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大君的暖爐
“兒臣不知大君駕到,有失遠迎,請大君治兒臣怠慢之罪。”醉意闌珊的拓跋昇忽見大君駕臨,驚得無以複加,連忙跪地請罪。
拓跋力微捧著暖爐不急不緩地走來,路過紅袖身旁時輕掃了兩眼,隨後站在拓跋或身前,目光斜視著一片狼藉的石桌。
這時,耳聰目明的內侍們迅速地將石桌周圍清理出一片幹淨的地方,擺好茶爐香茗,伺候著拓跋力微落座。
拓跋力微撫須凝視著樓榭外的雪景,並未多瞧拓跋綽一眼。一時間,樓榭高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本是寒冬臘月的天氣,拓跋昇的額頭和鬢角卻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甚至聽清了心髒砰砰有力跳動聲響,聲音愈是急促,他的手腳愈是冰涼。
拓跋綽忐忑惶恐,他不清楚大君是何時到的府,方才與紅袖的那一番對話又被聽去了多少。
“天寒地凍的,跪著作甚,都起來吧。”拓跋力微放下暖爐,瞥了一眼冷汗直冒的拓跋綽,品茗著熱氣騰騰的香茶。
“兒臣多謝大君不罰之恩。”拓跋綽擦著滿頭的汗珠,微微鬆了一口氣,偷偷朝紅袖遞去一個眼色,隨後畢恭畢敬地侍在大君身側。
待紅袖悄聲退下,拓跋力微示意拓跋綽坐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熱茶,不鹹不淡地說:“綽兒,你我父子二人有多年未曾像今日這般對飲品茗了吧?心斷寂寥酒,何故做王孫。你埋怨得對,生在君王家,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連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都是一種奢望。”
“兒臣不敢。雖為父子,更是君臣,阿耶心係社稷,終日為國事操勞,實是黎民之幸,社稷之福。兒臣身為親王不知嚴行律己,縱酒失德,滿口胡沁,請大君治兒臣失德妄言之罪!”
拓跋力微的一番話雖透關懷,但在拓跋綽聽來甚是寡淡,心中的惶恐不安更甚,連忙跪地請罪。
作為臣子,他非常了解拓跋力微的秉性。當拓跋力微對人和事表現得漠不關心,抑或是溢美讚賞之時,那麽拓跋力微的心中已經生出不滿,甚至是殺心。若是有選擇,拓跋綽寧願受大君一頓訓斥,甚至是責罰,如此好教他心安。
“綽兒,難道為父在你心中是個麵目可憎,令人畏懼的惡狼不成?”拓跋力微濃眉一擰,麵色有些不悅。
“兒臣不敢!”拓跋綽渾身一顫,整個身子幾近匍匐在冰冷的地麵上。
拓跋力微見狀,微微歎息一聲,眼中透著一股複雜的神色,他說:“起來吧,今日隻有父子,沒有君臣,我恕你無罪。”
“兒臣遵命!”拓跋綽起身,卻是不敢再與拓跋力微同桌對坐,膽顫心驚地站著。
“綽兒,新政施行一年,頗見成效,你可謂是居功至偉。為父本該賞你些什麽,但你已經貴為親王,若再行賞賜,但是教為父為難了。”
“綽兒,其實將大君之位傳於你也不為過,憑你的才幹,日後若是繼承大統,定能穩固克烈江山。隻可惜你天性太過散漫,如何能鬥得過滿朝那些狡猾的惡狼,唉,但凡你有你王兄的三分野心和鐵腕手段,為父也不至於如此難以決斷。”
“兒臣身為臣子,理該為大君分憂,又怎敢再要賞賜。大君,四弟如今病情好轉,假以時日必能痊愈,日後兒臣一定竭盡所能輔佐四弟攻克天下,壯我克烈河山。”
“哦?昇兒的病情你如此了解,看來你們兄弟情深不假。”
拓跋力微故作驚訝,滿意地點點頭,隨後又麵露傷感之死,歎聲道:“唉,你四弟中毒至深,雖有靈藥續命,卻也時日無多。為父雖痛在心裏,但身為草原的大君,為父不得不為克烈的江山考慮啊!”
