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該收網了
冷風如刀,大地砧板將眾生為魚肉,萬裏飛雪,蒼穹熔爐煉萬物作白銀。濃鬱的死氣籠罩著黑水都城,茶樓酒肆破敗,廖無人煙的十裏長街,鬼哭狼嚎聲不絕於耳,讓人聞之膽寒。
雪漸盛,風愈疾,一輛馬車自東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死寂。噠噠馬蹄聲響,更似從深淵而來的催命亡音,尋找著仍在逃竄的生命。
牧靈裳長聲歎息,撩開窗簾的一角,車廂裏雖然很暖,很舒服,但卻難以消解她的滿臉愁容。前往奴隸營區的路途很短,但她覺得太過漫長,而且覺得非常彷徨。
三日前,火雷部大王牧仁奉昭回到都城,大君在朝上召見了他父女二人,在文武百官麵前宣布了牧靈裳與世子拓跋昇的婚事,朝野震驚。
牧靈裳思緒很亂,與拓跋昇待在一起那幾日,是她在都城裏這麽多年來最快樂的時光。她很喜歡看拓跋昇那雙明如月的眼睛,卻常常為那眼中時隱時現的憂傷而感到心痛。那日雨夜,巷中搏殺,她對拓跋昇早已芳心暗許。
能與心愛之人共諧連理,生死契闊,那是人世間最為幸福的事情,然而牧靈裳卻始終開心不起來。
她知道,這隻是一場政治聯姻罷了。
大君想要完全掌控火雷部這一枚棋子,而牧仁更在乎的是獲得更滔天的權勢,火雷部族人歡呼雀躍,然而沒有人在乎過牧靈裳的感受。
牧靈裳並不在乎自己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她在乎是的拓跋昇的心。她不確信拓跋昇否愛她,願意娶她為妻。她多想親耳聽到拓跋昇執手偕老的山盟海誓,可是拓跋昇還躺在床榻之上昏迷不醒,生死難卜。
馬車最終還是到了奴隸營區,牧靈裳看著跪在雪地中為拓跋昇祈禱的奴隸們,心中歎道:拓跋昇,你看到了嗎,這些你願意用生命守護的人,他們都在為你禱告。
“這位姑娘莫非是世子未來的閼氏,火雷部的牧靈裳小姐?”
“唉,世子遭奸人所害,生死未卜,連大君也隻能寄望這場婚事衝喜驅邪了。”
“胡說,世子吉人天相,自有神靈庇佑。”
“……”
牧靈裳在奴隸們異樣的眼光注視下,走進了拓跋昇的營帳。
剛剛進入營帳,撲鼻而來的草藥味嗆得牧靈裳輕咳了兩聲,滾滾的熱浪襲來,頓時香汗滲出。牧靈裳蹙眉,目光在營帳中掃了一眼,隻見床榻旁擺放著十多個吞吐火舌的火盆,內官近侍濕透的衣衫都能夠擰出水來。
這種悶熱難擋、藥味嗆鼻的環境那是常人所能待的,然而他床榻上躺著的少年卻麵如死灰,嘴唇發白,身上不知蓋了多少床棉絮,依舊不停地打著寒顫。
三月不見,他到底是承受了多麽大的痛楚,才能這般骨瘦如柴,都脫了相。牧靈裳心痛如絞,眼眶泛紅,水霧朦朧,隻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靈裳妹妹,你到底還是來了。”蘇德歎息一聲,遞出一方絲帕。
“世子,一直是這麽昏迷著?”牧靈裳沿著塌邊坐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
“要是能一直昏迷著倒也罷了,真不知那些該死的畜生到底給世子下了什麽邪毒,世子就沒有安歇過一刻,不是教痛楚折磨醒,便是又痛得昏迷,反反複複。”
“難道草原之上,竟無一人能夠解得了世子所中之毒?”
蘇德長歎一聲,說道:“連尕赤那老醫官都沒有辦法,世子現在也隻能靠一些稀世藥材續命。唉,盤韃天神還真是不開眼呐,讓世子遭受這等折磨,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蘇德,不得胡言,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我不希望再從你的口裏說出來。”
淚水似斷線的珍珠順著臉頰滑落,牧靈裳轉身看著床榻上氣若遊絲的拓跋昇,伸手小心地摩挲著拓跋昇那消瘦的臉龐,眼前浮現出與拓跋昇相處時的情景,那時的拓跋昇是何等的風姿綽約,儒雅溫潤容貌,而今竟是被詭毒折磨得不成人樣。
“拓跋昇,你難道忘記了你的理想和抱負了嗎?你不是說要建立一個太平盛世,讓百姓們吃飽穿暖嘛,你看見了嗎,你的子民為你禱告祈福忍受風霜,蘇德和這些近侍內官為了你不眠不休。拓跋昇,你閉目不醒,打算撒手不管嗎,你於心何忍?”
