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情雙好,情雙好
鳳鳴樓如舊,戲台如舊,熙攘的票友如舊。
戲班子奏的曲調如舊,甚至台上的唱腔,也是如舊。
「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
夢月兒一身黃袍,雍容富貴,開口的調子卻是曲折婉轉,極盡悲哀。
「怎說到,怎說到,平白地,分開了……」
比起當日聽到的那一折《哭像》,更令人聞之心酸。
「總朕錯,總朕錯,請莫惱,請莫惱……」
夢月兒踱步轉身,一齣戲,所有的哀思,都已經堆在了眉梢眼角。
這是夢月兒這段時間之後,第一次登場。
鳳鳴樓不是什麼大的戲樓,夢月兒出道也未久,但戲園子里還是坐滿了客。
一折唱完,一個接著一個的老闆報出賞格,數目卻已經不是當初的十塊二十塊大洋。
在這個幾十塊大洋便夠尋常人家一年口糧的年頭,幾十塊大洋,是人們給夢月兒的最小的打賞。一百元、兩百元,也都不是稀罕的數目。
連城絲毫不覺得高興,內心卻是止不住的恐慌。
即便夢月兒的神態還是那麼專註,似乎仍是這一方屬於他的戲台,他仍是那個靠著不算多的打賞漸漸站穩腳跟的新秀,可連城卻知道,一切都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這一次,連城也沒有再打賞。
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夢月兒謝了賞,看著夢月兒下了台,看著一個背後插滿旗子的刀馬旦走了出來。
一處武戲熱鬧到了極點,急促的鼓點似乎在催著人的心跳,台上五顏六色的衣服行頭交錯,連城看來,也成了模糊的紛亂。
璟存搖了搖摺扇:「我到外面去透透氣。」
連城看了看後台的入口,片刻猶豫,卻終於獃獃地搖頭:「不用了。」
璟存看著連城恍然若失的樣子,道:「以後他還在這裡,還像以前一樣。」
「還像以前一樣……」連城單調地重複,澀然微笑:「已經不可能了。」
璟存眼中帶著不忍,輕輕嘆了口氣:「你答應我的話可以不用做到了,你去吧。」
連城茫然抬起頭來,看著站起身的璟存,張開了口,卻是欲言又止。
璟存俯首低聲道:「連城,你想要什麼?」
連城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終於是輕輕一笑:「什麼……都不要了。」
離整場戲散場還早,司機老陳就看見少爺和少奶奶一起走了出來。
更奇怪的是,來的路上兩個人打打鬧鬧,低聲耳語,唧唧噥噥,彷彿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回去的時候兩個人卻都神色肅然,連少爺手中的那把摺扇,也不打開了。
這樣的氣氛,老陳比後面的兩個人更尷尬,又實在想不通進了戲園子不到一個鐘點,少爺少奶奶怎麼都變了個人。
璟存看了看連城,伸手打開車窗,對老陳道:「往城外走走。」
連城側首看向窗外,肩頭卻忽然搭上了一隻手,將她的身子輕輕摟的傾斜。
連城倚在璟存身上,任由溫暖的夜風吹在臉上。
車子不徐不疾地在馬路上駛過,夜色中的燈火便如同活動了一般,一點一點從車窗外流過。
連城的神色漸漸變得平淡安詳,眉目間也帶上了一抹倦色,輕輕將頭靠在了璟存肩頭。
璟存沒有看到連城的表情,卻也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微微一笑,將搭在連城肩頭的手臂收緊了一些。
車子輕輕地顛簸著,背後溫暖的依靠,和拂面溫暖的風,讓連城的雙眼漸漸惺忪。
車子又走了一會兒,連城忽然抬手指著窗外遠處:「你看那裡的燈一大片,多亮,是新蓋的舞廳嗎?」
話音剛落,老陳忽然是一個急剎車。
連城一驚,倦意全消。
回過頭去看著璟存,兩人眼中都有著同樣的神色。
老陳驚魂略定,這才叫了起來:「失火了,那裡失火!」
「咱們去看看!」連城道。
老陳只想快快躲事,便滿心期待地回頭看了看璟存,然後又滿臉失望地開車走了。
璟存只說了一個字,「去。」
失火的地方略偏,已經是在郊區。
警察局有消防分隊,但救護能力十分有限,警員數量也很是有限,根本不足以對付火災。而因為居民區的房舍多數都是一排排相連,一家失火,往往成排都要遭受池魚之殃。所以民眾們往往自發組織了火災救援會或者救火會。
每一家都有一名或者兩名群眾屬於救火會的成員,一旦有誰發現火災,立刻便會感到最近的鐘樓敲響救火的鐘聲,附近的救火會成員便會紛紛趕到救援。
除了租界和一些富貴之家,居民居住的地方還沒有自來水這樣方便的東西。
