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月寒衣
人間萬事陰陽隔,但能前知不會癡。
悲苦自當君自曉,歡欣可共故人思。
悲淚但隨寒衣寄,冷霧惟怯紙箔濕。
莫訴人間淒苦狀,惹得離人泉下哭。
草原人信奉盤韃天神,凡人皆是神之子民。
死亡於草原各部族百姓而言,意義非凡。在他們看來,死亡是仁慈的天神幫助他們脫離苦海,永享極樂的一種神聖而不可褻瀆的方式。因此,草原人麵對死亡是豁達無畏的,他們尊敬死去的人,用最具有儀式感的祭祀之禮,緬懷先祖亡靈。
在草原上,生命的誕生,人們會舉行盛大祭祀之禮,此謂之“迎”;人死去後,又會舉行更為隆重的天葬之禮,此謂之“送”。在往後的歲月中,後輩諸生感念先輩的栽培,魂歸星海仍不舍不棄,因此每逢清明、中元二節,便會舉家以好酒美食祭祀,此又謂之“謝”。
除此之外,草原上又興起寒衣節以告百姓的思念之情。三種節日,四大儀式,草原人周全“迎”、“送”、“謝”和“念”之禮。
寒衣節,又稱十月朝。逢十月朔日,黍臛,俗謂之歲首,標誌著草原的嚴冬到來,一天比一天寒冷。這一日,人們不僅要為亡人送寒衣過冬,便是生者也要舉行一些頗具儀式感的祭祀活動。
婦女們會將做好的禦寒衣物拿出來,讓兒女和丈夫換季,如果天氣仍然暖和,不宜穿棉,也要督促兒女、丈夫試穿,圖個吉利。男人們習慣在這一日整理火爐、煙囪,試著生火,以保證能夠度過一個溫暖的寒冬。
由此可見,寒衣節在草原人心中是多麽的重要,便是王公貴族,亦不能免俗。尤是草原的大君,掌管一方土地,農桑和祭祀是重中之重,所以更該順應民意,遵從這種優良的民俗。
這一日,拓跋力微率領文武百官,嫡係王族長幼和新任大合薩敦格日樂於王宮長生殿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儀式,焚香燭金箔,燒送寒衣。千眾樂師、舞姬和祭師於廣場之上演繹著草原英雄征戰的史詩。
晌午,諸事完畢,拓跋力微在於殿前設宴,文武群臣,王族親眷座次分明,唯獨拓跋昇身為世子,卻屈居末席之位。拓跋力微此一安排,引人遐想,端是那擁戴二王子拓跋綽一派勢力,得意之色流於言表。
“值此十月朝,諸位股肱可願賦詩作詞一首?”
亂世興武,可馬上奪天下,但治國方需文治。拓跋力微深諳此理,自從卸甲理朝後,便偏愛文墨,然無奈草原部族厭文尚武,悍風強盛,因此興文之策推行多有艱辛,唯有循序漸進。
群臣見拓跋力微雅興正濃,豈敢喧賓奪主,在其麵前賣弄,多是自貶推諉。
拓跋力微見狀,頓覺得異常掃興,麵露不悅之色。
“大君文治武功,吾等不及萬一。眼下朝運亨通,阿木爾大王捷報頻頻送入都城,南疆彈丸之地不日便將納入版圖,正是天大的喜事,諸位王子自小便得名師教導,才德兼備,日後當為朝廷中流砥柱,大君不妨請王子們作詩詞一首以助興事。”
敦格日樂偷頭瞥了一眼坐在末席寡言淡然的拓跋昇。
若論智慧,草原上又誰能與老師烏罕相提並論呢?世子,但願你能一鳴驚人,不負老師這些年的苦心栽培。
“此提議甚好!諸位王兒,你等便以一炷香為限,作詩賦詞一首,由大合薩和大臣們品評。添個彩頭,勝出者,本君可滿足一個願望。”
拓跋力微斜瞥了敦格日樂一眼,隨即撫須朗聲大笑,心中卻道,敦格日樂真是比狐狸還要狡猾。就我這四個兒子能有何才情可言,作出的詩詞怕也是難登大雅之堂,最終折的不還是我的臉麵,這個老狐狸!
