良。
元月砂失笑,蘇暖曾經是一張白紙,縱然是有那麼幾許所謂的善良,可是卻也是在那殘忍的現實面前,蕩然無存。所以蘇暖那所謂的善良,是何等的淺薄,何等的蒼白,簡直是虛偽頭頂。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輕輕的垂下頭,唇角噙著一縷淺淺的冷笑。
只恐蘇穎還不知曉,她身邊最恭順的走狗,卻也是已然心生怨懟。
更何況誰讓當初蘇穎籠絡蘇暖,用了些個極不堪的手腕,言語曖昧,蘊含了一縷說不出的暗示,使得蘇暖對她這個妹妹生出了些個說不出的男女之情。只不過礙著那兄妹名分,卻也是只能強自忍耐。
可是卻未曾想到,蘇穎居然是他親妹妹,當真是背德亂倫。這樣子的驚訝與羞恥,更衍生而成濃濃恨意。
蘇穎伏地哭泣,耳邊卻也是聽著蘇暖溫言軟語:「陛下已令我們蘇家,領回阿穎,再等宮中處置。父親,陛下到底給了蘇家臉面,沒讓阿穎淪落牢獄,受些屈辱。不若,還是將妹妹領回家中,再行處置。」
他言語極緩,口氣好似平素那般溫和,可是若仔細去聽,卻也是能分辨得出他那言語裡面一縷冷意。
若是往常,蘇穎千靈百巧,自然也是聽出來了。
可此時此刻,蘇穎卻也是懵懂不覺,心亂如麻。
聞言,蘇穎倒是不覺一喜!
蘇暖到底還是心疼自己這個妹妹。
這是自然,這些年來,蘇暖可是對她呵護備至,好似狗一樣忠心。
只要自己眼睛裡面擠出兩滴淚水,蘇暖就什麼都聽自己的。
蘇定城眸色變幻,流轉了諸多情愫。有那麼一刻,他眼底凝結了一縷狠意。蘇穎是蘇家的恥辱,自己的恥辱,如今還做出了這樣子的事情出來。也許蘇穎死了,倒也好了。
可他平生雖然征戰沙場,殺人如麻,對著這麼一個極聰明美麗的女兒,到底狠不下心腸。洛氏所出的子女,均少了幾分聰慧和靈氣,竟沒有一個有著蘇穎的伶俐。這個女兒,原本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可是蘇穎既然做了這麼多惡毒的事情,蘇定城也是無法原諒。
蘇定城不覺冷言冷語:「阿暖,不要帶她回蘇家,你將她處置安置。只不過要記得一點,此時此事,我都是不想再見到她。」
這是蘇定城最後一點慈父心腸,親情眷顧。他瞧得出來,蘇暖素來是極疼愛蘇穎的,甚至勝過一母同胞。只怕縱然自己下令,讓蘇暖處置蘇穎,蘇暖也是會軟了心腸。他必定捨不得弄死蘇穎,讓她改名換姓,離開京城。
只不過這個女兒,自己可就是再也不想見到,一面都是不相見。
說罷,蘇定城卻也是大步流星,離開了房間。
旋即幾個蘇家下人進來,扶著蘇穎離開。
待這些人離去,元月砂方才輕盈的從屏風後面出來。
她那一雙漆黑的眸子,閃動了漣漣的光輝。無論蘇暖有著什麼樣兒的打算,蘇穎都是自己的獵物。
元月砂嗤笑,蘇家想要改頭換面,送走蘇穎,自己是絕不會允許。
她淡色的唇瓣,浮起了涼絲絲的笑容,這海陵的殺手,可謂是天下無雙。
蘇穎嘴上說得硬氣,可是過了這麼多年嬌貴的生活。她不信蘇穎能和蕭英一樣,能熬得住酷刑的折磨。
她輕盈的離開,想要追上蘇穎。然而才到了庭院之中,一道淡綠色的身影,卻也是輕盈將元月砂攬住。
綠薄清秀的臉頰之上,流轉了一縷淡淡的不甘心,卻也是生生的隱忍下來,化作了極為濃郁的陰鬱。
而眼前這張清秀陰鬱的臉蛋之上,卻也是生生擠出了一縷極恭順的笑容:「縣主,殿下想要見你?」
元月砂微微一愕,她內心驀然浮起了一股子難掩的煩躁,為什麼豫王偏生在這個要緊時候,尋上了自個兒?
