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定有他的用意
傷疤不止一道,有長有短,還有一道就在胸前的位置,連城雖然只看到了一點,卻已經想到了當日與紹廷爭執的時候,紹廷拉開衣襟,她眼前觸目驚心的樣子。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連城問道。
「不知道。」紹廷沉默片刻道:「我只希望,你若想對我動手,不要假手於人。」
「你還是不相信了。」連城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若要動手,會親自動手的。我若是做了,也不會不承認的。不管你怎麼疑心,我就是這句話。就算你自己不查,我也會查個清楚。」
紹廷垂下視線,許久不語。
連城亦跟著默然片刻,側身去打開車門。
「連城,你真的想要我的命嗎?」紹廷的聲音忽然響起,低沉幽深至極,彷彿來自一個不見底的黑洞里。
連城的肩頭一僵,目光也在瞬息間停滯,轉過頭來,卻已經神色如常:「你跟李氏,欠了我娘一條命。」
「你要命,我來抵。」紹廷道:「你娘已經故世,上一輩的恩怨,就由你我來了結。只是……」
「什麼?」連城看著紹廷,只覺得他的神色不似往常。
「我想求你,寬限些時日。」紹廷亦看著連城,語氣沉緩。
連城似是沒有料到紹廷會這樣說,又似是從紹廷的神情語氣中感到了不詳,眉心微蹙,眼神已變,聲音也尖銳了幾分:「寬限什麼時日?」
「至少,讓我把眼下的事情處理完。」紹廷的聲音卻平靜得多。
彷彿,是在交代身後事一樣。連城的眉越發皺緊了幾分:「這裡有難事,我不是不可以幫忙。」
紹廷平靜地道:「等到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我會說的。」
連城目光輕轉間,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輕輕勾起,卻是冰冷的笑:「還是和談的事,那麼你是不會找我幫忙的,你終究是在疑心著我。」
「我的確是不能肯定。」紹廷雙目注視連城,語氣和目光,都是平靜而坦然:「但我相信,終有那樣一日的。」
紹廷的目光越發深沉,但分明深沉卻並不令人難以捉摸,反而,變得簡單。簡單到其中儘是毫不掩飾的真誠:「很快會有那一天。」
連城與紹廷針鋒相對的時候,紹廷的目光中儘是怒意或者威懾之意時,也從來沒有迴避過,從來沒有示弱。可是紹廷這樣平靜而坦誠地跟她說話,這樣平靜而坦誠地看著她,卻讓她有些不敢面對紹廷的目光。
連城略略側過了頭,不著痕迹地避開紹廷的目光,語氣略帶著幾分冰冷的嘲弄:「你又怎會知道。」
「我知道。」紹廷說得平和篤定。
紹廷沒有刻意去追隨連城的目光,但連城卻覺得,他的話如影隨形般,到了自己的面前,讓她無可迴避。紹廷說的是,你能看透那麼多我看不懂的人,但是我看得懂你。
連城的目光仍在躲閃,彷彿掩飾似的,她冷笑道:「是嗎?你看得懂什麼?」
紹廷垂下了目光,對上連城的眼睛:「我也曾經,迷茫過。記得父親的教誨,卻不知道為什麼。」
僅僅是聽了個開頭,紹廷和連城便都知道,這些話,是真的說對了。
紹廷是從連城的反應里,而連城,則是從自己的心裡得知了。
單單「迷茫」兩個字,便足以讓連城觸動。因為她自己心中清楚,不管承認不承認,她的確迷茫過,而且,不止一次。
「父親半生戎馬倥傯,打拚出了一片算得安穩的天下。憑著父親的戰果,你我本可以過著優裕的生活,就像那些尋常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一樣。你我都可以去上學,你也可以去教會的女校讀書,或者出洋留學。
可是父親卻將你我留在身邊教導,不僅要讀書,還要跟他到軍營去歷練。後來我終於出國求學,父親卻將我送到了聖西爾。那裡的生活,比在父親身邊,更加嚴厲得多。而那幾年的時間,你在父親身邊,同樣也沒有閑著。」
想起父親在世的日子,氣氛有些傷感,但想到那些跟著父親的生活,連城的嘴角也不由得露出些許悠然神往的笑。
「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時間的。」紹廷道:「連城,你曾經感激過父親的教誨嗎?」
不等連城回答,紹廷便又道:「我有過。我回到郾城之後,第一次帶兵去前線,是兩省交界的地方,跟一股流匪開戰。當地的那些百姓因為身處兩省邊界,兩省都疏於管理,飽受其害。但為了避免另一省軍方的疑心,避免他們以為孟家軍出兵到此別有用心,我帶著孟家軍到時,奉父親之命,並沒有亮出名號。」
