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 心裡話

  「等我一下。」肖凱見陸天成的表情有些怪,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去不遠處旳小超市買了兩瓶紅星二鍋頭和一袋花生米。


  「陸醫生,左右也沒人,把心裡的話說一說。」


  肖凱很隨意的坐在台階上,打開一瓶二鍋頭遞給陸天成,撕開花生米擺在兩人之間。


  悶了一口酒,肖凱沒有呼吸,而是等那股子辛辣勁兒從口腔、咽部穿透食管來到胃裡,整個上消化道因為辛辣的酒精刺激產生一種錯覺暖意,這才張開嘴,呼了一口氣。


  「真他娘的舒服!」肖凱像是經年的老酒鬼一樣,「酒精,一級致癌物,可人生一世,不吃香的喝辣的,還有什麼意思呢。」


  陸天成也悶了一口酒,叼著煙,眼角有淚水流出,不知道是不是被辣的。


  「有生皆苦,別總往壞處看,要往好了看。」肖凱道,「我跟你講我的事兒。」


  又悶了一口酒,肖凱捻起一粒花生米扔到空中,張嘴接住,跟喂狗一樣,嫻熟無比。


  「我當年協和畢業,那時候的大學生和現在的不一樣。別說是協和,就算是一個二本,只要是大學生來到醫院肯定能重用。咱們省還在一線的主任們都是哪畢業的?jms!」


  陸天成點了點頭,「嗯,師父祝主任就是jms醫學院畢業的。」


  「你說,當年我一個協和畢業的高材生,回來還不得碾壓所有人么。」肖凱道。


  的確。


  陸天成明白,肖凱雖然不是老三屆,但他那時候的本科證比現在博士畢業證都值錢。


  混到副院長是應該的,要是肖院長最終折戟沉沙,那才是個天大的笑話。


  「中間九九八十一難我就不說了,就說進修之前。我上面的大院長明裡暗裡給我使絆子,摻沙子。我當時琢磨要不要來進修的時候,還頗為猶豫。」


  「我要是您,肯定不會來進修的。」陸天成實話實說。


  「所以,這就是區別。」肖凱哈哈一笑,煞是洒脫,「我見過周教授做手術,也接觸過,我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不是我託大,是事實。對我一個副院長來講都是大機會,對你呢。」


  肖凱拿著酒瓶子伸到陸天成面前,撞了一下他手裡的二鍋頭,仰脖又是一口。


  「肖院長,謝謝您開導我。」陸天成也喝了一口悶酒,「大家都有難處,您科裡面被摻沙子的事兒最後怎麼樣了?」


  「哈哈哈哈。」


  說起這事兒,肖凱就開心,豪爽一笑,把之前周從文去白水市中心醫院飛刀遇到魔都教授的事兒講了一遍。


  「摻進來的副主任最近正在忙著調轉工作。」肖凱道,「他算是眼睛亮的,在我這兒討不到好。要麼違逆我們大院長的想法繼續跟我對著干,要麼跳槽到我這面。嘿,哪條路都不好走。」


  「現在走了,他還能算是全身而退。最近,他也找了一個機會來省城跟我說了幾句軟話,莪就當這事兒沒發生,以後在白水市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胸科的人。」肖凱笑道。


  「肖院長,真好。」陸天成羨慕的說道,「我不一樣。」


  肖凱終於打開了陸天成的話匣子,慢慢的品著酒,聽陸天成說心事。


  「我之前」陸天成說著,深深的嘆了口氣,並沒有從遙遠的過去開始說起,而是悶了口酒,「老主任一直壓制著我,還有一起和我競爭的同事。我看得很明白,誰弱他就幫幫誰,保持一個平衡。」


  「嗯,馭人之術,也正常。」肖凱道。


  「我就想學技術,以後有口飯吃。我是草根出身,當年沒考上重點高中,去了普高,家裡讓我再考一年上技校。可是呢,我不想,我要上大學。」


  肖凱很清楚當年初中畢業考技校的分數堪比上重點高中,甚至有人明明可以上重點高中卻一次又一次的報考技校,就為了早點上班掙錢。


  說是短視?可能吧。


  但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的思維,回頭看的確是這樣,然而身處歷史之中,誰又能看的清楚呢。