她好生不悅,心中亦是鬱郁。
蘇穎恍恍惚惚上了馬車,她大受打擊,縱然到了如今,也是未曾回過神來。
蘇定城說的那些話兒,是蘇穎想都沒有想到了。
等到此刻,她方才想到了藏在了自己屋子裡面的元月砂。到了這時候,蘇穎才想起了這個人來。
她也不以為意,元月砂聽到了自己身世,那還能如何?反正自己,很快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若早知曉自己身世,那麼她也不必懇求元月砂活命。
不過,元月砂既然是海陵的逆賊,這件事情既然是真的,那麼自己個兒卻也是絕不能讓元月砂好過。自己是折在了元月砂的手裡面了,可是別的人未必會輸給元月砂。正因為這樣兒,元月砂的身世,她一定要告訴別的人。不如,讓人告訴百里雪,讓這個月意公主繼續跟元月砂斗。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蘇穎旋即又心忖,自己應該說通蘇暖,告訴百里雪。她自認自己是了解蘇暖的,必定能說服蘇暖。
更何況,縱然自己改名換姓,離開了京城。就算是這樣子,她也能遙遙掌控蘇暖,等待機會。
龍胤的京城,縱然是布滿了血腥殺伐,可是卻有著蘇穎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她一生的魂牽夢縈,均是在這個地方。她才捨不得離開這裡,她才不樂意這個美夢醒過來。
既然如此,自己也是要對蘇暖施展溫柔了。
正自這樣子想著時候,蘇暖卻伸手,輕輕的送上了一盞茶水:「阿穎,喝杯參茶定定神,明日我就將你送出京城。從此以後,我便不能照顧你了。」
蘇穎接過茶,泡的是紅參,紅參藥性溫潤,她也愛用這個。想不到如今,蘇暖這麼些個小處,仍然是極為上心。蘇穎內心之中不覺浮起了涓涓暖流,一陣子的感動,瞧來自己的魅力,還是無窮的。
一想到倘若離開了京城,這麼些個上好的補品,只怕自己也是吃不上了,蘇穎的心尖兒,卻也是禁不住微微有些發酸。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習慣了富貴日子,蘇穎也是不知曉自己能不能習慣簡單的生活?
她下意識的捧起了茶杯,想要喝一口。可是茶盞捧到了唇邊,蘇穎卻忽而動作微微一頓,身子也是禁不住僵了僵。她天生多疑狡詐,自己如今又是這麼個處境,既然是如此,這杯茶水是否是要入喉,也是頓時成了一樁需要斟酌的事情。蘇暖是乖順聽話,是純純的忠犬,可是今日蘇暖,卻也似有些古怪。
蘇穎忍不住想,要是往常,父親跟前,他早就為我求情了。
她那一雙美眸之中蘊含了濃濃的懷疑,不自禁的掃向了蘇暖。
蘇暖容顏憔悴,俊容之上蘊含了淡淡的疲憊之色,他幾日未曾修飾儀容了,唇邊也是添了一圈青色的鬍渣。蘇穎打量他,他好似一點兒也不知曉,只喃喃說道:「等你離開,我總會送些東西給你,衣衫首飾,還有你平時吃的補藥。阿穎,可從今以後,哥哥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他這樣子說話兒,眼眶微微發紅,好似要哭出來了。
旋即蘇暖轉過頭,盯住了蘇穎:「阿穎怎麼不喝茶,可是太燙了不能入口?那便換一杯?」
眼見蘇暖這種樣子,蘇穎心裏面那如冰的懷疑,卻也好似冰水也似,竟不自禁的融化了不少。
蘇穎還瞧著一邊幾般點心,都是自己愛吃之物。
蘇暖準備這些,也還算是細心仔細。
這個哥哥雖然是自己算計來的,無論怎麼樣,他對自己也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好似當年,自己個兒瞧著蘇暖對蘇櫻那樣子的好。那個時候,自己也是想要這樣子的一個好哥哥。她想要什麼,總是會努力爭取,然後總是會得到了。
小時候,自己喜歡漂亮的娃娃,要是得不到,就會氣得吃不下飯,總是會用盡別的手段磨到一個。