救火全靠人們使用井水,所以人力就顯得特別重要。
令璟存跟連城驚訝的是,這麼大的火,卻一直沒有聽見鳴鐘的聲音。
「是不是火剛開始燒起來的時候,已經響過鍾了?」連城問道。
「不會的少奶奶,這種火災,會一直鳴鐘的,一面召集救火會的成員,一面通知不相干的趕快撤離,行人繞道。」老陳道。
話音剛落,遠遠地鐘聲傳了過來。
「怎麼會隔了這麼久!」連城道。
司機老陳朝著那個方向看了片刻,忽然道:「是了,那是郊區的一排倉庫。」
「倉庫?」連城驚道:「什麼樣的倉庫?」
「這一帶我不經常來,只知道倉庫也是後來改建的。」
「是商行的倉庫。」璟存蹙眉看了片刻,忽然說道。
「商行?」連城警惕道。
「嗯,這一帶的房舍,如今都是商行的倉庫。」
連城跟璟存到達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到了周圍的房舍,因為民居相隔較遠,所以附近的救火會趕來,已經遲了。
好在倉庫門口就有井,人們奮力救火,打水的打水,擔水的擔水,滅火的滅火,最先起火的幾間房舍已經捨棄不管,只是奮力將火勢阻斷,不再蔓延,這也是救火常用的方法。
眼看著火勢滅了下去,連城方才答應回去,卻看見幾輛車停在遠處,車門一打開,幾個人飛也似地奔了過來,口中驚呼,聽口音,卻原來是洋人的商行倉庫。
幾個洋人各自跑到自己的倉庫前面,自己的倉庫沒有失火的驚喜歡呼,兩個主要的受害者情緒幾乎已經失控,一個歇斯底里地嚎叫著要撲上去,一個則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璟存又拉了拉連城,帶著她離開了現場。
「一個是法國人,兩個是英國人,還有幾個是什麼人?」連城問道。
「還有比利時國的,跟德國的。」璟存道。
「他們開著那樣好的汽車,應該都住在租界,算是很有錢的生意人,卻為什麼要把倉庫安在這裡?」連城問道。
「這裡的場地更大,能放更多東西,房租也更加便宜。」璟存道。
「這些人還在乎房租嗎?」連城奇道。
老陳和璟存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老陳道:「少奶奶是千金大小姐,不懂得這些,也難怪。可俗話說得好,無商不奸。哪有商人不算計的。」
「你看那兩個人,一共便佔了七八間大倉庫,這麼多洋貨,要是在城裡,不管建房還是租房,都是不小的開支。」
「這麼多洋貨,城裡當真用的下去嗎?洋貨橫行,難怪國貨總是不能發展了。」
璟存笑道:「我的大小姐,你看看光是你們督軍府,就用了多少洋貨。吃穿用度,那樣不是進口。」
「我用的東西就不是啊。」連城道。
璟存伸足碰了碰連城的腳:「你腳上的高跟鞋,是不是法國貨。」
連城不服氣道:「我身上穿的可都是中式的裙子,旗袍,洋服只有那幾套。」
璟存道:「是嗎?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這個披肩,就是用進口的織布機跟棉紗織出來的?只不過是在國內生產了,所以沒有外國的牌子。甚至你的那些旗袍,那些絲綢,也都不是真正的國貨。」
連城伸手捻了捻披肩的布料,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怎麼了?」璟存問道,「心裡不自在了?」
「以前看報紙,天津上海的人們遊行,抵制洋貨,我只覺得不是身邊的事情。可是沒有想到,郾城也已經被洋貨侵襲成了這個樣子。城中有錢的家庭,莫不以家中裝修成西洋風格為風尚,太太小姐們若是不穿那些進口的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門似的。連我自己……」連城嘆道:「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那些洋人的東西,不愛喝洋酒咖啡,也不愛穿戴洋服,可是沒有想到,我自己的東西,也脫不開洋貨的影子。」
「這些問題由來已久,並不是一朝一夕。中國那麼多年的封建統治,洋人忽然帶著工業化的東西闖了進來,對我們必然是一個衝擊。」璟存道:「民族工業想要振興,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前幾年,西方國家因為忙於戰爭,對我們的經濟侵蝕放鬆了許多,而民國的建立,也讓民族工業有了發展的背景。中國的民族工業才發展了起來。尤其是紡織業、麵粉業、捲煙業這些輕工業,發展的很是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