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他們當真知道嗎?」連城聽出了紹廷說到「兵權軍權」、「地盤勢力」的時候語氣中的諷刺之意,反問道:「他們以為的和談,跟你我所知道的和談,是一回事嗎?當局向他們承諾的統一,難道當真會實現嗎?他們不懂得什麼是兵權軍權,也不懂得什麼是地盤勢力,他們同樣不懂得,那些操縱著兵權、覬覦著擴充勢力的掌權者,暗中有多少鬼蜮人心,有多少可怕的陰謀詭計,又怎會給他們真正的統一!」
紹廷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只是嘴唇翕動,緩了片刻,終於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兩步,拉開了跟連城之間的距離。
紹廷站定在那裡,看看連城緩緩地道:「鬼蜮人心!陰謀詭計!孟連城,就算你有辨人心、識陰謀的本事,人所難及,卻又怎樣?你眼裡只有那些私心陰謀,卻把這世上最要緊的人心,都視而不見了嗎。」
紹廷背向東方而立,不知不覺中,東邊的天已經現出了魚肚白。
背後的光線沒有辦法照到紹廷的臉,卻將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個黑色的輪廓。
紹廷就這樣獨自站在那裡,身形挺拔,脊背筆直。
這樣的身姿,讓連城恍惚看見了當年的父親。
連城不由得心中一動,目光注視著被黑暗掩住的紹廷的眼睛,亦是緩緩說道:「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做什麼,去改變什麼!」
遊行的學生、群眾被當局的警備人員所拘捕早已經是屢見不鮮的消息,而警備人員暴力鎮壓遊行而與遊行者發生衝突,以至於那些無拳無勇之人喪命的消息,也已經不是新聞。
想到那些年輕學生慷慨激昂的臉上分明帶著青澀的樣子,想到他們赤手空拳地面對鎮壓卻只能選擇用自己的軀體當做武器的樣子,想起他們毫不屈服倔強的樣子,想起他們突然在某個激情昂揚的時刻迎來了生命的終止……
有遊行必然有鎮壓,鎮壓過後是倉皇逃竄的人群,滿地凌亂的標語傳單,以及,在某個地方,突然出現的刺目的血跡。那些滿是泥污、腳印的傳單不過一陣風便散了,而那些喊過的口號更是轉瞬間便從遊行過的街頭銷聲匿跡。
遊行的聲勢有多麼浩大,被鎮壓后的情景便有多麼慘淡。
而最後留下的,不過是報紙上轟動一時便又寂然無聲的一些消息。
除了無端犧牲,復有何益?
連城羨慕他們,羨慕他們跟自己一樣的年紀,甚至比自己還要年輕,卻有著自己沒有的激情。
羨慕他們敢於仗義執言地反對他們厭惡的勢力,羨慕他們敢以微弱之力,與他們根本不能想象的勢力對抗,羨慕他們的衝勁和一往無前的勇氣。
可是連城對他們,更多的是惋惜。
這種蜻蜓撼柱的舉動,無異於將一根根跳動的火把,投進了一潭死水裡。
「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做什麼,去改變什麼!」連城語氣沉重,心中更是一聲浩嘆。除了無端犧牲,復有何益?復有何益!
紹廷不由自主地向連城走近,連城眼前的面容清晰了一些,只見紹廷英挺的斜飛長眉蹙起,雖然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卻聽得出他語氣中痛心疾首的意思,紹廷的聲音越發低回沉重:「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似乎就是在一瞬之間,東方的天邊亮了起來。似乎天色從黑到明,相錯只是那一線。沉寂了一個晚上的太陽,終於在某個時刻,衝破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這樣突如其來的光明,讓連城的神色也為之一變。
光線並不足以照亮一切,卻至少讓連城看清楚了紹廷的眼。
紹廷的眼睛很黑很黑,在沒有光線的時候,那雙眼睛跟夜色都融為了一體。可是即便是在黑暗之中說話,連城也始終沒有避開這雙眼睛,她要從這其中,找她想要的答案。
而此刻,連城終於看到了紹廷的雙眼。即便他是背光而立,仍有一些些光線漏進了他的瞳孔之中。
那裡面,有兩個小小的影子,是連城。
那目光,還是一如既往地深沉,彷彿看不到底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紹廷的眼神,充滿了迫切,甚至,比當初跟連城爭執是否支持合眼和談的時候,更加迫切。
他要的,不僅僅是連城與他一致的意見,更是連城內心裡的那一份認同。
可是我有,可是你有。
這當然還不夠,但是,只要連城明白,便已經足夠了。
連城的心中,種種思緒念頭紛至杳來。
