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為山九仞
其實,孟紹廷從西蒙出來的時候,連城剛好看到。
她按下了手中的報紙,險些便一下子站了起來。
但她隨即便定了下來,協議尚未簽署,內閣的人又怎會放了紹廷出來自由走動,那必是非出來不可的事情,也必定有人跟著了。
果然,連城很快便識出來幾個「尾巴」。
傍晚時分,紹廷穿著一身西裝,步履輕捷,身影閑適,也並沒有帶著士官,跟著的幾個尾巴也並沒有過分警惕的神色。
不似是有要事的模樣。
能讓內閣放了紹廷走出西蒙,卻又似乎並非是什麼大事……
連城的眉尖微蹙,眼角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報紙上,心中登時恍然。
報上寫著「傾世名伶沈念秋能否為和談盛會再添風采」,粗粗看去,大抵是說,沈念秋與娑羅一時雙壁,但她才高氣傲,西蒙的酒會舞會也曾邀請過沈念秋,不過均被拒卻,前天到西蒙,算得是破例之舉。只是忽來忽去,去了又不肯再受邀請,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想必紹廷,便是為此而行。
看來,是勢在必得了。
連城的嘴角輕輕揚起,眼神中卻帶著冷峭之意。
西蒙里,內閣的人還在拚命護著快要達成的和談的成果,生恐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而在那些找不到的角落,卻有人在不遺餘力地算計著,如何竊走這成功關鍵的「一簣」。
她被西蒙外洋行的汽車劫到了傅家的那所院落,又被那個黑衣男子從傅家的院落再次劫走。
所有清醒的時候,她都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去記憶,卻因為兩次被劫持的時候都是昏迷,竟始終不知道,囚禁她的那所院落,究竟在那裡。
胡成和張新娃,死在了那裡,琳兒跟夢月兒被抓來的消息,也是在那裡聽得,而她最不想回憶起的那個人的話,也是在那裡聽到。
那是連城最不想去回憶的地方,卻也是連日以來,除了呆在西蒙對面的這家咖啡館,她找的最多的地方。
上海那麼小,小到她在這裡步步危機,屢次受傷,親兵喪命,甚至還落得了一場難以言說的傷心。
上海卻又那麼大,大到她在一個地方遭遇了那麼多刻骨銘心的痛楚,居然卻還找不到那個地方。
彷彿那所規制極大的院落,是隱藏在幽深陰暗的地底。而那所院落的人,則躲在地底深處,窺探著外界,算計著和談的成果,甚至,也在算計著孟家。
連城的手握在骨瓷杯上,不由自主地收緊。
「先生!先生!」
侍應低聲喊了兩遍,連城忙回過神來,手指也在不易察覺的瞬息間放鬆下去。
「您的咖啡已經放了很久了,要不要給您換一杯?」侍應殷勤有禮,白襯衫,紅馬甲,黑領結,再加上恰到好處的躬身,跟這咖啡館的裝潢氛圍以及咖啡香氣,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
連城也不忘了審視一下自己的舉動,一連三日都要來坐上一兩個鐘點,可不能露出什麼破綻。
「不必換了,給我重新煮一壺。」連城道。
「還是這個口味嗎?」
連城點了點頭。
侍應很快收拾了桌上的大半杯咖啡,片刻的功夫,又送來了一杯清水,一碟餅乾,這是專供客人等待的時候消磨的點心。
等著煮咖啡的功夫,侍應站在連城身邊,道:「早上磨好的咖啡用完了,要現磨,先生請等一會兒。」
「不妨事。現磨的咖啡才更香,好的東西便是要花些時間。」連城隨口道。
侍應神色欣然:「先生很在行,想必對這個很有研究了。」
連城微笑:「我只是個外行罷了,那裡及得上你們。別的不說,單是用的這種咖啡豆,便比很多地方要香醇。」
或許是不愛喝的緣故,連城對咖啡最直觀深切的感受,便是它的香氣。她說的這句話,倒不是無因之論。
「是嗎?我看先生你嘗得不多,沒想到你竟品得這麼清楚。」因為連日收了連城的小費,侍應便覺得這位年輕少爺格外平易近人,也覺得有義務在等咖啡的時候了,陪著客人打發一下時光,現在發現這位客人很是懂行,更加心花怒放,笑道:「聽經理說,我們的咖啡豆都是正宗的舶來品,從意國運來的。而且我們的師傅,也是老闆專門請來的意國師傅。炒豆、磨豆,都是他親手做的。」
聽到侍應對這些舶來的原料和師傅甚為得意,連城心中忽然便刺痛了一下,忍不住低頭看向了自己的鞋子。