不過也罷,倒是要好生看看這些文武群臣誰是那風中信子。
侍從很快便將筆墨紙硯送來,拓跋弗和拓跋綽提筆便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然而拓跋沙汗卻是抓耳撓腮,端瞧著兩位胞弟雲淡風輕,心中更是急躁難耐。連忙湛得些許筆墨,卻是舉筆不定。
拓跋昇從小便跟隨烏罕大合薩學習仁君之道,上兵伐謀之術,識文斷字自是小菜一碟,但說到賦詩作詞卻是淺見寡識,但知詩詞歌賦乃是抒發胸臆,想到自身的遭遇和所見所聞之感,忽的靈感浮現。
抬頭見三位兄長已將所作詩詞呈上,於是他這才安心提筆急書,一首七言當是一氣嗬成。
拓跋力隻是微稍微瞥了兩眼呈上的詩詞,便是搖搖頭,差侍從遞給百官傳閱。當拓跋昇所作的詩詞呈上後,拓跋力微先是瞥了一眼,忽麵色一凝,對那詩詞多又看了兩眼,再接著他又抬頭看向末席麵無表情的拓跋昇,緊皺地眉頭漸漸舒展,滿意地撫須品鑒。
“嗯,昇兒這首詩工整押韻,情感細膩,雖說稚嫩不足,卻也不失為一首情真意切的詩。”拓跋力微笑著點點頭,將詩詞遞給了侍從。
不消片刻,便聽得台下有官員念道:
少時提劍從軍征,今始逢春白發新。
丹心一片報國恩,傲霜銀雪侍忠魂。
長恨塞北春風暖,不見南疆戰馬鳴。
蒼天何曾眷人苦,無端冬雷迫驚心。
呼倫泰和一眾武官不懂詩詞,且聽得前四句便是連連稱讚叫好。這詩中所言,不正是他們那拳拳衛國之心嗎?
細細回味,武官們更是百感交集,有些老將不禁眼眶泛紅,老眼落淚。為了幽州一統,不知多少好兒郎血染沙場。戰爭打得實在是太久了,但願青陽以南的土地納入版圖後,將士們能夠有一個安穩太平的日子。
擁戴拓跋昇為世子的武官們,隻此一首詩,便對拓跋昇刮目相看。其原先實在他們眼裏,拓跋昇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除了大將軍呼倫泰的態度以外,唯一能夠讓他們願意擁護理由,便是拓跋昇要比其他三位王子更仁厚善良。
現今,他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草原的世子之位,隻有仁厚善良,體察臣民的拓跋昇,才有資格坐得。便是那些從未表明立場、非克烈部的武官們,亦是如此想。
或者,更誇張些說,長生殿外的文武群臣幾乎都認定,拓跋昇要比他的三位兄長更具有坐世子之位的資格。也許,並非所有人都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誰不想擁有一個順遂安定的富足晚年呢?
隻不過,擁戴大王子拓跋沙汗和二王子拓跋綽的實力集團更明白一個道理,人的腳下隻有一條路,若是做那左右搖擺的牆頭草,便無路可走。當初他們作出選擇,便知此生榮辱生死全係於所擁戴的王子一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因此,拓跋昇的表現,讓他們感到強烈的不安,那是一種身處於黑暗中的恐懼。此刻,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向拓跋昇發難。曲解詩詞,借題發揮,指責拓跋昇居心不良。
“大君,世子這首詩分明是譏諷大君不顧將士和百姓死活,窮兵黷武。”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們這幫讀書人,一肚子壞水。老子怎麽沒聽出世子有別的用意。”
“哼,老匹夫,滿嘴汙言穢語,大君麵前,豈容你放肆!”
“長恨塞北春風暖,大君,世子這句是在指責我等不思報國,貪圖享樂。我等中心魏國,嘔心瀝血,無端遭世子這汙蔑,請大君做主!”
“大君,世子忠君體國,不僅不該罰,而且該賞啊!”
“拓跋昇,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議朝政。”
“蒼天何曾眷人苦,無端冬雷迫驚心。你聽聽,世子竟敢侮辱盤韃天神,簡直大膽妄為,人神共憤!”
“大君若是不對世子加以嚴懲,必會觸怒天神。”
“大君,若是要懲處世子,便連我等一起懲處吧。”
“……”
本是一場雅談,然而卻因權柄之爭,使得神聖而莊嚴的長生殿,淪為了各派勢力集團口誅筆伐,相互攻訐的汙穢之地。
拓跋昇搖頭無聲慨歎,不愧是國之棟梁,股肱之臣,顛倒黑白的能力讓人望塵莫及,我何曾如他們所言那般想過。
“夠了,讓你們吟詩作賦,一個個唯恐避之不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想的,你們以為寫篇勝於我的上乘詩詞,我便會心生不快?你們皆看錯了我拓跋力微。舞文弄墨不過區區小道爾,若是我連文人學士的幾句牢騷都容不下,又何談統一幽州,君臨天下。”
拓跋力微眯著眼睛,嘬了兩口烈酒,發出三兩聲意味深長的笑聲,隨後起身撫了撫腹前衣裳,說道:“今日文鬥便算是世子贏了。我說過,勝出者本君可滿足一個願望,昇兒,你可有什麽要求?”