從幼時記事起的許許多多事情,父親,母親,軍營,教誨,困惑,迷茫……
紹廷的眼光迫切,她的目光,卻是惘然。
身後不遠處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了急促的哨子聲,連城尚未反應過來,紹廷已經拉著她往方才經過的地方走去。
東方太陽的圓臉不過露出了一半,但頭頂的天空卻已經變亮,淡淡的藍色天空因為朝陽初升而帶上了霞色。
天上的光明即刻就要來臨,黑夜再也無法掩蓋太陽的光輝,阻止新的一天的到來,然而就在這晨曦照到的大地上,卻上演著暗無天日的一幕。
警備廳的幾輛汽車停在廣場的前面,還有成群的警察成隊排開,漸漸已經將整個場子包圍起來。
急促尖銳的哨子聲一聲一聲地傳來,警備廳的人一邊跑一邊喊,讓在此聚集的人快速從這裡撤離,並且一遍一遍地警告,再不撤離便會動用武力。
彷彿是在提前通知,似乎還有商量的餘地,然而那些警備廳的人手中舉起的槍,卻在無形中製造著威脅的氣氛。
紹廷拉著連城一路快行,這哨子的聲音他們並不陌生。兩人雖然不曾交談一語,但他們也都知道,這些人們既然早早地便有條不紊地聚集在這裡,又豈會因為警備廳的人驅趕便離開。
他們還沒有看到那雙方對峙的場面,沒有看到那數十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一群沒有武器的人,但是這樣的情景,從哨子聲響起,便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腦海中。
感到手中連城的纖指微微顫抖,紹廷駐足回頭,低聲問道:「你怕嗎?」
連城連日奔波受傷之下,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加蒼白異常,與她平素淡然自若的神情大異。
紹廷一轉念間,便已經明白:「湯彥、方訓文雖然都已經死了,但郾城裡還有幾個證人,等上海的事情結束,那邊也會有結果。那次事情,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雖然當時紹廷在譽川前線,但郾城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他回去之後自然詳細查問。若非連城,姨太太李氏受傷甚至喪命固不待言,督軍府可能也會被炸被燒,代督軍的聲名自然難保,代督軍下台會變得理所應當。而若非連城是這樣的聰明機變,那麼早在替換李氏走出醫院的途中,連城也在已經不明不白地死去。
之後還說什麼維護督軍府,維護前線代督軍的聲譽,還說什麼識破湯彥的計劃,平復湯彥的叛亂呢?
只是紹廷回到郾城之後,姐弟之間舊恨未消又添新仇,紹廷對在前線被人刺殺一事固然耿耿於懷,而對於連城反對和談一事,更是無法釋然。
然而直到連城亦跟著到了上海,並且察覺連城陷入了危險,紹廷還是義無反顧。直到和談會場上連城支持和談,方才對她轉變了心情,卻又不能不始終對此心存疑惑,就像南北雙方的其他勢力一樣,捉摸不透連城的心思卻又不能不警惕她是否別有用心。
今日此來,紹廷本是為了問清連城的心意。結果連城支持和談果然並非是出自真心,而他懇切的相勸,也尚未收到回應。
糾葛太多,多到這個素來從容冷靜的代督軍,也無法理清。
愛恨不是砝碼,沒有辦法放上天平。何況這許多事情,這許多情緒,又豈是簡單的非黑即白、愛恨兩字能夠說得清。
但紹廷知道,那次郾城中的假遊行以致連城受傷的事情,他必須給連城一個交代。
連城點了點頭,嘴角牽動,擠出了一個微笑。
她的確是想到了郾城的那次動亂,但是,她並不是因為那奇險的遭遇而害怕,只因為想到那次的遭遇,便不由得會想到那個人,當時有多少甜蜜有多少心動,而今便有多少苦楚多少心痛。
紹廷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隨即便明白了。他雖然不知道上海一行連城跟傅璟存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親眼看到連城發瘋失控,把那個類似傅璟存的身影認錯,甚至想要開車去撞上那人。只是這樣的事情,以他的身份,無可勸慰。
紹廷輕嘆一聲,拉著連城準備轉身,卻發現連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是想要讓我去看嗎?」連城道。
「沒有想到警備廳這麼快便得了消息。」紹廷道:「此刻現場必定混亂,你我萬一被認出,勢必更亂。」
連城微微一笑,揚起頭來:「怎麼?難道你還會怕他們嗎?」
紹廷微微一怔,拉著連城手腕的手不由得收緊了幾分:「你是想要跟警備廳動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