「難怪那次你秘密帶兵出動,連我也不知道你是去了哪裡。」連城插口道:「是跟皖系交界的地方吧。父親對軍中幾個叔父也不明言,原來是因為擔心消息泄露,引起皖系的疑忌。」
「是。當然秘密帶兵,也能避免打草驚蛇,以防那些流寇望風而逃,等我們退兵之後,反而變本加厲。我們到了那裡,找了偏僻的地方安營,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那股流寇十分厲害,準備工事還沒有做好,便已經開戰了。」紹廷道:「急促之間應戰,對方又是以逸待勞,對我們十分不利。好在軍中平時訓練有素,倒也能夠應付。只是失了先機,許多東西都來不及準備。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帶兵實戰,遇到了那樣緊迫的情況,我擔心士氣不足,便親自上陣迎敵。想到若是事後父親知道,定會生氣,卻也顧不得了。」
連城道:「身先士卒,父親並不會說什麼,但你臨陣時心中不穩,的確是大忌。」
「其實我心中不穩,不單單是因為當時的情形。而是我率兵開槍殺敵,見到那樣屍橫遍地的情形,心中不禁迷惘。我不知道我多年學習歷練這些本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上陣殺敵、打敗對手嗎?」
連城默然不語。不過月余之前,在郾城的那條巷子盡頭,她也曾對著戴權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究竟為了什麼。是為了士頤,還是為了自保,或者是為了在這亂世里有一個立足之地。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暗中擔心之前的營帳是否穩妥時,卻不想當地的百姓竟找到了我們,並且問我們是不是郾城孟督軍的孟家軍。」
紹廷看著連城:「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連城纖眉微蹙,隨即舒展:「他們是在等著你們到來!」
紹廷的眼中有讚賞,卻並沒有過多驚奇,似乎他已經知道連城想得到了一樣。
「他們的確是在等著孟家軍,等著數年前曾將他們從混戰中解救出來的孟督軍。」紹廷看著連城的眼睛,緩緩地道:「連城,我第一次,看到在這種戰火紛飛的地方,還有人不但不去躲避,反而等在那裡。也是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我們所開的每一槍,都有意義。有人就站在我們的身後,被我們保護著。」
紹廷的語氣緩慢而平靜,有的只是單純的真誠,只是將他心裡的想法,就這樣說了出來。
對連城,這樣的語氣便已經足夠。不需要過多的修飾,她自然能夠分辯當中的感情,明白紹廷當時的心情,就好像,身臨其境。
「可惜,我卻不曾上過戰場。」連城悠悠地道:「父親教了我很多,卻從不曾帶我見過戰火。」
「可是是你看破了湯彥他們的陰謀,策劃了那一場行動,最終保全了孟家軍。」紹廷道:「我想父親,定有他的用意。」
「你是說……」連城開了口卻又忽然停下。
「保全了孟家軍,便是保全了孟家軍在前線要保護的人。」紹廷凝視著連城的雙眼:「父親固然不願意你去烽火之地冒險,更要緊的,他知道你,會用另一種方式,去保護孟家軍要保護的人。就好像方才,你義無反顧,去保護那些手無寸鐵的人一樣。」
連城眼中光澤變幻,久久不語。
紹廷只是看著連城,沒有忽略她的任何一個神情,卻也沒有立刻開口打擾她。
許久之後,連城方才道:「可是我這次,只能保得他們一時。遊行集會的活動一旦開始,與當局不達成新的妥協,絕不會平息。這其中可不知道要出現多少流血犧牲的事情。當局當然不願意妥協,就算警備廳此刻不去鎮壓,當局終究也會對他們施加壓力,事情總會越鬧越大,卻又往往達不成他們想要的結果。只可惜,我無能為力。」
「你可以。」紹廷伸手握住了連城的手臂,「就算這次遊行過去了,還會有這一次,就算上海的遊行平息了,那北京的呢,郾城的呢?中國那麼大,每個地方,每個地方,每天都有可能發生。」
「既然如此,我又能阻止得了多少?」連城的眼中,帶著熾熱,帶著無奈,「一樁樁一件件,就如你所說,在你我看不見的地方,正在發生著。紹廷,你我又能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