牧靈裳悲痛欲絕,拉著拓跋昇的手臂,泣不成聲。
蘇德鐵打的漢子,此刻亦是情難自禁,眼眶薄霧升騰,他將一旁的近侍內官屏退,瞧著牧靈裳梨花帶雨的模樣,甚是不忍,於是出言安慰道:“世子吉人天佑,不會有事的。靈裳妹妹,若世子知道你這般悲痛,定會心疼的。靈裳妹妹還請善自珍重,莫要哭壞了身子。”
“我不管!”牧靈裳搖晃著拓跋昇的肩膀,痛哭流涕道:“拓跋昇,我知道你不想欠我的情,可我現在是你未過門的妻子,我牧靈裳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此生你休想棄我而去。拓跋昇,你到底聽到沒有,趕緊給我好起來,你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牧靈裳趴在拓跋昇的身上哭得幾近暈厥,過了很久,她的情緒這才平靜下來。隻見她擦了擦淚珠,將貼身的天珠解開係在拓跋昇的脖子上,低頭長情一吻,隨後轉身離開。
牧靈裳冷若冰霜的臉色有些滲人,蘇德感覺有些不對,連忙攔住問道:“靈裳妹妹,你這是要幹什麽去?現在牢獄大興,你千萬不可胡為!”
“我要幹什麽?”
牧靈裳冷哼一聲,眼中寒意森冷,莫可逼視。她轉身看著蘇德說:“蘇德,三個月了,凶手至今未曾捉拿歸案,賀蘭文成有負大君所托,罪不容誅。而這滿朝的文武百官又幹了些什麽?他們隻顧一己私利,黨同伐異,何曾在乎過世子的生死,朝廷的安危?這些人與竊國之賊有何分別?”
“牧靈裳,此事大君自有決斷,你千萬不要妄為,以免引火燒身!”
“哼,我就是要當麵問問大君,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牧靈裳不顧蘇德地阻攔,轉身出了營帳。
蘇德無奈地搖搖頭,來到床榻前,拍了拍拓跋昇的肩膀。拓跋昇猛地睜開了雙眼,眸中射出兩道精光,開口問道:“人走了?”
“走了。世子,你的心腸還真是夠硬的。方才靈裳妹妹那一通泣血痛哭,真是聞著傷心見者流淚,連我都於心不忍,差點把真相告知於她,而你卻心如磐石。其實靈裳妹妹已經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告訴她也沒什麽。現在她負恨離去,你就不擔心她的安危?”
蘇德掀開數床厚重的棉絮,將拓跋昇扶了起來。其實他何嚐不知,拓跋昇隱瞞真相,也是對牧靈裳的一種保護,隻不過看見牧靈裳那副傷心欲絕的模樣,蘇德心中著實不是個滋味。
“小心駛得萬年船。如今牢獄大興,黨同伐異,人人自危。你阿耶的境況你又不是不知,那些人為了鏟除異己,無所不用其極。如果將真相告知牧靈裳,萬一走漏了風聲,到時候不是連累她和火雷部一族受難麽。”
滿草原的人都知道拓跋昇中毒太深,活命無望,世子黨很快便將倒台。無獨有偶,大君頻頻向手下大臣詢問三位殿下的情況,擺明了要重新考慮選立新王儲之事。短短三月,沙汗黨和親王黨攻訐激烈無比,而大君竟然默許此事。
更令人感歎的是,世子已然藥石無靈,世子黨不攻自潰隻是時間問題,然而沙汗親王兩黨相爭時,竟也不忘對世子黨往死裏打壓,便是連柱國大將軍呼倫泰亦被無端牽連,剝奪了大司馬一職,天下兵馬大權重新回到大君的手中。
“唉,這場風暴來得太凶了,繁華的盛京都城如今比那煉獄又有何分別!銀號當鋪、茶坊酒肆、飯館店鋪不下數千家全部關停,更別提往日裏那些做小買賣的和平民百姓,若無要事都蜷縮家中,閉門不出,一片死寂。再由他們鬧下去,戰亂怕是又將起嘍。”
草原饑荒問題尚未解決,朝堂又亂象紛呈,蘇德將熬好的湯藥遞給拓跋昇,看著火盆中的火舌騰舞,憂心匆匆。其實他打心底不認同大君為激化朋黨之爭,放任親王黨和沙汗黨護衛之舉,但他又覺得大君乃千古君王,非他凡人能用常理審度。
