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坐論國策
區區二十四字,當是令拓跋綽五髒俱驚。
拓跋綽官拜大司農數載,雖說隻負責掌管草原的經濟,卻也常與大君拓跋力微、五大王和各部曹上官針砭時弊,早已練就出治世之才能。聽聞蘇德之言,無形中似有強烈的召喚之感,那是一種士人偶得治國安邦之策的喜悅。
“何為兵農合一,何為府兵之製,捐俸募糧又當如何施行?蘇德,你快細細說來。”拓跋綽鄭重其事,起身聆聽。
“二殿下,草原乃苦寒之地,天災常有,卻不足為慮,真正之大敵乃是南方獨孤氏、賀蘭氏各部族,以及西部長城以外的豫州高巨族。我朝數十萬大軍皆屯於兩地,然軍餉消耗甚重,以致於國庫空虛,物資極度匱乏。若以兵代農,賞其土地,就地耕種,以其所納之糧養兵,閑時農耕練武,戰時批甲殺敵。假以時日,必可不用民間一粒糧食,便可養我朝百萬雄兵。”
蘇德稍頓了頓,見一旁的拓跋綽眉頭漸漸舒展,於是又問道:“二殿下,以為如何?”
“妙啊!如此不僅能讓將士們自給自足、解決物資糧餉問題,而且還可充盈國庫,順行田農令,為草原開墾難以計數的農田。”
拓跋綽拍手叫好,短暫欣喜,愁容又顯,他說:“南方與西方氣候不同,土質又相差甚遠,若是統一定量納糧,隻怕將士們又覺不公,長此以往,恐有渾水摸魚。若將田地設立品級,按照品級不同納糧,倒也能避免此類問題。隻不過,如此便又有可能造成將士耕田以自肥,貪汙中飽,無暇邊防的現象。”
“光在青陽以南、西部長城地區實行屯田備戰之策尚有不足,此二地相去甚遠,距都城亦不甚遠矣。一旦發生內亂,或是敵軍滲入必會切斷兩地與後方聯係,必將造成無可估量的損失。因此,殿下可基於我朝對現有土地劃分的區域,再細作劃分,擇戰略要地,設府屯兵,如此邊防一旦有異動,便能諸方策應,共殲敵軍。”
蘇德頓了頓,又說:“以往我朝征兵,乃是從各部族中征選壯丁,尤以權貴部族為先。施行府兵製,除了招大族世家、商賈望門子弟入府以外,可再招有足夠良田跟中的士族子弟入府服役,如此權貴、商賈、士族形成多方製衡,便可避免諸多問題。凡事入府服兵役者,免其家賦稅,畢以閑職相授,長其名望地位,收回所賜良田,留待後用。”
“舉草原富庶之家子弟入府,士兵無論是見識智慧,還是體格品行皆有提高,此策周全,甚好!”拓跋綽讚歎道。
“二殿下也可趁此時機大行推廣田農令。現今草原上萬頃良田多數為各部族大家族所掌,所收佃租為六成收成,朝廷亦是六成,如此導致百姓寧為大家族的佃戶,也不願為朝廷耕種。”
“究其原因,百姓們貧困潦倒時可向大家族借貸,而為朝廷耕種,窮困時卻告貸無門,二殿下身居大司農多年,應是深有體會。”
“寒門貧農維持生計本就困難,若是能得荒地耕種,免去兩三年稅賦,足可溫飽。日後再降低賦稅,百姓們必會感恩朝廷,摒棄成為大家族的蔭戶。”口幹舌燥的蘇德連幹了數杯烈酒,打了一個酒嗝後,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拓跋綽。
拓跋綽用著奇異地目光看著蘇德,心中翻騰蹈海。他深知蘇德之所言可謂是一針見血,句句切中要害,也知這般涉及軍隊、時政和民生,極具有建設性的策論,絕非是蘇德一個身在野外的小子所能有的見地。
拓跋綽思來想去,覺得定是呼倫泰大將軍借蘇德之口相告罷了。隻不過,有一點著實令他想不通。
呼倫泰既已決定擁立四弟拓跋昇,他大可袖手旁觀,借助大君之手掃平我這個阻礙,可是他為何還要相助於我呢?難道呼倫泰料定我不會與四弟爭世子之位,還是說別有深意?
此事,四弟又是否知情呢?如若知情,四弟又在圖謀些什麽呢?
蘇德見拓跋綽沉默半晌不言,於是試探著問:“二殿下,可有何不妥之處?”
“蘇德,你且說捐俸募糧為何,莫非是買賣官職?”拓跋綽回過神來問。
“那倒不是,買賣官職豈非亂了朝綱。草原雖說糧食短缺,饑荒蔓延,但對富庶望門,權貴群臣並無甚影響。說一句放肆的話,即便草原凍骨累累,二殿下也不會為饑餓犯愁。”
說於此,蘇德抬眼看了看拓跋綽,見其並沒有生氣的意思,於是繼續說道:“兵農合一,屯田備戰,施行府兵,推行田農,這些雖是長計,卻也難解決當下所遭遇的問題。蘇德認為,想要解燃眉之急,除了開倉賑糧以外,還需向文武百官募捐錢糧。”
“哦,向文武百官募捐錢糧?蘇德,這恐怕有些異想天開了吧。”拓跋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文武群臣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在朝堂上高談闊論社稷大業,其實比起坊間小民亦無甚區別,甚至過猶不及,比那些寒門貧農更重利,想讓他們捐獻錢糧,無異於天方夜譚。
“二殿下,如若大君親自擢升官員職品,加賜虛職,再由殿下出麵討要情麵,文武群臣可願以其食祿救濟災民?文武官員尚能捐獻俸祿,那些豪門望族、富甲商賈呢?”
蘇德點到為止,他相信以拓跋綽的政治智慧,必能舉一反三。
拓跋綽舉杯懸而不落,片刻之後,滿飲烈酒,隨後起身來到蘇德身前,大笑道:“蘇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這個混世魔王不鳴則已,一鳴便是平地起驚天雷啊!”
“蘇德信口胡謅,還望二殿下莫要怪罪。”
蘇德從懷中拿出一份奏疏呈上,諂笑著說:“請二殿下斧正。”
拓跋綽接過奏疏細覽,隨後拍著蘇德肩膀說:“蘇德,今日你助我於危難,此恩情我銘感於心。待我將這份奏疏呈遞大君,必言你獻策之功。”
“不不不!蘇德絕不敢居功,還望二殿下莫要提及蘇德之名。”蘇德連連擺手拒絕。
“蘇德,你這是為何?”
“草原若能渡過危機,全仰仗殿下之功。殿下權當今日沒有見過蘇德,恕蘇德無禮告辭了。”蘇德恭敬行拜別之禮,隨後著急退去。
“蘇德大才,若不能為朝廷所用,實為可惜了。”拓跋綽看了看書中的奏疏,又抬頭看了看蘇德那消失的背影,扼守惋惜,轉身招來女奴說:“去將那人叫來,我有事吩咐。”
“奴婢遵命。”
離開大司農府,蘇德長呼了一口氣,腦海中卻盡是世子拓跋昇的音容麵貌。猶記得那晚,拓跋昇的凜然正義,“蘇德,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若能救百姓於危難,哪怕舍棄世子之位又有何妨?”
“哎,世子啊,但願今日之舉,不會為來日大業留下隱患。”
蘇德仰頭望著青天白日,輕歎一聲,走進了人群中。