“兒臣蒙受大君教誨,在獄中靜思己過一年,深為年幼無知、狂妄不知自重的言行感到羞愧。出獄那天,看見街道上死於饑寒的百姓不在少數,更是五味雜陳。幸我朝大君聖明,又有諸位賢臣肱骨和諸位為社稷披肝瀝膽,政通人和,百廢待興。”
“你能有此悔悟,這一年牢獄之苦沒有白受。”
拓跋力微目光灼灼,以他的了解,拓跋昇並非是一個溜須拍馬之人,但今日拓跋昇卻不惜溢美之詞,將他和文武群臣稱頌了個遍,著實令拓跋力微納悶不已。
昇兒,他這是要唱哪一出?
“為了救濟災民,緩解災荒,朝廷近乎傾盡所有。兒臣天生蠢鈍,腆居世子之位一年有餘,食著朝廷俸祿,卻未曾替大君分憂,為百姓做過半點有用之事。眼下饑寒之難尚未徹底解決,懇請大君恩準兒臣帶領麾下三萬百姓,前往參合陂開墾良田,為朝廷出一份力。”
說著,拓跋昇便跪地行乞求之禮。
文武百官聞言,俱是麵麵相覷,隨即便又陷入一番爭執。隻不過,這一次想要壞拓跋昇情願一事的人換成了呼倫泰這一方勢力,拓跋沙汗和拓跋綽的勢力卻是對拓跋昇此舉大加讚賞,更是勸誡大君成全拓跋昇的一片赤子丹心。
如今朝堂之上,你大哥和二哥勢力明爭暗鬥,而你三哥心思又不知深潛,帶著那些奴隸前往荒蕪的參合陂遠離紛爭漩渦,你是想以退為進嗎?昇兒,你可知離開了都城,日後想要回來便沒那麽容易了?
饑寒之苦尚且不能徹底解決,貧賤之別更是難於登天,那三萬奴隸是昇兒日後號領天下政治改革不可或缺的力量,隻不過如今在都城內尋不得謀生的手段,徒耗糧食,遺人口實,成為打壓昇兒的把柄,確是累贅無疑。
將三萬奴隸送去參合陂開墾荒地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昇兒,那三萬奴隸我已經都給了,你是他們的王,他們的去向,你自己拿主意便可。若是你真心有意為朝廷出力,開墾荒田屯糧,便是那參合陂的土地也可給了你建立新部。另外,再賞賜你精兵三百,糧食五萬石,農作器具不計,免三年賦稅。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日後你部所轄百姓不再享有今時優待,生活貧窮富足全係你一人。”
“至於你嘛,安頓好奴隸後便回都城,我會給你找幾位老師,你好生跟著他們如何治理好一個部落。”
拓跋力微此言一出,頓時又引來群臣非議和反對,在他的君威恫嚇之下,力排眾議,決定了拓跋昇和三萬奴隸去留一事。
揣摩著拓跋力微的安排用意,以及如何安頓好三萬奴隸,讓他們自給自足,拓跋昇陷入思緒之中,不知不覺,酒宴已然結束。
拓跋昇拖著有些乏累的身子,最後一個離開了長生殿。一路沉思不語,卻未料到一直對他充滿敵意的長兄拓跋沙汗竟是等他許久。
“四弟,你回都城許久,為兄我一直未曾抽開身為你接風。趁著十月朝,今晚我在腹府中設宴,你且來為兄府上小聚。”
“大哥,這……”
“你若不來,便是瞧不起為兄,到時可別怪為兄發飆了!”拓跋沙汗板著臉,半摻雜著玩笑說。
“那……好吧。”
“哈哈,這才是我的好四弟,今晚你早些過來,定不會教你失望。”
拓跋沙汗拍著胸脯,眉眼含笑地湊到拓跋昇耳邊又說:“今晚,為兄還有要事相商。”
說罷,拓跋沙汗便大步離開,獨留拓跋昇一人愣於當場。
這時,忽悠一道身影悄默默地接近拓跋昇,在他毫無察覺之下,抬手便朝他的肩膀拍去。
【注:開篇詩為《七律·思故人》,摘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