蘇暖是她來到京城之後,第一個想要的娃娃。以後有了很多個更好的,那麼對於第一個,蘇穎總不會如何稀罕的。然而饒是如此,總還是有幾分特殊的感情。
蘇穎心想,他是喜歡我的,如今知曉我是他的妹妹,他當然也是會傷心難過備受打擊。
一時不夠體貼,那我也應該原諒他的。
如今蘇暖還有大用,自己還要靠操縱蘇暖繼續和元月砂斗。既然是如此,她更應該對蘇暖好些,將蘇暖死死的捏在了自己的手掌心。到時候,蘇暖才對自己千依百順。
一瞬間,蘇穎腦子裡面轉過了這麼多的念頭。
她抬頭之際,卻也是一派極感動之色,一雙眸子,飽含了盈盈淚水:「穎兒只是沒想到,到了如今,還有哥哥這樣子對我好,這樣子相信我。如今我無依無靠,只能依靠哥哥你了。」
蘇穎知曉男人都是愛提供這樣子的話,好似自己若是成為了一個女人唯一的依靠,便不自禁的生出了那麼一縷說不清楚的英雄情懷,非得要呵護到底。那麼這個男人,也是會成為了聾子和瞎子。那麼無論外邊的人怎麼樣子說,他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蘇暖溫言細語:「我若不對你好,還有誰能夠對你好。阿穎,你只要知曉,這天底下的人,沒誰如我這般對你在意和愛惜了。」
蘇暖言語溫柔,可是那言談之間,言語卻也是流轉了一股子極為濃郁的佔有之意。
若換做別的女子,已經知曉了自己是人家親妹妹,再聽到了蘇暖這樣子的言語,必定是會心驚。
蘇穎卻不在意,她非但不在意,心裏面還不自禁的微微一喜,覺得蘇暖是更好擺布了。
蘇穎唇角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到底捧起了茶水,輕輕的飲了一口,讓那茶水緩緩的潤入了喉中。
「哥哥,妹妹有些事兒,要和你言語。」
她要告訴蘇暖,元月砂當真是海陵逆賊,只因為元月砂已然當著自己的面,承認了這檔子的事情。而且,元月砂的軟肋是蘇葉萱,元月砂想要知曉,蘇葉萱是怎麼樣兒死的。這些個話兒,她都是準備竹筒倒豆子告訴給蘇暖。
蘇穎忽而卻輕輕的按住了胸口,眼中卻也是流轉了幾許不可置信之色。
一股子奇異的麻痹之意,從小腹湧來,一直蔓延到了喉部。
那速度當真是極快,快得蘇穎喉頭咯咯的響動,牙齒輕輕的打顫,卻也是偏偏一個字都是說不出來。
她那嬌柔的身軀,如今卻也是一陣子的發軟。
那具失去了力氣的身軀,如今卻好似一片輕盈的羽毛,就這樣子輕飄飄的落入了蘇暖的懷中。
而那杯茶早就從蘇穎手掌間滾落打翻,一路落到了馬車柔軟的地毯之上。馬車裡面的地毯鋪得厚厚的,那茶杯子打落下去,卻也是未聞什麼聲音,只任由那茶水,輕輕的濕潤了馬車的地毯。
蘇穎吃力的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的顫抖,卻不自禁的抬頭瞧著蘇暖。
蘇暖那張溫潤俊美的臉頰,頓時映入了蘇穎的眼中。曾經她以為自己很熟悉蘇暖,可是如今蘇暖面上表情,卻也是頓時讓蘇穎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竟似不寒而慄。那個許多年前,為了蘇櫻,隨意弄死一個戲子,又極兇狠的蘇暖,好似又回來了。
入目的那張男子面容,竟不自禁流轉了一股子極為濃郁的森然。
蘇暖臉上卻並沒有什麼怒色,只是笑了笑,輕輕的伸手,不覺撫過了蘇穎的臉頰。
「阿穎,我說過了,我自然是會對你很好的,很好!」
他伸出手,極為溫柔的,輕輕的將蘇穎一縷亂了的髮絲,輕輕的替蘇穎攏在了耳朵後面。
而蘇暖那雙眸子,卻也是透出了極為黑暗濃郁的恨意。
那股子恨意,蘇暖方才隱匿得很好,一點兒都瞧不出來的。
蘇穎眼前暈黑,身子一歪,卻頓時暈了過去,再無任何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