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離開上海

  冷水也抵消不了灼熱的氣浪鋪天蓋地般襲擊著水中之人的那種溫度,洶湧的水流排山倒海般沖了過來,讓水裡的人如同波浪連天中的一葉小舟,全然失去了駕馭方向的本領。


  還有,眼前的水面上倒映出來的亮光,以及,耳中轟鳴的巨響……


  遊行的學生,擁擠的街道,灼熱的氣流,轟然的巨響——


  爆炸!是爆炸!


  汽油桶就在汽車的旁邊,連城加大油門不顧一切朝著人群衝去,人們帶著驚慌失措的神情逃了開去,汽油彈爆炸的巨響和白光讓連城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


  「嘭!」


  她看到汽車重重地撞在了街角的牆上,卻奇怪怎麼聽不到撞擊的聲音,而眼前的畫面刺眼地明亮,好像夏日午後眼睛正對著陽光……


  她感覺不到痛楚,卻感覺的到無力的眩暈和無望。


  那種眩暈和無力感很可怕,不是因為它們讓人覺得痛苦,恰恰相反,是因為它們,會模糊掉意識中的痛覺,而沒有了痛楚之後,那些清醒時怎麼也不會消失或者垮掉的意志,便也會跟著漸漸消散。


  這種感覺,比起疼痛,更加讓人懼怕。


  連城只覺得自己像是踩進了一片由這種眩暈無力的感覺形成的沼澤地,這種感覺吞噬著她,讓她愈陷愈深,一點點淹沒了她,讓她無力抵抗,無力掙扎。


  可是,她看得到,那些假扮的遊行學生,一個個帶著猙獰的笑,在逼近她的車子,而她,只能看著自己的雙手軟軟垂下,再也無力動彈。


  就好像她看著自己陷進了沼澤,卻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


  連城拚命地掙扎,拚命地掙扎,卻越是掙扎陷溺愈深,那片沼澤吞噬者她的身體,也吞噬著她的靈魂,將她所有的一切,都一點點吞沒。


  就在所有的感覺、所有的意識都幾乎已經失去的時候,一片白色的亮光忽然出現在了眼前。


  那片亮光白得刺眼,讓連城睜不開眼睛。


  連城感覺到車子又重新開始移動了,而那些逼近的人們,那些可怕的獰笑卻越來越遠,身邊壓抑的重量漸漸消散,周身依然沒有力氣,但心裡,卻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連城努力睜開刺痛的眼,想要看清楚一些,卻是怎麼用力,看到的都只有一片刺目的白色,彷彿太陽的光線都聚集在這片白色之上一樣。


  但是這一片白,卻不像爆炸的亮光那樣讓人恐懼,這顏色,讓連城的心一點點安定下來,只是,這是誰呢?這是誰呢?明明是很熟悉的感覺,為什麼卻不知道這是誰呢?


  連城想要拉住這篇白色看個清楚,卻感到自己的手腳似乎都不能動了,她使勁掙扎,卻是徒勞無益,手足雖不能動,卻有壓低的聲音傳進了耳中。


  「你說,上面費了這麼大的事兒,將少夫人綁了,這算怎麼回事?」


  「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就是傅家跟孟家的糾葛嗎?」


  「什麼!你說老爺和少爺一同來到這裡,還為了孟家的軍權嗎?唔……」


  「不管昨天晚上到底少爺跟少夫人在一起有什麼事,反正是順順噹噹找到了少夫人的落腳處,那兩個少夫人的隨從,一出門便被逮住,少夫人也是手到擒來,總算是大功告成了。」


  「一會兒等她醒了,若是有什麼不老實,你們不妨把郾城的事,說給她聽聽!」


  「就算再要緊,也不至於專門將一個丫鬟送這麼遠吧?難道是怕少夫人不信嗎?再說,就算送來,畢竟是個丫頭,這位少夫人據說是個厲害人物,又何懼犧牲一個丫鬟,萬一她並不動搖呢?是不是上面還抓了別的什麼人?」


  「這說來更是好笑,聽說是個戲子。」


  「五少爺……」


  「五少爺,你這是要去哪裡?」


  「人已經到了,我的事情到此為止,後面的事,都聽老爺的便是。」


  ……


  少夫人,少爺,老爺……


  傅家,孟家……


  丫鬟,戲子……


  五少爺……


  一個個詞,刺痛著連城那幾乎已經失去了痛覺的心,並且讓她清醒,讓她理智,再清醒而理智地去感受那血淋淋的刺痛。


  「傅璟存!」


  連城終於熬不住那種痛,忍不住叫了出來,這一聲幾乎是用盡了全力,似乎要將整個身心的痛楚全部宣洩。


  然而連城張開了嘴,卻發現竭盡全力,居然發不出一點聲音,就像是沉入了一個夢靨。


  「孟小姐……孟小姐……」


  連城從這沉重的夢靨中一驚而醒,腿上的疼痛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想到了瀰漫過口鼻的水,想到了身後的爆炸,猛力掙扎著起身,卻發現眼前早已不是黑沉的夜色以及爆炸映在水面上的火光。