  「我就是想上大學。」陸天成又重複了一遍,「可惜我以為的未來和實際上的未來不一樣。和我競爭最激烈的那位去了三院當主任,我以為祝主任手下沒有好用的人,我只要好好拍馬屁、好好乾活就行。」


  「可是,只要有一點技術的活,他基本都不教我。哪怕我看會了,在家自己練了無數遍,他還是不肯放。」


  「我家裡是農村的,沒有任何臂助。也不願意娶個脾氣大的、有家庭背景的姑娘,靠著老丈人往上走。年輕的時候想事情總是很古怪,要是換現在」


  「哈哈哈。」肖凱拍了拍陸天成的肩膀,見他有些上頭,便開了一個玩笑,「我認識一個電視台的主持人,當年有一個比她大八歲的大款追她。保時捷911直接開到樓下,前備箱里裝滿了現金。」


  「厲害。」


  「那姑娘沒同意,現在四十好幾還單身呢,過得一般。」肖凱道,「年輕的時候有自己的選擇,不能後悔。」


  「肖院長,我已經很努力了。」陸天成只是喝酒,一口花生米都不吃,鬱悶的說道,「我也知道在人民醫院這麼幹下去沒什麼前途,於是我努力學習日語。」


  「去哪家醫院留學?」肖凱問道。


  「順天堂。」陸天成回答道,「那面要求必須要日語過關,能交流才行。我本身沒什麼天賦,天天說著鬼子的日語,心裡也彆扭。但我想學東西,我想再往上走一步、半步。」


  「我用了3年時間把日語學會,最起碼的交流能做到,考試也通過了。但祝主任背著我把機會壓下來,留給了別人。我和院里能說上話,但只限於一些小事。」


  「真到這種出國鍍金的大機會的時候,誰會在乎我一個草根的想法呢。」


  「於是我決定破釜沉舟,來這面跟周從文學技術。」


  肖凱知道陸天成喝到量了,稱呼周從文都直呼其名,而不是叫周教授。


  估計在陸天成的心裡,周從文始終還是那個隔壁醫院的小醫生。


  「技術的確很難,可我學得會。但」陸天成猶豫了一下,把大半瓶二鍋頭一飲而盡。


  肖凱默默的看著陸天成,沒有阻止。


  「大家都難,我知道。可我出來的時候已經和老主任撕破了臉皮,那時候一時上頭,也沒辦法。我現在就想啊,肖院長您說我要是學不會腔鏡手術,回去后怎麼辦。」


  「呵呵。」肖凱乾巴巴的笑了笑,回去?這位似乎還沒看清楚實際情況。


  陸天成對周從文一直處於一種低估的狀態。


  但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今兒肖凱已經算是話比較多的,突破了逢人只說三分話的尺度。


  「我不瞞您說,肖院長,我對做手術做手術」


  說著,陸天成熱淚盈眶,他伸手想要擦乾眼淚。


  可是眼圈裡的淚水卻始終擦不幹,不斷的湧出來,怎麼擦都擦不幹凈。


  肖凱一怔。


  陸天成的話裡有話,就連肖凱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想明白他要說什麼。


  「我從上班開始做的就是助手,急診手術能上,但慢診的話祝主任始終不讓我碰。」


  「我手術都會,是真的會,你相信我肖院長。」


  「我信。」肖凱慎重的說道。


  他只想和陸天成聊聊天,化解一下他心裡的塊壘,卻沒想到事情走到了一個詭異的方向。


  「我只能當助手,站在術者的位置上,還沒等做手術耳朵里就是祝主任罵我的聲音。」


  「」肖凱聽陸天成這麼說,先是一怔,隨後瞭然,嘆了口氣。


  這是多少年來形成的習慣,和陸天成本人無關。就像是巴普洛夫訓狗一樣,他已經產生了條件反射。


  「陸醫生,我看你做楔切沒問題啊。」肖凱問道。


  「我急診做肺大皰,也用腔鏡,所以楔切沒問題,都是小手術。但袖切是兩個概念,您知道吧。」陸天成紅著眼睛說道。


  「你們主任你們主任」肖凱無語,又用力的拍了拍陸天成的肩膀,以示安慰,「沒事,別想那麼多。我跟你說個秘密吧,給你點信心。」


  「啊?」


  「周教授的心裡,你佔據了很大的分量。具體什麼樣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我說一個可能的未來,他明年回912」


  肖凱說著,怔怔的看著手裡的二鍋頭。


  自己為什麼要說回呢?