“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大君此舉也無可厚非。我朝官員冗多,若能有心為公,倒也勉強維持,然而放眼整個朝堂皆是些玩忽職守、利欲熏心之輩。各部族占據遼闊土地,本可自給自足,卻還年年向朝廷伸手討要錢糧,以致國庫空虛。像白部阿木爾,居心叵測,又手握重兵,便是朝廷有心拿辦,亦要投鼠忌器。當初大君想要改革官製律例、解決朝政弊端,遭受多少人的反對。如今借朋黨之爭,大行其道,未必不是件好事。”
拓跋昇端著藥碗吹了吹,又說道:“不過,你說得不錯,不能再由那些官員們胡為了,大君替我許下這門親事,便是收網的訊號。王兄的那幾名屬下也是時候交出來了,但願王兄他不要做傻事。”
蘇德點點頭,又問道:“如果大君問大殿下該如何處置,世子會如何作答?”
“畢竟是一家弟兄,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再者,南方戰事阿木爾還用得著,若是處置了王兄,隻怕會逼著阿木爾造反。這個時候,還是先穩住阿木爾為妙。”
“我擔心……”
“你擔心什麽?”
“大殿下桀驁不馴,恐怕難能理解世子的苦心。”
“都說良藥苦口,你看這碗苦澀的湯藥其實於我無甚用處,可是我若不喝,你們又不能安心。”
拓跋昇將湯藥一口飲盡,麵露苦色,將藥碗交給蘇德,隨後躺了下來,“王兄的事你就別多操心了,賀蘭文成在中樞多年,聆聽大君教誨,在處理王兄的事情,應該會拿捏好分寸,照顧到王室的顏麵。”
“世子,你的身子……”
瞧著拓跋昇愈發清減的身子,蘇德有些難受。拓跋昇體內的毒未解,便是成為大君又有什麽用?
“生死有命,無須強求。你也不必擔心,我暫時還死不了。我累了,你先回去吧,姑媽那邊你替我好生安慰著。”拓跋昇淡然一笑,輕輕擺擺手,便合上了眼睛。
蘇德歎息一聲,走出了營帳。
“微臣宇文秀吉拜見世子!”蘇德前腳剛走,宇文秀吉便著一身內官打扮,進了營帳之中。
“起來吧。大君有什麽吩咐嗎?”
“大君命微臣送來烏力罕親手調配的丹藥。”宇文秀吉雙手托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銀盒,遞到拓跋昇身前。
拓跋昇嗯了一聲,偏頭看著宇文秀吉銀盒,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打開精致小巧的銀盒,隻見一顆金色圓潤的藥丸臥於絹帛之上,奇異的藥香瞬間在空中彌散開來,隻是稍稍吸上一口,拓跋昇便覺得渾身舒爽了不少。
將丹藥吞入後,藥力頃刻化開,一縷縷冰涼的氣流湧進經脈,拓跋昇暗自催動太陰之氣,藥力隨著太陰之氣在周天遊走,反複不息。不多時,便覺得全身那股隱隱作痛的感覺消減了不少。
“世子,感覺如何?”宇文秀吉試探著問。
“嗯,大合薩爺爺親手調製的丹藥果然不俗。”
“那便好,那便好!”宇文秀吉臉上露出了笑容。
“大合薩爺爺在東陸情況可好?”
“一切都好,據烏力罕傳回的劄子所說,若諸事順利的話,年底前或將回到幽州。”宇文秀吉說。
“年底?”拓跋昇囁嚅了兩句,隨後淡淡地說:“宇文將軍,烏日娜還望你替我好生照顧這,畢竟是是我們克烈部虧她在先,而她又對我百般維護,等此間事了,還她自由吧。”
“世子放心,微臣定不會怠慢了烏日娜。”宇文秀吉恭敬地行禮,又問道:“世子,可還有話需要微臣帶給大君?”
“方才我與蘇德的談話你應該都聽見了,就將這番談話帶給大君吧。”
“微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