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阿拉善大閼氏
昏暗潮濕的監牢裏彌散著一股刺鼻的腐臭,凶神惡煞的犯人們早已在淩冽的寒風中屈服,成了一具具隻懂得呻吟的行屍走肉。
便是在這淒淒悲慘的哀嚎聲中,飄揚著動聽的歌聲。歌聲婉轉悠揚,似有撫慰傷痛的魔力。那是暴雨後的第一束陽光,勇敢地驅散了整日的陰霾;那是山林間淙淙泉水,滌蕩著泥垢的暖石。漸漸地,牢房裏安靜了下來,平緩的呼吸聲好像在附和唱歌的女人,聽她訴說著心事。
歌聲傳出地方是一間陰氣森森的牢房,牢房的牆壁上刀痕斑駁,似乎揭示著曾經住在這裏的囚犯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打鬥。唱歌的女人盤坐在草席上,凝望著不到尺寬的窗子,風雪像是冒失地孩童跳了進來,在月光氤氳中奔跑著,跳躍著。
天籟的歌聲環繞在牢房裏,女人伸手夠著那些輕舞的雪花,緊緊地攥在手中,直至雪片化成了冰水,這才塗抹在有些泥垢的臉上。她很愛惜自己的容顏和一頭長發,動作十分的輕柔,也許是怕常年勞作已經爬滿繭的手不小心間劃破了她這一生僅有的端莊。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停了,女人終是將自己收拾得非常幹淨。若說時光無情催人老,女人自然是躲不過衰老,但即便是歲月在她的臉上寫滿了滄桑,卻也無法掩藏她曾經擁有過絕代美色的事實,更甭提她骨子裏透出的那份雍容高貴。
沉浸在歌聲中禁軍們,帶著些許不解轉頭看著女人。當他們看到女人鮮有的端莊時,竟是訝異的麵麵相覷,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惋惜之情,最終在三兩聲歎息中,又回頭堅守著崗位。
或許,這些把守在牢房門前的禁軍已經察覺到了不對,但也難以說清女人那一抹笑容究竟有何深意。
黑夜多是苦悶的,有些人還是難以獨自麵對。一道冷漠的聲音無情地撕碎了這裏的寧靜,聲音的那頭是一位中氣很足的男子,隻不過任誰都能感覺到,男子聲音中的那份冷漠並非是衝著女人,而是衝著他即將麵臨的死亡命運。
“你就是烏日娜?”男子冷漠地問道。
“殿下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女子淡然地說。
“曾經有人跟我說阿拉善部的族人天生擁有一副好嗓子,是草原上最會唱歌的部族。可是那一年,阿拉善部族人很讓人失望,他們的嗓音比鮮卑山的不死鳥還要難聽……”
男子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聲音漸漸有些顫抖,也許是回憶起了瘮人的場景,倒抽了一口涼氣,沉默稍許,忽地話鋒一轉,“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阿拉善部最後一位大閼氏——阿拉善·烏日娜?”
“看來殿下還記得曾經所犯下的罪孽?沒錯,我就是阿拉善部的大閼氏。”
烏日娜的臉色逐漸變得陰沉,她強忍著心中的悲痛,任由嘴角的抽搐毀了她想要保持的端莊,她繼續說:“阿拉善部族一向與世無爭,他們隻不過是想與海洋為伴,在歌聲裏平靜地終老。他們是多麽善良單純的人呐!當你們出現時,他們原以為迎來的是一群來自遠方的客人,卻沒想到你們這群野蠻人比惡魔還要可怕!”
“是你們……是你們鐵騎踏碎了那片淨土,毀了阿拉善部。我好恨,恨不能殺了你們這些劊子手,替死去的族人報仇!”
烏日娜聲嘶力竭,淚水像是斷線的珍珠,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不過很快,她又再次克製地平複心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優雅地擦了擦眼淚,隨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聲音傳來方向。
細微地腳步聲響起,男子走了出黑暗,整張臉貼著牢門,借著微末的燈光,不難分辨出,這人正是克烈的大王子,被大君拓跋力微親手送進都城大牢的拓跋沙汗。拓跋沙汗露出了苦澀的笑容,目光有些遊離不定。
“事情過去了那麽久,你還沒有放下,難怪你會替拓跋綽賣命。”拓跋沙汗歎聲說。
“滅族之仇,換作殿下,你能放下嗎?”烏日娜冷聲問道。
拓跋沙汗笑而不語,倚著牢門坐在地上,偏頭看著那盞油燈。火光跳動著,他的心跟著亂了起來。屠殺並非他所願,將士以服從軍令為天職,他的刀隻能揮向那些懦弱無助的阿拉善人。他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許是一種報應吧?
這一刻,拓跋沙汗有些累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全身的精氣神散盡了一般。與其整日蠅營狗苟,玩弄權術算計,承受著親人背離之苦,他反倒是有些羨慕起那些活得渾渾噩噩的人。
有時候,看得太明白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難怪你會替拓跋綽賣命。毒殺克烈世子嫁禍於我,如果能挑起內亂,當年那些毀了阿拉善部的人都會牽連其中,如此你烏日娜便可報了深海血仇,而拓跋綽也可順理成章的繼位,成為克烈未來的大君,好一招借刀殺人的妙計!”
拓跋沙汗貼著牢門躺了下來,麵對空洞的黑暗,他笑得滲人、笑得無奈。
當年為了剿滅烏桓部,阿木爾和他率領的十萬大軍已經開拔東行七十餘裏,眼看烏桓部就在前方,卻突然接到大君的軍令,命他們暫緩對烏桓部的進攻,分五萬兵馬西進,攻打一個從未聽過的部族。
大君雖說鐵血,但向來不喜用滅族這等殘酷手段,一個不知名的部族憑何能激怒大君呢?拓跋沙汗和阿古拉覺得奇怪,卻也並未多說什麽。對阿拉善部完成滅族屠殺後,準備回去攻打烏桓部時,接到白鷺(刺候)來報,真顏部哈森大王已經拿下烏桓部。
到嘴的肥肉拱手讓人,阿古拉和拓跋沙汗氣惱不已,卻也不好向哈森發難。事後班師回朝,拓跋沙汗幾番打聽得知,原來這一切都是拓跋綽搗鬼。當初他隻當是拓跋綽極力想要在大君麵前證明自己的才幹,念在對拓跋綽的寵愛和一奶同胞的親兄弟份上,拓跋沙汗並未多作計較。
拓跋綽當年不過是個十歲的大的孩童,竟然有如此深的臣府和陰狠的一麵,連兄長都不忘算計,如今細細想來,拓跋沙汗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或許是對烏日娜差生同理心,拓跋沙汗選擇隱瞞了當年屠殺阿拉善部的真相。
“殿下可曾後悔過?”
“後悔?”拓跋沙汗陷入沉默,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人,做事又怎會瞻前顧後呢?拓跋沙汗從未想過後悔,但是麵對烏日娜的質問,他還是說了一句:“也許吧。”
烏日娜偏頭凝望著窗外紛飛的雪景,哼起了一首莫名的曲子。這首曲子透著輕鬆,也透著解脫。
“這便是來自蔚藍之海的力量嗎?”拓跋沙汗閉上了眼睛,沉浸在烏日娜的歌聲中,紛亂的情緒平穩了下來,心中生出了麵對死亡的勇氣,不,那是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審判的一種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