  乾淨的房間,白色的牆壁。


  連城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有人伸手輕輕按住了自己。


  「孟小姐……」


  這聲音,也不是琳兒。


  連城向著眼前的人看了許久,是個丫鬟打扮的人,看樣子是她一直在身邊守著自己,卻想不出她是誰。


  「我是沈小姐的丫鬟。」丫鬟似乎看出了連城的疑惑,低聲解釋,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沈小姐……」連城努力思索:「是,沈念秋?你家小姐……」


  看見丫鬟通紅的眼睛,連城忽然住了口,沈念秋,是已經死了嗎?昨天晚上,小易告訴自己,沈念秋的住宅失火,他在危急之中只救出了沈念秋的丫鬟,卻沒有能就出身陷火場中的沈念秋。


  沈念秋就這樣沒有了,小易……


  連城心中一痛,小易,也留在了碼頭上,再也不得見了。


  可是,小易不是說,他將沈念秋的丫鬟安置在前往碼頭路上的一家醫院裡嗎?而自己,不是應該已經離開上海了嗎?


  「這裡是……」


  「我們在無錫。」


  「無錫?」怎麼一夜之間,已經到了無錫,而自己卻全無記憶了呢?連城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混沌:「我們什麼時候到了無錫?」


  「孟小姐,咱們是昨天晚上到的這裡,不過聽說你已經昏過去兩天多了,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在昏睡,到這裡的時候你也什麼都不知道。」


  「那……那是誰……」連城只覺得腦中一片迷惘,隱隱約約想到了那隻將她拉下小艇的手,想到了那個帶著她遊走的人,想到了那個爆炸的時候,將她緊緊圈住的身體……


  那是誰?那是誰?

  那個人,潛水到了小艇旁邊不足幾丈遠近的地方,連城和喬公才察覺,連城知道自己的本領,也從來不敢低估喬公的水平,何況那個時候,兩個人都是全身警惕。


  那個人,在小艇上的人有所察覺之後,當機立斷在喬公有所防備之前開了槍,打中了喬公。


  那個人,低聲提醒連城儘快動手,讓他絕了喬公。


  那個人,在連城來不及對喬公動手的時候,將連城拉下了小艇,並且帶著連城從水中遠離那艘小艇。


  那個人,在他們身後的喬公拚死掙扎引爆了船上的炸藥的時候,將連城緊緊地裹在懷裡,護在身前。


  那個人,他是誰,他去哪兒了?


  那個睡夢中沒有叫出口的名字,就在連城的腦中拚命閃著,連城卻始終沒有辦法,再說出那個名字。


  「小姐在說誰?」


  連城轉過了話頭:「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是那個易副官把我留在了醫院,還留了一個人守著我。我要走他也一直不肯讓我走,說我家現在不安全,有很多巡捕。我問他我家小姐呢,他說我家小姐燒死了。後來他就帶著我,到了這裡。」


  連城盡量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只是專心地聽著丫鬟的話:「你們怎麼離開上海的?一路走得順嗎?」


  「上海很亂,盤查得很嚴,碼頭都沒有辦法走,我們是坐的火車來的,盤查的還是很嚴,特別是在查那些不是上海人的外地人。我也不是上海人,好在我跟著小姐在上海住了好多年,我會說上海話,但是那個軍官不會,過盤查的時候花了不少錢,終於離開了,就到了這裡。」


  丫鬟抹了抹眼淚:「我到底也沒有回去看看我家小姐的房子,也沒有再看我家小姐一眼,也沒有去送一送她,不知道她的後事是怎麼……怎麼辦的。」


  連城對沈念秋的離去也十分傷懷,等丫鬟冷靜了一下,問道:「易副官跟我說起過,沈小姐要回家裡拿東西,她要回去拿什麼?」


  丫鬟再度泫然:「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辦事辦不好,小姐也不會……」


  連城體諒丫鬟的心情,不再追問,直到丫鬟自己平靜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道:「小姐回去拿的,就是孟少爺送她的那個翡翠白菜。」


  聽著小丫鬟斷斷續續的解釋,連城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紹廷跟沈念秋在內閣的人眼下來往,還大張旗鼓地送給沈念秋了一顆翡翠白菜,上好的翡翠價值不菲,卻是十分不應景的東西。丫鬟還跟沈念秋嘀咕過送禮的人不會挑東西,沈念秋沒有生氣也沒有對東西太過在意,只是將它隨手擺在了架子的下面。


  沒有想到,卻是這個不顯眼的東西,送了沈念秋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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