「先生,怎麼了?」
連城立時回過神來,這才察覺,方才一瞬,竟是又想到了那個人。
想到了那天從傅家的舞會離開,車上跟璟存談論的一席話,連城本是試探著想知道,璟存到底有沒有去過日本,到底跟日本人有些什麼關係,卻不意竟聽到了一番關於中國的民族工業和西方、日本的民族工業的議論,而在那之前,連城曾說過,她便不喜歡穿著那些洋裝衣裙,璟存則垂首看著連城的鞋子,笑道,你這雙鞋,便是法國進口的。
當時不過是隨意的言笑,或許心中也曾有過小小的漣漪,但到了如今,在回想起來,卻都是洶湧的浪潮,並且只需要一個不經意的瞬間,便會澎湃不可抑。
「沒事,我只是在想,請到這樣的行家,一定很不容易。」掩飾心緒,似乎並不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反正被壓下去的種種,都只會放在心底,一個不見光的角落,任自己慢慢咀嚼。
「當然很不容易了,聽說西蒙當時也想請這位師傅,可是費了很大功夫,也並沒有請到呢。」侍應有些得意:「就好比這位沈小姐,雖然不肯去西蒙,卻幾次光顧過我們店裡呢。不過啊,沈念秋不肯來,西蒙還會去請的,跑得了沈念秋,又跑不了『天香引』。娑羅曾去過天香引捧場,這次西蒙應該也能請到沈念秋幫忙……」
侍應的目光正落在了連城手中的報上,興高采烈地說著,聽到一邊低低的鈴聲響起,忙跟連城說了稍等,去取咖啡了。
連城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著報上的「傾世名伶」四個字,帶著幾分審視的意味,嘴角卻是恍若虛幻的笑。
是沈念秋在狩獵,還是紹廷在圍捕?
抑或兩個人,都已經看穿了對方的心思?
表面是風流才子上海名伶的香艷故事,背地裡,卻是棋逢對手的較量。
這場戲的主角正是紹廷,而某個看不見的地方,還有舞台,等著連城上場。
「先生請用。」侍應端上了咖啡。
連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暖暖的醇香氣帶著特有的苦,湧入鼻端。
連城將錢放在桌上,還沒等侍應反應過來,便已經推門而出。
歐式設計的房子,與這條洋樓林立的街道十分相和。
雖然進入這所房子的時候,她已經昏迷,所幸被紹廷從這裡帶走的時候,她還保有最後一念清明。
其實她已經大略想到了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身份,她知道,那是個女子,甚至,已經有幾分把握,知道她是誰。
她也沒有想著,要在這個時候,跟那個女子了解此事,沒想著要這麼快,便來報這受辱的仇。
或者說,這一段,比起傅璟存給她的刻骨銘心的恨,已經算不得什麼。
可是就在方才,就在連城一直冥思苦想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張新娃他們死去的那所院子的所在時,她忽然聽到了侍應的那句話。
跑得了沈念秋,又跑不了「天香引」。
不過是隨口的一句話。
連城卻忽然想到,找不到那所院落,但可以找到從那所院落里,劫走了她的那個黑衣人。
他能自由進出傅家的院落,順藤摸瓜,便一定查得到那所院落!
若非連日來皆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連城本該早就想到了這裡。
距離紹廷從這裡帶走她,已經過去四天了,希望還不算晚。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漸漸地夜色變深,映襯得燈光精彩輝煌。
八點鐘,九點鐘,十點鐘,十一點,十一點一刻……
汽車的引擎聲帶著某種張狂的意味由遠及近,連城的心也跟著驟然一緊。
直覺這種東西毫無理由,卻往往奏效。
果然是那輛車。那個黑衣男子用槍指著連城,脅迫她上去的那輛車。
車上走下來的,果然便是那個穿著黑衣的男子。
是的,就是從傅家囚禁她的院落里,劫走她的男子。
男子關車門用的是手肘,兩條手臂看起來,都不太方便的樣子。
連城的眼中掠過一絲冷色,能用手肘去關車門,看來她那兩槍,是打得輕了。
想起之後被綁起來的一番侮辱,連城後悔當時,沒有一槍了結了這個人,甚至一時衝動,恨不得此刻便一槍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