  不過他很快醒過來,笑了笑把剛才閃念的事兒忘掉,繼續說道,「周教授回912,這面的院士工作站還要繼續下去。人,總是缺的,你要一直努力,自然會有機會。」


  「我不是故意說一些好聽的安慰你,周教授可不是其他人。要是換別人的話,院士工作站就是個刷履歷的地兒,但周教授的目的是在醫大二院把胸腔鏡推廣開。」


  「一年多,做幾千台手術,這算是推廣么?要是別人的角度看,的確是,但我不認為周教授是這麼想的。」


  「他回912,這面的工作還要繼續,絕對不會荒廢。當然,陳厚坤陳教授是要領銜的,想都不要想,可下面帶組的人可缺著呢。」


  「」陸天成一想到肖凱說的未來,心裡怦怦直跳。


  「袁清遙未必能留下,據我觀察,袁清遙是一尊大神,二院這個小地方留不住他。那剩下還有誰,除了你之外。」肖凱繼續開導陸天成。


  「」


  「手術的事情別太在意,積累下來的習慣可以改,這都是小事兒。」肖凱道。


  「我也希望。」陸天成道,「肖院長,您說我真的行么?」


  「看你這話說得。」肖凱笑道,「多少年的老大夫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您講。」


  「我們隔壁醫院剛健的時候市裡面要求我們醫院去人支援,那時候我還不是副院長,我都想去試試。」肖凱捻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裡有滋有味的吃著。


  就了一口二鍋頭后,肖凱繼續講道。


  「當時我們醫院兩名副主任申請調過去,他們的技術水平都很高。這麼說吧,胰十二指腸聯合切除術就是不讓他們做,其實他們都會做。」


  「去了新醫院,自己領銜,為首的那位馬上開展新手術,直接是普外難度最高的胰十二指腸。」


  「厲害。」陸天成知道肖凱的意思,稱讚道。


  「那面的手術開展的很成功,這件事給我們的震撼很大。隔壁醫院也順勢以普外科為核心科室,大量投入人力物力,幾乎是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但可惜的是為首的主任運氣不好,沒幾年就得了肝癌,後來去世了。」


  「還有一位」陸天成說著,意識到肖院長要跟自己講什麼。


  「後來那位主任一下子不會做手術了。」肖凱無可奈何的笑道,「我們都說啊,他就是一個二當家的命,扛不住事兒。」


  陸天成也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結果普外科越干越萎縮,不光胰十二指腸聯合切除術不做了,連切肝都做不了、不敢做。最後他們就切切膽囊、甲狀腺,乳腺癌的根治術做的都少。」


  「總之呢,業務量持續的萎縮,好端端一個明星科室就這麼垮了。」


  「唉。」陸天成嘆了口氣。


  「我說這事兒的意思是陸醫生你現在面對的是一個坎兒,前面是萬里晴空,你相信我一個老前輩的話。」肖凱相當認真的和陸天成描述著自己心裡想的未來。


  「這個坎兒我幫不了你,要你自己來。」


  陸天成拎起酒瓶子晃了晃,肖凱把手裡的二鍋頭遞給他。


  接過肖凱的酒瓶子,陸天成用袖子隨便擦了一下瓶口,咕嘟咕嘟又幹掉了半瓶酒。


  「那就這樣,你回去抓緊時間休息。」肖凱道,「明天出院入院有一堆,我再和周教授核對一下你當術者的事兒。袖切么,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對你,只是小手術。」


  「嗯!」陸天成紅著眼睛,從鼻子里擠出一個聲音。


  他雙手握拳,彷彿是一隻受傷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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