“四弟安危關乎大業,兒臣身為兄長隻恨不能替四弟承受苦難。”拓跋綽心中咯噔一下,隨即眼眶泛紅,拂麵拭淚。
拓跋力微端著茶杯懸在半空,抬頭認真地看著拓跋綽,過了片刻,這才飲下香茶。許是茶湯過湯,拓跋力微強忍著吼間的灼痛,整張臉變得有些蒼白,他說:“沙汗若能有你這份心思,那該多好啊。唉,綽兒,沙汗縱火出城一事想必你已知曉了吧?”
“什麽?竟有此事!王兄怎能不思悔改,做出這等違逆之事。”
拓跋綽聞言錯愕,愣了愣神,隨後普通跪倒在地,情真意切地說:“阿耶,王兄雖然生性耿直、衝動冒失,但本性純良,為了克烈立下汗馬功勞,此次縱火出城定是受了奸人挑唆,還望阿耶饒恕王兄的罪責。”
“綽兒,你王兄此次潛逃出城,一路南行,難道你看不出端倪嗎?”拓跋力微放下茶杯,挑眉問道。
“這……難道王兄比去是要投奔阿木爾大王?”拓跋綽語塞,忽地倒吸一口涼氣,麵呈怒色,當場罵道:“阿木爾這個狗賊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妖言煽動王兄,其心可誅!父王,兒臣請命率十萬鐵騎前往南疆誅殺逆賊!”
拓跋力微擺了擺手,淡然道:“連你都看出來他們要密謀造反,分裂我克烈的天下,綽兒,你說為父該如何處置沙汗呢?”
“王兄一向胸懷壯誌,若說他有爭位之心,那也是情理之中,但兒臣絕不相信王兄會做出人神共憤、天理難容的謀逆之事。王兄因縱容屬下毒害四弟一事,被阿耶罰於府中禁閉,或許是心中有怨、意誌消沉,沒有提防之下才遭了奸賊擺布利用。阿耶饒恕王兄的罪責,若阿耶要治王兄的罪,兒臣願一力承擔。”
“能夠在此刻替沙汗求情,實屬難得。綽兒,你阿娘去得早,為父又忙於朝政,對你們兄弟三人疏於管教,以致於父子成仇,沙汗犯下這等殺頭重罪。現在想來,為父實在有負你阿娘的囑托,虧你兄弟三人良多啊!”
拓跋力微堅毅滄桑的臉龐終是露出了些許感傷,一頭花白的頭發和滿臉叢生的溝壑也讓他此刻更像一位尋常人家的長者,對世事無常的感慨和力不能及的遺憾。
茶杯中的香茶清瀝,升起嫋嫋白煙,拓跋力微注視著,出神著。他的路已經看到了盡頭,心中即便有很多遺憾,卻也能麵對命運的終點——死亡。然而,讓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四個兒子。
曾幾何時,拓跋力微也想過裂土分封,以此來解決和平衡四子之間的矛盾,但他更清楚這會給草原帶來更多的戰火,統一才是順應天命的王道。身為前者,在走進死亡深淵之前,總要為後來者做些什麽,盡可能的掃清障礙,讓後來者可以君臨天下。
流血,也許是無可避免的,但拓跋力微心中早已有了決斷,躊躇隻因不知想如何麵對他這一生中兩個至親至愛的女人。
滿都卓瑪是克烈的大閼氏,拓跋力微平生最為感激的女人。一場政治聯姻,讓拓跋力微徹底掌握了青木部的兵力,與滿都拉圖裏應外合,成功打開了黑水都城堅不可摧的石門,收服了黑水部的勢力。
或許是天妒紅顏,滿都卓瑪在為拓跋力微誕下第三位王子——拓跋弗時,難產大出血而死。每每想起滿都卓瑪,拓跋力微絞痛難當,愧疚不已。
另一位讓拓跋力微念念不忘的是神秘的天女——拓跋昇的母親,一夜雖短,卻讓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有道是,千金易得,神女難逢。拓跋力微曾多次派人查訪天女的蹤跡,最終卻無疾而終,因此常引為平生第一大憾事。
“阿耶是草原的大君,天下人的君父,身上肩負著整個王朝的興衰榮辱。身為臣子理該體察君心,豈能因小失大,心生不滿。王兄自幼隨阿耶征戮沙場,驍勇善戰,性子自然是暴躁狂野了些,受不得繁文縟節的約束,容易被奸人挑唆利用。但兒臣願用項上人頭擔保,王兄絕無謀反之心。”
拓跋綽跪地叩首,情真意切。
滿城的風雪開始肆虐了起來,嗚嗚呼嘯,好似有萬千亡魂在哭泣一般。拓跋力微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渾濁的雙眼變得淩厲有神,他伸手將拓跋綽扶起。他想對待勇士一般,拍一拍拓跋綽的肩膀,說幾句勉勵寬慰之言,終究還是憋在了心中,將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
拓跋綽察覺到拓跋力微的一樣,眸中閃過異色,連忙問道:“阿耶打算如何處置王兄?”
拓跋力微沉默了片刻,將暖爐放到拓跋綽的手上,淡聲道:“把爐子捧穩了,這剮人的鬼天氣,在家裏窩著總不會出了岔子。”
說罷,拓跋力微不再都留,起駕回宮。
待大君和內侍們都離開後,紅袖又出現在高台,她媚眼含笑,高興地說:“奴婢,恭喜殿下。”
“喜從何來?”拓跋綽盯著手中的暖爐冷笑,笑聲卻沒有一點歡喜的意思,反倒像是在自嘲一般。忽地,他將暖爐如同敝履一樣扔在地上,不再去多看一眼。
紅袖緊張地撿起暖爐,不解地問:“大君賜下這方暖爐,臨行前又留下那一番話,足以表明大君的心意,殿下隻需在府中等候,相信用不了多少時日,加封世子的旨意便會傳來。殿下卻是為何……?”
“我們這位大君眼裏何曾揉過沙子?”
拓跋綽麵露乖戾之色,冷笑一聲,逼近紅袖,從她的手中奪過暖爐,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這是什麽,是加封我為世子的旨意?我告訴你,這方暖爐是大君的警告,是威脅!他在警告我,不要再行不軌之舉,否則便是有父子之情,也會要了我的性命!”
紅袖麵色劇變,腳下不穩,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她搖頭說:“不會的!不會的!殿下可是大君的骨血,虎毒尚且不食子,大君怎能對殿下動手。”
“父子?沒錯,既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君王家,有何親情可言。紅袖,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哼,想要放棄爭位,除非我死!”拓跋綽扯著紅袖的衣裳,麵露猙獰之色,充血的眼睛散發出駭人的光芒,張口朝著紅袖雪白的肩膀手臂咬去。
鮮血流了出來,拓跋綽仿佛受到刺激一般,變得更加瘋狂,他將滿肚子的邪火盡數地撒在紅袖身上。然而,紅袖一聲不發,好像木頭人一樣不知疼痛,隻不過她的嘴角正輕微地抽搐著。
過了很久,拓跋綽終於放開了紅袖的手臂,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問道:“派出去的人還沒有消息傳來嗎?”
紅袖搖了搖頭,握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看來她們又一次失手了!”拓跋綽瞥了一眼紅袖的傷口,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丟了過去,冷聲說道:“方才弄疼你了吧,自己包紮吧。”
紅袖搖頭笑了笑,接過帕子。
“王兄這顆棋子已經沒了利用價值,派去的人也不用回來了。”
“殿下……”紅袖欲言又止,她清楚拓跋綽的言中之意。可那些派出去的都是她抄襲相處的姐妹,如何能下得了手?
“紅袖,成大事者,不可婦人之仁。為了你的血仇,為了我的理想,她們必須死!”
“是……奴婢遵命。”
“喋血計劃可以施行了。”拓跋綽的眼中浮現出無盡的殺意。
“殿下,難道別無他法了嗎?”紅袖問。
“眼下你還有其他的辦法嗎?”拓跋綽不答反問,見紅袖語塞,於是說道:“放心吧,紅袖,失去東西,日後我會親手奪回來。”
紅袖無奈地輕歎一聲,轉身下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